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密集的鼓点敲响,有负责发球的内侍把实心描红漆的小球往上空一抛,另一边的看台旁,香炉里的香顷刻点燃,比试开始了。
一柱香内,谁进的球多则谁赢。
第一个球率先被魏慕甯抢到,她挥杖击球的动作干脆利索,驾驭马匹也是十分熟练,几乎几杖之间,便率先击进一球。
场上围观的贵女们多起来,纷纷为魏国公嫡女喝彩。
宋知意稳住阵脚,并不气馁,也默默记下了魏慕甯抢球的技巧,待第二个球发出,她握紧球杖使巧劲儿迅速一击,果然抢到。
有了第一回,她与这完全没骑过的马儿也渐渐有了默契,不断将球挥向短门。
魏慕甯紧紧追上,在宋知意即将挥杖将球往短门击时,倏地踮起脚尖站在马镫上把小球拦截下来。
场上又是一阵欢呼。
赵珩眉心越蹙越紧,知意刚学骑马不久,若是贸然也用这大胆的动作,必会摔下马受伤。
宋知意自也明白,是以不敢向魏慕甯那般,小球被抢走,她便果断调转马头追去,二人你来我往,谁也不让谁,渐渐的香燃了一半,小球始终未被击进。
如此僵持其实对知意十分不利,因为魏慕甯已击进一球,待香燃过,若她还不能进球,必会输。
娴妃哼了声,忍不住笑道:“咱们三皇子妃想出风头,也不先看看魏国公嫡女是何等的老练精湛,她如意算盘打错了,待会还不定得怎么丢人呢。”
赵珩神情冷淡地瞥了眼娴妃,不紧不慢道:“知意生在岭南,不擅骑射,若能如魏国公嫡女一般自幼习马术,焉知不是同等的精湛熟练?今日若魏国公嫡女输,那才是丢人现眼,我们知意输了,是常理之中,她有这份上场迎战的胆识和勇气,已比许多只会说风凉话的长舌妇强上百倍。”
娴妃愣住了,瞪大眼睛看向赵珩,不敢相信向来寡言少语的人竟会莫名说出这好些难听话来挤兑她!
娴妃妆容精致的脸庞一阵青一阵白的,好半响缓过来,不乐意地上前挽住皇帝:“皇上,臣妾只是为三皇子妃担忧罢了,您瞧瞧三殿下说的!”
皇帝叹气,拍拍娴妃的手示意她坐回去,“好了,你少说两句。”
娴妃不情不愿地娇嗔几句,只好坐回去,暗暗道,最好这个岭南的乡巴佬输!让那个残废跟着丢人!
球场上,魏慕甯似乎也不急于进球了,只左右夹击宋知意,宋知意每击出一球,便会被她飞扬的身形牢牢拦截下来。
她们就这么一直耗着,直到最后一抹香灰将要燃尽,宋知意不肯放弃,最后用力一击。
可惜还是被魏慕甯截下。
锣鼓敲响,侍卫高声宣布此局魏国公嫡女胜出,在场欢声如雷动。
娴妃笑得尤其畅快,概因顾忌赵珩那张毒舌的嘴,也不想让皇上觉着自己不够大度,这才不情愿地省了一番奚落。
局势已定,宋知意有些失落地叹了声,翻身下马,揉揉发酸的手臂,遥望了一眼赵珩。
此时魏慕甯走过来,温和笑着道:“承让。”
宋知意收起心绪,也弯唇笑了,表情丝毫不见输球的窘迫和狼狈,欣然道:“咱们明年再战!”
魏慕甯似乎没想到她竟是如此豁达爽快,短暂地怔愣后,笑容淡下来,客气应:“那我恭候。”
宋知意小跑回了看席,有些惭愧地对赵珩说:“我技不如人,赢不了那把琴。”
她想,或许赵珩会觉得她呆呆笨笨的还要挑战魏国公嫡女,是不自量力吧。
谁知,赵珩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无妨,在我心中,你上马迎战那一刻,便已赢过万千,无人能敌。”
第49章 可她对他根本就没有男女之间的……
噫?
宋知意惊讶抬眸,似乎不敢相信这样好听的夸赞有朝一日竟会从赵珩嘴里说出来,她看到赵珩安抚的浅笑,不知不觉间一抹红晕泛上双颊。
大庭广众之下,有点不好意思。
皇帝笑着道:“知意,你虽生在书香门第,却有将门虎女的胆识和落落大方,很不错,想要什么赏赐啊?”
