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今日穿着一身竹青色常袍,那痕迹一看便知是什么。满腔怒火就这么无声熄灭。
赵珩缓了缓,滑动轮椅来到床边,刚想拍拍那隆起的一小团,宋知意已卷着被子飞快躲开,如避洪水猛兽一般。
赵珩脸色微僵,“你……”
“我以后再也不理你了!”
他话没说出口,就被宋知意愤懑含着哭腔的声音打断,赵珩脸色难看,忍不住一把拽开她的被子。
宋知意死死抱着,挪到了床角,一双泪汪汪的眼瞪过来,显得很没有气势,哽咽的声音也因害怕微微发抖:“你,你不是说重病之身不能做那种事么?你要是对我那样,你就是禽兽!”
那样?哪样?
他不过是亲了亲她,她居然就以为他是那种会强迫女子行房的人吗?
宋知意脸上明晃晃的畏惧瞬间刺痛赵珩的眼,他冷嗤一声,脸色难看至极,双拳攥得发出骨节震动的清脆声响,半响,终究是无可奈何地指着双腿上那抹血痕,没好气道:“你来月信了。”
宋知意愣住,反应慢了半拍地看过去,再低头扯过自己的裙摆看看。
真的是。
她气得毫无所觉,这下更没脸见人了!
赵珩随手拿过桌上一本书丢在腿上盖着那印记,凌乱长发披散下来遮掩住脖颈上的咬痕,他自己缓缓转动轮椅出去,脸色阴沉,一看便知不好惹。
等在庭院外的赵景一时竟没敢说话。
卫还明见状,一颗心为宋知意揪了起来。
她被三皇子欺负了吗?
可他再不能像从前那样保护她,为她出头了。
卫还明含恨低头,片刻收拾好情绪,扬笑朝赵珩拱手一礼:“今日多谢殿下款待,在下不胜感激,时候不早,便先回去了,盼下次——”
“没有下次。滚。”
赵珩冰冷的语气没留一点情面。
赵景“啊?”了一声,又被赵珩凌厉的眼神逼退,不敢多说什么。
等出了宫苑,赵景才客客气气地对卫还明说:“三哥平日不是这样的人,今日许是心情不好,你多多包涵,那些话可千万别放在心上。”
卫还明笑着应下,脸上并无其他情绪,待上了马疾驰回城,满腹心事才浮上眉眼。
如今他与几位好友租住在万福巷东边的一个院子。进京伊始,宋伯父叫他去府里暂住,他婉拒了。
好友们见卫还明回来,便邀请他一同去拜访书法大家,卫还明借口家书未写,推辞了。
他身边的长随见状不妙,忧心问:“公子没见到宋小姐吗?”
卫还明只是摇头,愁容满面地说:“不,我本不该去。”
早在进京前,父亲收到宋伯父的书信,同母亲说起,他便站在屋外听到栀栀被赐婚嫁人的消息了。
别无他法,他只能比从前更勤勉地埋头苦读,终到了京都,过了会试,他知太子残疾被废,也知四皇子在为废太子笼络人心,便主动搭上了这条线。
他只是想亲眼看看,栀栀过得好不好。
却忘了,身体残疾的人,心理也是扭曲的。他此一去,恐怕只给栀栀带来无穷困扰和祸患。
不知她受了什么罪,又吃了什么苦,到宋伯父宋伯母面前,却还要笑盈盈说并无大碍,说她过得很好。
一想到这些,卫还明就心痛不已。
这该死的皇权!这昏庸可恶的皇帝!
凭什么一张薄薄的圣旨就要一个清白无辜的姑娘葬送大好青春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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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安院,宋知意蔫巴巴地窝在被窝里。
冬青拿了药膏给她被咬破的嘴唇放药,后怕道:“殿下的疯病真是越来越厉害了,昨日待您温柔似水,今日您连一句话都没有同卫公子说,却又凶如猛兽,若殿下一直这么半死不活地熬着,咱们可怎么好啊?”
