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沉着脸,心中岂能没有个明辨。
毕竟钦天监是定了四五个吉日由他亲自挑选,若是把这场变故归于天象,不就等同于侧面说明他这个皇帝不能奉天承运?
皇帝犀利的视线在工部尚书徐忠和与四儿子之间转了圈,威严问道:“你们就没有话说?”
徐忠和胆战抬头,下意识看了眼赵景,又很快垂下来,泥水顺着他松垮的束发嘀嗒嘀嗒坠在地板上,他硬着头皮开口:“春夏多暴雨,上游水库激增,御河堤坝地处三江交汇要害,也是往京安运河灌溉的主要源头,唯有一处坝口年久失修,隐有决堤之势,可也修缮妥当了,按说绝不会出问题,今日却不知怎么的灌溉过量,才导致河水暴涨,行船不稳……”
话未说完,皇帝怒而起身,一掌重重拍在桌案上,震得茶水飞溅出来,皇帝厉声质问道:“如此要紧的事,开航前为何不报上来?”
徐忠和忙磕头解释:“请皇上息怒!御河堤坝的缺口是四殿下亲自带工匠去修缮的,微臣虽有疑虑,然四殿下回来时笃定绝不会出问题,微臣适才没有上报!”
皇帝顿时看向四儿子,失望得直摇头:“原来是你的疏忽?你可知今日满船王孙贵族、朝臣公卿,连朕也在上面,若是一朝倾覆丧命于此,你有几条命来担此罪责?”
赵景脸色苍白,急忙跪着向前几步,抱住皇帝的腿推脱道:“父皇,儿臣对天发誓是日夜不眠亲眼盯着他们施工修缮的,也开闸泄过水,确保并无差错!说不准是别的堤坝出了乱子,或是河道有问题!您也知晓,儿臣接管督造时,京安运河已修建至八成,焉知不是原本就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患?”
这话就有些微妙了。
开闸运河乃是赵珩提出,图纸构造亦是他当年与钱老亲自测绘,后来他出征塞北,又重伤断腿,皇帝方才指派了其他心腹与工部沿着原本的方案继续修建。
如今却出了祸事。
皇帝迟疑地看向坐在轮椅上的三儿子,唇角压下来,沉默不语,似在斟酌赵景的话。
徐忠和悄然抹了把冷汗,肠子都悔青了。
当日四殿下说堤坝并无大碍,可以照常开运,他便该多个心眼,跟皇帝提一嘴才是!
如今倒好,四殿下一番狡猾推脱,竟都推到了三殿下身上!要知晓,六七年前的三殿下尚是太子啊,勤勉为公,无人不赞,熬了多少个日夜才将图纸呈给皇帝过目。
徐忠和跟着看过,那是一套完善又精密的构造,倘若修成,必定名垂青史。
可出了事,却变成四殿下脱罪的祸首。
若今日不出事呢?
徐忠和敢肯定,四殿下会揽下所有功绩,一步登天。如此虚伪势利的行事作风,定然不会出言保他,说不准,他还得变成担罪的替死鬼!
徐忠和只觉有一把利刃逼近脖颈,不得不开口:“皇上,四殿下此言差矣!要知事发缘由,必得经过彻查,空口推断作不得定论。”
赵珩淡淡地瞥了眼徐忠和,虚弱地咳了咳,朝皇帝拱手道:“父皇,四弟既如此说,儿臣责无旁贷。请您准允,儿臣愿亲自查明此事,给您,给今日受惊的诸位,也是给儿臣自己一个交代。”
赵景惶惶回头看向他,讷然补充道:“或许也是河里真的有凶兽作乱……”
“好了!”皇帝怒不可遏地一脚踹开赵景,指着他脑门骂道,“你三哥病弱残疾至此,尚敢磊落坦荡地向朕请命亲自去查,可你嘴里满是说不准、或许的不实推断,偏偏不敢承担罪责!”
赵景慌忙爬过来说:“儿臣去查,儿臣这就去查!”
“你这懦弱无能的样子能查出什么来?”皇帝不耐烦地踢开他,脸色铁青。
赵珩微垂的眼眸漠然睨着匍匐在地的赵景,片刻他才滑动轮椅上前,给皇帝倒了杯茶水,劝慰道:“四弟年纪小,少磨练,还请父皇消消气。”
皇帝接过茶盏痛饮一口,火气稍消,这才发觉往昔总是忤逆他的三儿子如今诚恳而恭敬,竟是那么顺眼。
可皇帝目光落在三儿子的腿,自个儿身上穿着的寝衣尚有一抹淡淡的药味,到底是摆摆手,缓和语气道:“你身体虚弱,岂能再去奔波,彻查一事朕自有人选,你放心,朕绝不会再平白污蔑你,也不会姑息养奸!”
