凌昱珩放下手里的酒碗,说:“白天在营中,跟大家一起,晚上再回靖安侯府。”
安世钦饶有兴致地打趣道:“除夕当天,侯府白天规矩也不少,将军安心放嫂子一人待在府里?”
原是一桩郎情妾意的美谈,现在弄成这个样子,安世钦听了看了都要直摇头。
“她又没找我帮忙。”这话一说,凌昱珩自己都觉得矫情了,忙改口道:“能出什么事,世家大族看重名声礼节,除夕这等大日子,再不高兴,为了吉利他们都不会做什么的,再说了,我又不是不回去了,他们总不至于闹出事来,除夕日还弄得家宅不宁。”
最多让她打打下手,其他的,也不是她的身份能够得着的。
话是如此,可一想到她在除夕日没资格露面,他心里又不舒服了。
“大丈夫志在四方,管什么家里长短,来,喝酒。”
褚绍听他们说起侯府家事,插了一句嘴,府里有主母有管家在,没必要多操心。
安世钦无奈地笑了笑,揶揄褚绍说:“你这媳妇都没娶的懂什么,真正的男人既要志在四方,也该儿女情长,顾此而失彼可不行。”
话是以玩笑话说出来的,实际上,他是想提醒眼前这两位兄弟,不要一个只顾着志在四方,一个只顾着儿女情长。
褚绍有些不太赞同,“军师啊,什么都要就会磨磨唧唧,心志不坚定,男人心里就该有个谱,孰重孰轻,遇事才不慌。”
各执一词,安世钦也没想要说服褚绍,他是有点担心他家将军,将军坚定是很坚定,但过于坚定就成了偏执,这一偏啊,就容易闹出事端来。
安世钦没管褚绍了,而是看向喝闷酒的凌昱珩,好奇问道:“将军对嫂子有意,虽然门第差距很大,可将军硬要娶她为妻,也不是做不到,你怎么就选了纳人家为妾这种轻松的法子呢?”
“你这话说的,有省事的,谁不选省事的。”
“没问你,你喝你的酒。”安世钦给褚绍倒了满满一碗酒,免得他再打岔。
将军若不愿意费事,一开始就不会想着要把文家姑娘弄进靖安侯府了,一个将儿女情长看的比什么都重要的人,是不会嫌事情麻烦的。
凌昱珩一仰头,将碗中酒尽数喝完,他看着空碗,自嘲地说:“她根本就不想嫁给我,八抬大轿娶进门,然后她想方设法弄一张和离书,潇潇洒洒走人,我不要面子的吗?”
四年前,他什么都给她了,她还不是弃他而去,四年后,她若再想离开,他还能用什么留下她?
逼她为妻和逼她为妾唯一的区别,是妾不能和离。
反正都是不情不愿的,自然要选一种她逃不了的方式。
安世钦叹气,他说什么来着,男人就该既要又要,只专注志在四方和只专注儿女情长的,迟早要出问题,他们的将军就已经是问题很大了。
“将军就没想过,飞鸟折翅,可能会死啊。”
“无所谓,不过是生同衾,死同穴。”
好了,没救了,随将军去折腾,安世钦不想管了,他给自己斟了一大碗酒,喝酒罢,过年了就不想什么糟心事了,明年再想办法,今年没几天了,他也及时行乐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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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阳之下,书册摊开,看书之人的心思全然不在书上,文昔雀无意识地翻动着书页,实际上她什么都没看进去。
自她醉酒那日后,这两天凌昱珩待在府中的时间就变少了,她只知道他早出晚归,连他的背影她都没见到。
没人干扰她的日子固然是轻松了,可那日似幻非幻的场景在她的脑海中不断地浮现,她都分不清是现实还是她的幻觉。
她刚嫁入侯府的那晚也是,凶的人是他,威胁恐吓的也是他,为什么她会觉得他才是最伤心的那一个?
到底是真,还是假?
是她放不下他,还是他放不下她?
她想不明白,她和凌昱珩之间都成了这般样子了,她嫁进来,他看起来不像是大仇得报的样子,他总是生气,也总是不开心,那为什么不放过她,也放过他自己?
从以前到现在,她就没给他带来过幸福,她是他的拖累,体面的分开,偶尔的见面,应该是她和他之间最好的结局了。
书册翻至最后一页,她恍然自己又走了神。
相见不如不见,却仍然有些舍不得。
文昔雀将书册
放回原处,心不静,做什么都是徒劳的。
她想着去花园散散心,刚走到东院院门口,夏晴莹就来了。
“文姐姐要出门吗?我是不是来得不巧了?”
夏晴莹见了谁都是和善的笑着,东院里的丫鬟小厮们有不少人也很喜欢她,待人和气又出手大方,到哪里都会受欢迎。
文昔雀亦是客客气气地跟她说话:“我想去花园散心,晴莹若是不介意,要一同去吗?”