宋知意回过神,上前一礼,乖巧地摇摇头,只说:“儿媳能随家父从偏远岭南来到繁华京都,又得以高嫁殿下,全是父皇英明睿智,赏识看重,其实今日能上场打马球,已是父皇恩赐了,况且儿媳输了,怎敢再开口邀功提赏?一切但凭父皇做主。”
淑妃暗暗一叹。
瞧瞧这几句话说的,既不动声色提了家世背景,又明明白白奉承了皇帝天威浩荡,虽未直接开口要,但退一步便是你赏什么我都欢喜,恭敬孝顺,乖巧懂事,谁会不受用?
也果然,淑妃侧身打量一眼皇帝,皇帝面色欣悦,便顺水推舟道:“皇上先前可是说了,不论输赢,都赏。臣妾看三皇子妃娇俏可爱,那顶七宝璎珞正是相配,皇上以为如何?”
娴妃一听这话,白眼快翻上天,这个淑妃!专门跟她作对!明知她也喜欢那顶七宝璎珞,还故意这般说。娴妃轻咳一声,连忙委婉地对皇帝道:“七宝璎珞太过奢华贵重,三皇子妃年纪尚小,恐难承其重啊。”
一直没有出声的赵珩睨了眼娴妃,冷冷地哼道:“一顶璎珞就算得太过奢华贵重,想必皇宫是没有好东西了。”
娴妃被怼得一噎,心里恨得牙痒痒,可当着皇帝的面也不敢表露太过,只好委屈道:“臣妾可不是那个意思。”
“好了。”皇帝索性大手一挥,命内侍去取来。他是天子,坐拥万里江山,如今要赏赐晚辈,岂能扣扣搜搜犹犹豫豫,他不要面子吗?
不多会,内侍取来七宝璎珞。
这乃是由金玉翡翠玛瑙东珠等七样宝石依流苏形制串联而成,日光下色泽剔透明亮,十分漂亮。
宋知意惊叹地“哇”了声,接下后,立马甜津津地谢恩:“多谢父皇厚爱,儿媳甚是喜欢,等明年马球会一准赢个球给您看!”
皇帝就喜欢这孩子身上的朝气蓬勃,好笑地打趣道:“成,明年你要是输啊,朕可不赏了。”
一时间,皇帝倒是也想起宋家长子估摸着快抵达京都述职了,这官职嘛,是该升一升,正好大理寺空缺了一职位。
说话间,场上下一局已经开始。
赵珩陪宋知意看到了午后,才对皇帝道:“儿臣不良于行,待会散场恐怕人群拥挤,便先告退了。”
难得他有几分当儿子的恭敬礼数,皇帝好心情地挥挥手,“去吧。”
宋知意便也行礼告退,再请皇帝放宽心,她会照顾好殿下的。
待出了马球场,赵珩回眸看了眼宋知意,见她笑嘻嘻的,没好气说:“你倒是会哄人开心。”
原来不只是夸他,如今夸起那个老东西来一套又一套的。他心里莫名不痛快。
宋知意一脸无辜地解释道:“我娘亲说了,什么场合说什么话,再就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总之不必当真。”
“哦?”赵珩便问,“那你对我说的,是人话还是鬼话?”
宋知意故意拧起眉头来好好思忖一番,殊不知只是片刻功夫,赵珩那脸色就阴沉下来,她忍不住哈哈大笑道:“当然是发自内心无比真诚的人话啦!”
“哼。”赵珩回过身,嘴角也不自觉向上扬起一抹弧度。
这抹弧度却在眼前多出两道人影时悄然压下。
是魏慕甯与婢女追了上来。
魏慕甯仪态端庄地朝赵珩行了一礼,而后接过婢女手里抱着的古琴,熟稔的语气温声说:“殿下,我见这把琴是明珠最喜爱的独幽,只怕是底下人办事不仔细,给拿错了,特来还给你。”
宋知意顿时笑了,本来她还在为没有赢回琴而失落,没想到魏国公嫡女也是重情义的,她欢喜上前,刚要道谢收下,手腕却被一股冰凉力道握住。
宋知意不明所以地看向赵珩。
赵珩微微蹙眉,把她拉了回来,也没有多瞧一眼魏慕甯,冷淡道:“多谢魏小姐一番好心,既是你赢得的,便自己留下吧。明珠若能平安回来,不缺这把被拿来当头彩的破琴。”
魏慕甯脸色不禁僵住,手指无声地抠紧琴身,到底也是见过世面的大家嫡女,片刻后就端起笑来,“殿下,你是不满我今日赢了三皇子妃吗?还是记恨当日我病重,不能侍奉你身侧照顾?”