赵景的脸色一时青一时白,难看至极。
赵珩不紧不慢地应下,道了句:“父皇英明。”
封太医熬好安神汤端来,劝皇帝要静养,几人才告退。
待出了院子,赵景匆匆拦住赵珩,手足无措道:“三哥,我方才是无心之言,你千万不要怪我,如今……求三哥帮帮我!”
“咳咳。”赵珩别开脸,咳起来。
等在凉亭的宋知意见状立马跑过来,忧心忡忡道:“殿下,你这身子可晒不得日头,也吹不得风,小心再吐血呢。”
赵珩手心果然就多出一抹鲜红来。他无力地对赵景摇摇头,宋知意便推着他回琼安院了。
赵景望着赵珩远去的身影,双拳攥紧,徐忠和也赶紧避开绕道走了。
宋知意回到琼安院才忍不住问赵珩:“你是一早就知道会出事吗?”
赵珩诧异挑眉:“我又不是神,他太急功近利,偏巧撞上今日罢了。”
宋知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心想幸好她们没登船观礼!
赵珩关了门,起身走到知意的衣橱前,挑挑选选。
宋知意不明所以地跟过来,只听他道:“说好教你凫水,就今夜吧,牵云山下有个温泉池。”
“啊?也不用这么着急吧……”宋知意迟疑地看着他手里几件薄如蝉翼的衣衫,心想学凫水需要穿那个吗?
赵珩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淡淡说:“你想裸着也成,省得这些广袖裙摆和披帛碍事。”
明明是很正经的事,经他这么一说,偏多出一抹其他意味来。
宋知意顿时涨红了一张脸,连忙摆手道:“那我不学了,我这辈子不一定会落水的,何必杞人忧天。”
赵珩脸色顷刻变得严肃,沉声问:“你总是这么出尔反尔说话不算数吗?”
“我……”宋知意有点怕他这个样子,心虚地拽着他袖子摇了摇,软声道,“你别凶嘛,我不过是随口一说,我学还不成?”
赵珩冷哼一声别开脸,没再说话。
傍晚他们出门,经过西南角的院子,赵珩递给落眉一个眼神。
落眉点点头,夜色里身形很快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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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国公府。
魏慕甯着急赶来书房,魏国公刚看完赵景送来的急信。
魏慕甯不安地问:“父亲,如今婚事未定,您当真要帮四殿下吗?”
其实她心里压根就看不上赵景,比她小,且容貌也不俊美,才识谋略也不过人,只是徒有皇家血脉罢了,连赵珩未重病残疾前的一根手指头也比不过。
然而魏国公起身说:“齐王越王皆有妻儿,来日便是助他们成就大业,你眼里也容不得沙子,其余皇子尚小,你等不起,只有四殿下,年纪适合,又无母族倚靠,最易拿捏。”
魏慕甯张了张口,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魏国公快马赶来宫苑求见皇帝,欲为赵景开脱一二,未料,苟富贵守在门外,客气拦了拦:“还请国公爷稍后,如今皇上不得空呢。”
魏国公深深蹙眉,望向屋内。
烛火摇曳出一道妖娆身影。
楚柔,也就是昔日的娴妃,衣衫毕露地跪在皇帝脚边,哭得梨花带雨。
皇帝别开脸,冷声问:“你害死朕的孩子,还有胆子跑出来见朕?”
楚柔抹了把泪,湿润的手心覆上皇帝的腿,试探着抚上,委屈道:“妾身是冤枉的,是被栽赃陷害的,为何不敢来见皇上?”
“哦?”皇帝这才扭回视线。
美人婉转臣服身下,柔若无骨。
皇帝今日刚惊吓又暴怒,自是需要些消遣,一时之间,便也不克制自己,朝楚柔伸出手,“上来,你要是说不出个有理有据的所以然,朕绝不饶你!”