夏晴莹高兴地朝她走过来,笑着道:“当然要一起,现下阳光正好,园中腊梅盛放,最适合温一炉小酒,赏红梅凌寒而开的傲姿了。”
一提酒,文昔雀就有点犯怵,她提议道:“酒就不必了,在园中喝醉了免落人口实,不如换做热茶。”
还是喝茶好,清心,静心,不会看到似真似假的场景。
夏晴莹也不在意,依旧亲亲热热地说:“文姐姐说的是,晴莹考虑不周了,可巧最近得了些好茶。”
她回头吩咐她的丫鬟:“梦婵,去把夫人送给我的好茶拿来,我要和文姐姐一道品茶赏梅。”
雪中梅,红白相衬是最相宜的,但今日在暖阳之下,红梅娇艳,暗香浮动,也是别有一番滋味。
也正是这融白雪,暖人间的冬日阳光,文昔雀和夏晴莹才来到这被梅花环绕的凉亭之中,品茗赏花,谈天说地。
茶过三巡,夏晴莹紧握手中的茶盏,面露为难,欲言又止。
如此明显,文昔雀自是看出了她遇着了难事,夏晴莹上次帮过她,她便主动询问起来:“晴莹你是不是有遇到什么麻烦了,如果有需要我帮忙的,尽可直言。”
她欠过她一份人情,该还得还。
夏晴莹迟疑了好半会,她放下茶盏,面有不安地说:“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我本不该来麻烦文姐姐,可除了文姐姐,我又实在找不到其他人求助了。”
文昔雀眉头不由蹙起,说跟她有关的事,九成是跟凌昱珩有关的,她也是不得不仰人鼻息,做不了凌昱珩的主。
“晴莹先说来听听。”
夏晴莹得了这话,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她一把抓着文昔雀的手道:“不敢瞒文姐姐,侯夫人让我来府里做客,实际上是想给我和大表哥牵线的,我知道大表哥心里只有文姐姐一个,可我若再没有什么进展,就要被侯夫人赶回家去了,这样狼狈回家,亲事就只能仍由继母拿捏,不知要嫁给哪个破皮纨绔,所以,晴莹想求文姐姐帮我一帮,这份恩情,晴莹一辈子都会记在心里的。”
文昔雀为难了,不光是帮她为难,拒绝她也变得为难了,夏晴莹还没说什么事,她也还没答应,夏晴莹就要说一辈子着她的恩情了,这已是不给她拒绝的退路了。
文昔雀进退两难,但她也还不慌,言语上,她是甚少输给别人的,她回握住夏晴莹的手,不说拒绝也不说答应,而是宽慰她道:“晴莹别急,你慢慢说,事情总会有解决的办法的,你先告诉我,用什么办法能暂时稳住侯夫人。”
夏晴莹所求是留在靖安侯府,她是不清楚夏府是什么状况,怎么也是官宦人家,应该做事也不会太出格。
文昔雀没有直接答应,夏晴莹脸上的笑容淡下去了不少,也还是没有泄露出别的情绪,她声音放低了,她时不时看一眼文昔雀,面上也是很不好意思地说:“如果侯夫人认为大表哥对我有不一般的感情,她就不会让我离开侯府了,我和大表哥并不相熟,他断然是不肯帮忙的,所以我想请文姐姐出面,让大表哥帮一帮我,当然并不是真的让大表哥对我有什么,只是假装一下,渡过这一阵就好。”
她姿态放得低,言辞也恳切,水汪汪地眼睛哀求着文昔雀。
文昔雀往日里固执了些,清高了些,又傲气了些,实际上她自小要帮衬着生病的文徵元,打理着平息书肆,最近四年她防备和反击着靖安侯府暗地里的针对,她很多自讨苦吃的做法,不是她不懂怎么规避,而是她宁可受苦受累也不想折损了傲骨。
一如眼下,夏晴莹说的看似情真意切,她其实已经明白了她的真实意图。
夏晴莹想留在侯府,她提出的短暂的,治标不治本的方法,渡过了这次,下一次怎么办?也多半是故技重施,只要她不想离开,想着念着要留在靖安侯府,她就要和凌昱珩扯上关系,而男女之间有关系的方式唯有一种。
文昔雀对跟她谈得来的夏晴莹是有欣赏的,她甚至有些希望她们会成为朋友,因而,她还不想对夏晴莹灰心。
“先不论将军会不会听我的,你若渡过了这一次,那下一次呢,晴莹将来想要什么呢,是一直受侯府庇护,还是争取筹码,和家人平等地谈一谈?”