赵珩觉着有意思,慢悠悠地笑了,笑意不达眼底,问她:“怎么,你如今好利索了,就想来做妾服侍我与正妃了?”
做妾?!
魏慕甯的脸色再也抑制不住地泛起白,指腹压在琴弦上,因用力过度,被划出一条血痕。
连她身后的婢女都觉得太过分太难堪,忙小心护着自己主子。
赵珩冷嗤一声,没什么耐心地自己滑动轮椅走了。
宋知意还想说些什么,见状只好跟上去,帮他推轮椅,为难道:“你干嘛呀?人家一片好心,你说话跟刀子似的扎心。咱们留下琴多好,虽然你妹妹还可以有很多把新琴,可这把是带着念想和回忆的。”
赵珩心里堵了口闷气,幽怨地瞪一眼宋知意。
这个没心没肺的笨女人,到底能不能看出魏国公嫡女是在向她示威挑衅?若真心送琴,早在球场上便会输给她了,可她倒好,还傻乎乎地要谢别人!
宋知意看魏国公嫡女还没走,心有不甘,软声再劝:“咱们回去收下来嘛?”
“不准!”赵珩冷声切断她那念头,郁郁地想,她满脑子的琴,只怕根本不在乎送来的是谁吧?
她其实也不在乎他和魏国公嫡女曾有婚约的关系,不若换作旁人,早要酸溜溜地闹了。
说到底,她对他根本就没有男女之间的情动喜欢。
那她主动亲他,到底是出于一种什么情感?难道不喜欢一个男子,也能心无芥蒂地做这样亲密的事吗?
“好好好,不去就不去,我听你的还不成?你就别生气了。”
赵珩烦闷不已,听到宋知意温软带着些哄的意味的话语,又无可奈何,不知不觉间他早已屈服于这种温柔,当真生不起她的气。
……
魏慕甯站在原地,看着二人亲昵说话的身影渐行渐远,恍然间已出了神。
印象中,赵珩是心怀家国天下、高高在上的太子,性情虽温润如玉,可也端方清冷,除了政务,从不耽于儿女情长,以往哪怕是定下婚约后每年送给她的生辰礼,都是庆嬷嬷给挑选来的。
没想到疯病一场,竟还有对女子这么维护上心的一面。
难道她魏国公嫡女,还比不上一个岭南来的乡野之女?
婢女宽慰道:“三殿下真是脾气古怪,说话越来越难听,难怪屡次惹怒圣上,他都残疾了,您愿意把琴还给他,他应该荣幸感谢才是。”
魏慕甯适才放下琴,用帕子捂住指腹的血痕,骄傲地挺直背脊。
没错,赵珩残疾了,被废了,只能靠言语羞辱她来挽回一点自尊和体面,所以也只能配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门小户之女,也只有这样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庸俗女子才肯对赵珩好。
而她,是家族倾尽心血培养出来的高门贵女,要嫁,只能嫁下一任储君,最终荣登皇后宝座,成为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名留青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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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时分,这场盛大的马球会迎来了落幕。眼看时候不早,赶回皇城只怕舟车劳顿,皇帝一行人便浩浩荡荡回了宫苑,预备休整一日再回宫。
晚上皇帝在听夏堂设宴,概因今日见了三儿子,言语间还算和睦,便着人来琼安院传了话,请赵珩和知意一并赴宴。
宋知意看赵珩自从马球场回来便有些抑郁寡欢,以为他不会去,正要吩咐庆嬷嬷准备晚膳,没想到他病怏怏地道了句:“去瞧瞧。”
二人到了听夏堂,此次前来的妃嫔皇子公主们已到齐了。如今赵珩不再是太子,他的席位也依照长幼尊卑次序往后挪了几个位子,和四皇子赵景挨着。
宋知意与赵珩入席后,才见皇帝与皇贵妃携手而来,又随着众人起身请安见礼。唯独赵珩坐着,一双狭长的凤眸冷冰冰地扫过皇贵妃。
皇贵妃似有所觉,从上往下看了眼,时隔大半年,她瞧着赵珩清瘦病弱的模样,倒有些恍惚,关切问候道:“珩儿也来了,如今身子可还好吗?”
赵珩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垂眸倒茶水,没搭话。
眼瞧着气氛有些僵硬,宋知意笑着打圆场:“多谢娘娘关怀,殿下这身子总是得靠汤药养着,谈不上好不好,今日能起来身,才过来与大家热闹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