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珩沉默地回身看她。
宋知意一时猜不透赵珩暴怒之后的沉默到底是什么意思,只得再说:“现在你身子好了,一切都在慢慢好起来,我们把话说清楚,往后就翻篇,别再为这些莫须有的事情而起争执了,好不好?”
赵珩拨开她的手,没说话。
说得再清楚又能怎样呢?
即便她心里没有卫还明,却也同样没有他。
他如同一个跳梁小丑,自导自演,喜怒无常,出尽洋相。
赵珩深吸了口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他微微侧开身子,看向窗外朦胧月色,将失落情绪悉数敛下心底,才缓声开口:“把那个坠子给我,我还他。”
宋知意犹豫了一下,松开手心递过去。
赵珩接过来,垂眸看了眼那张栩栩如生的小相,终究忍不住问:“当初你嫁进东宫,看我双腿残疾,终日瘫在床上时,是不是也想起他割腕自杀的弟弟?你是不是想,一条活生生的命就这么没了,很遗憾,便想尽力做些什么,挽回当初的不可挽回?是不是无论是谁,你都会如此?”
宋知意有些愣住,好半响才点点头,“这是人之常情吧,谁能忍心眼睁睁看着一个大活人就这么没了?”
赵珩凄凉一笑,只觉自己多此一举,竟还妄想时间能改变什么。
这时候,窗外传来了阵阵鸡鸣和寅末的打更声。
有侍卫在外唤:“殿下您起身了吗?”
宋知意恍惚想起,往常爹爹也是这会子去上朝,她见赵珩立在原地沉默,怕耽搁事情,不由得问道:“万福巷距离皇城太远,不妨你先去上朝吧?”
上朝,上朝!
赵珩恼怒地攥紧拳头,忽然就有点恨宋知意。
这种时候她居然还能抽神出来,提醒他去上朝!是生怕他权势地位不稳,无法给她带来漂亮的珠宝和衣裙吗?
她果然,果然每一个细枝末节都透露着根本不在乎他!
宋知意没想到一句话又惹恼了赵珩,简直头皮发麻,胆战地小声问:“我,我说错什么了吗?”
“你满口义正言辞的大道理和解释,哪会有错呢?”赵珩扯唇自嘲地冷笑一声,指着自己道,“是我错了,我怎么就喜欢上一个明明有着灿若星辰般明亮的眼睛,却偏偏看不到我心意的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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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珩脸色铁青地离去后,待天亮陪娘亲和二哥用过早膳,宋知意也心烦意乱地回了东宫。
一路上无数次回想昨夜到今晨这件事的原委,耳畔无数次响起赵珩的话,越想越乱,心里仿佛有个被小猫挠乱的毛线团。
可惜不等她冷静下来理清楚,长春宫来了人。
“皇贵妃请您过去一趟。”
宋知意只好先收起思绪,跟随这传话的宫婢前往长春宫。
因为不知是何事,她秉持着一贯的恭敬孝顺,先跪地给皇贵妃行礼请安。
皇贵妃虽仍是和善地笑着,但没有像以往那般很快抬手叫她起来,而是转头问心腹秦嬷嬷:“细数起来,本宫得有六七年不曾回家探亲了吧?”
秦嬷嬷扳着手指头数了数,“正是。多少入宫却无宠的妃嫔们一辈子也得不到回家探亲的殊荣,说来还是太子妃有福气,能频频回娘家跟亲人团聚。”
宋知意别的事情迟钝,对于宫廷内的意有所指倒是先敏觉地反应过来,今日这是来者不善。
果然。
皇贵妃摇头叹了声,开始说教:“知意啊,你年纪小,恋家,又因陪太子熬过一段艰难时日,太子待你格外宠爱些,本宫都晓得。可本宫如今掌各宫事,有句话也不得不提点你,太子恩宠是一回事,你也得懂得分寸,切莫恃宠而骄。别说皇宫大内,便是寻常世族家里,也断断没有婚后三天两头回娘家的道理,你说是不是?”