第61章 山林暮野,温泉教知意凫水……
楚柔咬咬牙,左不过她如今已一无所有,为今之计只能抓住这个时机,方有一丝逆风翻盘的希望。
可惜她上了床,辩白还未出口,身子先被夺去。
一阵翻云覆雨,颠鸾倒凤。
半个时辰后。
皇帝心旷神怡地抚弄着美人,才问道:“有什么冤屈,说罢。”
楚柔连忙支起半个身子,边掏了方帕子细细地给皇帝擦拭汗水,边道:“皇上,那夜的猞猁当真不是妾身指使福安所为。您有所不知,福安的老爹好赌,欠了黑庄数千两银子,催债的提刀上门,只道若是三日内还不起,便要砍了福安老爹的脑袋,还要把福安的老娘和两个幼妹都发卖去窑子。福安一个小小马奴,哪能凑齐这个钱?最后是四殿下给他老爹还的,您想想,平白无故的,四殿下怎么就大发善心?偏偏银子一还,当夜就出了猞猁扑倒皇贵妃的祸事,这实在蹊跷!”
皇帝闻言,面上的闲适倏尔消褪,拧眉沉默了。
楚柔替皇帝擦汗的动作不禁一顿,心中忐忑,两行清泪又流下来,急急问:“皇上,您不信妾身所言吗?妾身是有黑庄老板的证词的!四殿下重金封口,还欲把福安老爹一家全送去寒州,目的就是为了把这事磨灭痕迹啊!”
“你也先别急。”皇帝这才拨开楚柔的手,放在掌心拍了拍,神情幽深地打量着她,问道,“此事过去月余,你日日拘禁偏院,又如何知晓得这么清楚,还拿到证词?”
楚柔眸光一颤,瞬间想起落眉的嘱咐,于是又两行泪簌簌滑下来,哭道:“皇上,您终究还是不相信妾身……是,妾身一朝出事,囚于暗室不见天日,昔日好友故交避之不及,可妾身的娘家到底还是有牵挂妾身、牵挂轩儿的长兄的!长兄四处奔波求人,勉强查出真相,妾身得知后,只恨不能立刻见到您和皇贵妃,当面阐明冤屈,又怕您尚在气头上,听不进妾身的话,直到今夜听送饭的内侍提起,妾身满腹冤屈,再也按耐不住来求见了!”
楚柔家世不显,全凭一幅好皮囊和好身段,又生下皇子,方得宠爱,皇帝自是比谁都清楚,也正因此,母家都指望着她,想必事发后,急得团团转。
因而这番话很快就打消了皇帝的疑虑。皇帝扶楚柔起来,缓和脸色道:“好了,穿起衣裳。”
说罢,皇帝径直下床。
楚柔反应过来,急忙翻找衣衫。
外边,魏国公已足足等了一个时辰。
赵景焦灼不安地守在亭子里,终于看到苟富贵来邀魏国公进门回话,才狠狠松一口气。
皇帝向来看重四大国公,而魏国公乃是首列,说话定然管用!
焉知没一会儿,屋里竟又来人,请赵景进去。
赵景有些怔然,难不成魏国公这么快就替他扳回一局了?欣喜自心底油然而生,赵景强压着,快步跟随内侍进屋,他微垂着头,已迅速在心中思忖待会该如何向父皇辩白认错。
然而当他抬起头,先瞧见被废的娴妃一脸得意地站在皇帝身旁。
赵景心头一跳,目光偏转,又看见魏国公一言难尽的脸色,他心头顿时响起急促不安的鼓点,惶惶跪地问安。
上首传来皇帝威严的质问:“朕一直以为你哪怕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也是个纯正善良的好孩子,可你竟敢谋害朕的孩子?”
赵景惊慌抬头,一句“儿臣没有”尚未出口,迎面砸来一张签字画押的证词。他双手抖着揭下来,一眼便惨白了脸色,不敢置信地摇头。
不可能,绝不可能!
那件事做得极其隐秘,且从未经过他的手!
皇帝重重拍下桌案,“如今皇贵妃可是你的母妃,待你多有栽培倚重,那孩子也是你的手足兄弟,你不孝不义,残忍至此,当真叫朕寒心!”
“不不……不是儿臣做的!”赵景立马丢开证词,爬到皇帝脚边,红着眼睛不断摇头道,“父皇明察,证词是假的,是娴妃妄想脱罪陷害儿臣!”
楚柔一听这话,当即也跪地道:“皇上,请您传召妾身的长兄带证人和证物来,一对便知是谁陷害谁!”
皇帝沉吟片刻,递给苟富贵一个眼神。
苟富贵这便匆匆离去,楚柔的长兄晌午便收到一封密信,事关楚家未来大计,自然早已赶到宫苑附近等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