两人都是聪明人,有些话不用说透,就能理解对方的意思。
夏晴莹拉着文昔雀的手没放开,脸上依旧是温和的笑意,她说:“夏家自是不如侯府,我和文姐姐志趣相投,我将来留在侯府,文姐姐依旧是姐姐,我是不会怠慢姐姐半分,姐姐跟我这样知根知底的做姐妹,总好过跟那些看不惯姐姐,把姐姐视作眼中钉肉中刺的女人做姐妹,文姐姐,你说是不是呀。”
文昔雀抽回了自己的手,终究还是要走到这一步,一开始就注定了的结果,是她不死心非要去尝试,落得个失望而归。
她看向夏晴莹,认真地说:“抱歉,这件事我帮不了你。”
意料之外的拒绝,夏晴莹的笑僵在了脸上,很快,她又恢复如常,她从袖中掏出帕子,将自己的手各处都仔细擦拭干净,而后将那方锦帕随手扔到了地上,她嘲讽道:“文姐姐未免太不识抬举了,兴京城里的世家贵女中,文姐姐可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像我这么待你和善的了,换了其他贵女入了侯府,文姐姐不知要受多少折磨和欺辱,你不妨再好好想想。”
文昔雀面无表情,淡淡地回道:“不必想了,你找我没用,你得自己去找将军。”
她在陈述着事实。
而夏晴莹以为文昔雀在炫耀凌昱珩的宠爱,在嘲笑她被凌昱珩怠慢和无视,她当即没了好脸色,怒道:“文昔雀,你是以为自己能独占珩表哥吗?别做梦了,你只是一个妾,上不得台面的玩意而已。”
第46章 床榻上的女子
一个“妾”字, 刺痛了文昔雀的心,她狼狈地逃离了梅花园。
再多的言语都抵不上这一个字对她的轻视,东院里的下人们恭敬地称呼她为“文夫人”, 那也只不过是一层遮羞布, 她很清楚自己在靖安侯府是什么地位。
散心成了堵心,暖阳亦是寒气逼人, 她快步赶回了东院。
辨无可辨的事实, 饶是她有能说会道的本事, 除了逃避, 也是别无他法了。
文昔雀低头进入书房时, 冷不丁撞上了从书房内出来的人, 好在屋里的人反应灵敏, 揽了她的腰, 卸去了她匆匆而来的那股冲劲,使她没有被磕到头。
“去哪了?”
凌昱珩低头看着怀中不做声的人儿, 迫不及待地询问着她的行踪。
他今日回的早,院里各处不见她的身影, 往日里从来不知道迎接他回府也就算了, 现在干脆连人影都见不着了,哪有这样的丝毫不在乎自己夫君的女人?
文昔雀本就心神不定,又听到他质问的言辞, 更觉不是滋味,“我事事都得跟将军汇报吗?”
他完全将她当成了他的私有之物, 已然没把她当个正常的人来看待了, 他们或明或暗都在告诉她,要她摆正身为一个妾的身份。
现实摆在眼前,文昔雀仍不愿意接受。
她一句服软和应承的话都不肯说, 凌昱珩烦躁地将人扛进书房,放在软
塌上,她也安安分分地坐着,可她的眼神和言语却一点都不顺从。
两相对峙下,凌昱珩败下阵来,就她这软硬不吃的人,他动了真格了,她又得哭了,明明是个聪明人,在他跟前为何总要自讨苦吃。
“算了,反正也指望不上你来讨本侯开心。”
凌昱珩苦笑着,他得不到她的心,得不到她的笑,自然也得不到她的温柔体贴。
事到如今,已没有了回头路,可他依旧不甘心。
凌昱珩坐到她的身边,也不看她,自顾自地说着:“你这女人真的好傻,跟本侯作对你能得到什么?想离开侯府,想拿到的你的卖身契,你就该跟四年前一样,那时候你不是挺会勾引人的吗,勾得本侯为了你,什么都抛下了,如今何不故技重施?你来诱惑本侯,讨好本侯,本侯未必不会如你的愿。”
这话一出口,凌昱珩都觉得自己病得不轻,居然要她主动来骗他,不过,真要如此也比现在好,虚情假意总好过无情无义。
他每说一句,文昔雀的脸色就难看一分,她想要维持文家风骨,他们偏要折损她的傲气,她想要被人尊重,他们偏要曲解她是以色侍人的贱妾,她想要堂堂正正,他们偏要她卑躬屈膝。
文昔雀紧锁着眉头,一腔抑郁无处排解,她想不管不顾地说些什么,颈侧还未完全痊愈的伤口隐隐泛着痛意,提醒着她悬殊的地位和力量,也将她那句必然会惹怒他的话堵在了喉咙里。
不要自讨苦吃了,她硬生生地转移了话题:“我去把书拿出去晒晒。”
她落荒而逃,人又跑了,凌昱珩望着空了一半的软塌,脸色也一点点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