宋知意明白皇贵妃这是给她立规矩,也不反驳多言,当即点点头,顺着那话惭愧道:“多谢娘娘提点,知意必当谨记于心。”
“本宫就晓得,你是个懂事的好孩子。”皇贵妃这才抬抬手,叫她起来赐座。
宋知意谨慎地坐下,余光注意到内殿屏风处投下一道纤细的身影,约莫猜出那或许是魏国公嫡女,一时又想起上回爹爹叮嘱的话。
叛贼清除,东宫也该添侧妃了。
皇贵妃看着座下娇嫩如花骨朵一般的姑娘,慢条斯理饮了口茶,才说:“本宫今日叫你来,不光是提点,还想提前给你透个口风,依着皇上的意思,年底前要选定几位世家贵女,将东宫空悬的位置添满。本宫粗略看了看,你家世不比她们,往后要想立威服众,恐怕得下一番功夫啊。”
宋知意意料到是这件事,此刻听闻,脸上也没有多少惊诧,笑了笑说:“我还未嫁给殿下时,常听说后宫的娘娘们情同姐妹相处,想来我好好同她们相处,也能和善有个伴。”
皇贵妃勾唇笑了笑,笑这丫头天真。可这份沉着镇定倒也确实令她意外,不过才是十几岁的年纪,又逢情热,竟这么稳得住阵脚。
皇贵妃的笑很快淡下来,挑剔道:“你看看,你定是出嫁前没有好好学规矩,在宫里怎么还自称我呢?”
宋知意眉心微蹙,立时要改口。可皇贵妃已先一步开口,她只能孝顺地听着,并不抢话。
“这样吧,这几日空闲,你先仔细学学宫里的规矩,如何?”
宋知意看着皇贵妃略有威严的脸色,心道您这哪儿是询问,她又哪儿敢提出异议,这便应了下来。
皇贵妃递给秦嬷嬷一个眼神,秦嬷嬷走下来,恭敬给知意引路道:“太子妃,您随老奴来吧。”
宋知意起身向皇贵妃一礼告退,跟着秦嬷嬷来到侧殿,殿内并不见教习嬷嬷,片刻后才有一道端庄贤淑的人影走来。
宋知意回身看了看,不出意外,是魏国公嫡女。
魏慕甯很是客气地对宋知意行了一礼,再为难地问秦嬷嬷:“臣女只是进宫陪娘娘说说话,怎么担得起调.教太子妃的重任?”
秦嬷嬷笑得亲切:“您可是京都第一美人,世家贵女争相效仿的典范,如何担不起?”说罢还要去问知意,“太子妃您说是吧?”
宋知意淡淡一笑,索性也学着魏国公嫡女那欲拒还迎的腔调说道:“唉,魏小姐若是嫌弃我太过笨拙,不愿教,我亦不敢强求呀。秦嬷嬷,你说是吧?”
魏慕甯脸色渐冷,“太子妃言重。”
秦嬷嬷眼看口头上压不住宋知意,立马转为说:“宫中礼仪繁多,最常见不过是一站二坐三行走,不妨先请魏姑娘给太子妃打个样,也好叫太子妃知晓,什么是端庄优雅,秀丽大方。”
宋知意在心中冷哼一声,这言下之意不就是她不够端庄优雅,不够秀丽大方!她退至一旁坐下,作了个请的姿势。
魏慕甯先行至殿门处,再走回来,只见她腰背笔直,步履轻盈,每一步都仿佛用尺子量过,行走间彰显柔美身段,到了知意面前,站姿亦仪态万千,福身一礼,最后坐下,双腿并拢,坐姿端庄,不乏世家大族的典雅。
便是宋知意打心底里不喜欢魏国公嫡女,况且上回在宫苑遇刺,也十有八.九是魏家的手笔,只恨如今没有拿到确凿证据,但此刻她不得不承认,魏国公嫡女的仪态没得说。
“如何?”魏慕甯眼中流露出轻蔑。
宋知意中肯地说:“名不虚传。”
魏慕甯高傲地扬起下巴,看着桌案上一道芙蓉糕,不知想起什么,主动给知意添去一块,问道:“太子妃可喜欢?”
宋知意点点头,接过来尝了尝,软糯香甜,入口即化,她忍不住夹第二块。
魏慕甯却添了块栗子糕,说:“这芙蓉糕滋味虽好,可吃多了,难免腻厌,宫廷用膳的规矩是如此,人亦然。”
宋知意顿了顿,不紧不慢地添了第三块,“可我偏喜欢呢?”
魏慕甯笑笑:“太子殿下不见得喜欢。”
此番没能除掉宋知意,魏国公看太子重视宋家,处处上心,短时间内也不敢轻易下手。
可魏慕甯明白,太子那样高高在上,宛若苍穹皓月的人物,怎么可能当真对一个岭南小官家之女倾了心?不过是因他危难时,只有这个乡野女子愿意真心照料罢了。
男人本性便是善变,待再过些时日,京都千姿百态的贵女们映入太子眼帘,哪儿还愿意多看此女一眼?
魏慕甯思及此,笑意渐浓。
宋知意自然也想到这一层了。
不过概因她心里本就没有什么过高的期待,自然也没有太多的失落,只是想起清晨赵珩愤而离去时留下的那句话,眉心逐渐皱起。
其实他说的喜欢,也不过是危难无助时只有她这一双手愿意向他伸来,愿意把他拉出黑暗泥潭,若当时魏国公嫡女不离不弃,他同样是接纳喜欢的吧?
不知何时,屋外传来雨水打在瓦背的嘀嗒声响,知意抬头望去,竟落了一场秋雨。
雨雾蒙蒙,水流汇聚顺着屋檐流淌,在青石板上绽开一朵朵水花。
承恩殿内,一枚白棋落下,发出雨滴落地似的清脆声响。
皇帝瞧着棋盘走势,赢局既定,心思便不在此棋盘上了,“珩儿,朕还有一事想听听你的意思。”
赵珩执着黑棋,抬眸眼神询问。
皇帝:“前两日,魏国公求见朕,又说起慕甯和你的婚约,实在懊憾歉疚,如今想重归旧好。然而魏国公的嫡女,自是不甘为人妾室。他想要朕立两个太子妃,此乃旷古未闻啊。”
赵珩随意落下棋子,深知皇帝是什么脾性,语气淡淡地问:“父皇以为呢?”
皇帝不以为然地冷嗤:“你病重时,这几个国公风头无两,屡次当着文武百官的面驳斥朕,朕早有不悦,宋家虽说家世不够雄浑,好在宋卿勤勉本分,两个儿子也上进,知意这孩子嘛,也很不错。两个正妃平起平坐,朝中必定议论纷纷。”
所以皇帝的意思,要么魏国公消了这个念头,要么叫他嫡女为侧妃,压一压魏国公的风头。
至于日后太子登基,想封她个贵妃还是什么的,随意。
赵珩最后落下一枚棋子,任由这局输了,才敷衍道:“父皇英明。”
……
赵珩从承恩殿出来,漫天淅淅沥沥的雨幕。
苟富贵殷勤地送了把伞,“雨势大,殿下不妨留步待雨停再回吧?”
上回越王拿剑抵着他脖子,险些丢掉一条命,幸好太子及时赶来,因而苟富贵心里对太子感激得很。
赵珩瞥他一眼,接过伞,没说什么,撑开步入雨幕。
承恩殿距离长春宫最近,宋知意和魏慕甯一前一后地出来,正好瞧见不远处那道挺拔的身影。
魏慕甯脚步稍快,忐忑迎上去。
宋知意见状,不由得慢了下来。然后她就瞧见魏慕甯以一种夸张但不失柔弱的姿势崴到脚,眼看就要正正好好跌进赵珩怀里。
宋知意惊讶睁大眼睛,这魏国公嫡女不是自诩最重规矩仪态,竟在宫里就做这般姿态?或许是为了挑衅她吧。
宋知意懒得看这出好戏,愤愤转身要绕远道回去。
怎知身后传来“扑通”一声。
梅香连忙拽拽知意袖子:“您快瞧!”
“……怎么?”抱一起啦?宋知意不太乐意地转身,却只见赵珩闪开身子,远远地站在一旁,唯独伞被打落了。
而魏国公嫡女狼狈地跌在雨水里,身旁的婢女急忙扶她起来,一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嚷着:“雨天路滑,雨天路滑!”
周围路过的宫婢纷纷垂下脑袋,不敢多看。
宋知意“啧”了声,有些替魏慕甯感到丢脸。
秋雨寒凉,赵珩脸色阴沉地抹了把额上的雨水,隔着一段距离,咬牙切齿道:“宋知意!还不快过来给我遮雨!”
这个没心没肺的女人,脑袋不知道想些什么!
宋知意回过神,连忙快步过去,生怕再惹他又大发雷霆,晚上不能睡个好觉。
焉知,当她一个不稳险些滑倒时,才发现刚才魏慕甯或许不是故意朝赵珩扑过去的,因为雨天路确实很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