宋知意茫然望着桃粉色的帐幔,慢吞吞摇头。
这时外间传来一阵吵闹,宋知意蹙眉看了过去,冬青示意她躺着,自己起身去查看,却半响没有回来。
宋知意听着声响越来越大,到底是不放心,便捂着隐隐发痛的小腹出去看了看。
天已经黑了,几盏昏黄的灯笼在晚风里轻轻晃着,院子里却是王嬷嬷和落眉扭打纠缠起来,冬青和梅香俩人竟都拦不住,小猫们好奇地绕着几人看热闹,喵喵喵地叫。
宋知意好一番头疼,忙走下去大声道:“快停下,别打了!”
落眉这下住手,向来体面精神的王嬷嬷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直跪过来抱住知意的腿,哭诉道:“您可得给老奴做主啊!”
宋知意叹气,扶她起来,“好了,先说说怎么回事。”
然而不等王嬷嬷开口,落眉一脸不服气地抢先道:“皇子妃,此人应是宫里派来的奸细,奴婢方才见到她鬼鬼祟祟地躲在角门跟人说话,又收了东西,眼下就藏在她屋里,她居心不良,若是谋算着陷害您和殿下,恐酿成大祸!”
“你这小丫头信口雌黄!”王嬷嬷抹了把泪,又转头抱住知意胳膊,句句恳切道:“老奴不远万里跟您来到宫苑,甘愿服侍您,家中亲戚得知,怕老奴在这受苦,才特意送些衣物细软来,想着给老奴傍身用的。可这丫头,她竟不请示您就暗暗摸入老奴房中搜查,可见目中无主,没把您放在眼里!”
王嬷嬷说完,自己跑回屋里把一包袱东西给知意看,里头全是些衣物首饰。
宋知意大概明白是怎么个原委,不由得看向落眉问道:“你听到她们说什么了吗?”
落眉恭敬垂头请罪道:“他们小声密谈,奴婢并未听清,然形迹可疑,若是亲戚大可不必如此。奴婢也并无忤逆您的心思,只想着先查探清楚再向您禀报。请您准奴婢再进王嬷嬷屋内搜查一番,若无异样,奴婢甘愿受罚,并向王嬷嬷赔罪。”
王嬷嬷哪里肯,当即为自己辩解道:“今日皇子妃身体不适,又才与殿下闹了不快,老奴是怕吵到皇子妃。若叫你进屋搜查,老奴即便清白,几十年的体面何在,往后还如何有威望吩咐底下人为皇子妃做事?”
眼看俩人一个不让一个,宋知意思忖片刻,便说:“这样吧,既然嬷嬷身正不怕影子斜,落眉你也坚持己见,便由冬青与梅香代我去嬷嬷屋里看看,等她们出来,自然见分晓。”
“不成!”
“不成!”
落眉与王嬷嬷竟异口同声。
宋知意无奈地坐了下来。
落眉质疑道:“冬青和梅香并无经验,哪里能搜查出被严严实实藏好的东西?”
王嬷嬷冷笑,再也忍不住讽刺出声:“你倒是有经验,只因你是被殿下派来监视皇子妃一言一行的暗卫!你搜查完不定是跟皇子妃禀报,还是去听松阁呢!”
宋知意闻言,脸色微微一变,皱眉用种奇怪的目光打量落眉。
落眉张了张口,却有片刻说不出话来。
事到如今,宋知意哪里还看不出来,这俩竟没一个是清白的。她心累不已,满眼失望地看着落眉说:“你会武功,有本事,待在我这实在埋没,干脆回听松阁保护你的主子,我有什么好监视的呢?”
落眉想起这些日子“监视”的结果,其实皇子妃一心为殿下考量,根本没有什么坏心思,对她也很是体贴,不禁惭愧垂下头。
王嬷嬷顿时得意了,挺直腰板迫不及待地把落眉赶出去,再回来殷切地对知意端茶倒水,讨好道:“您真是英明,要是留下这个奸细日后还说不得要闹出什么乱子来。”
宋知意却推开王嬷嬷递来的茶,脸色前所未有的严肃:“嬷嬷也别忙了,既然你的家人怕你在这跟我受苦,我便书信一封向皇贵妃禀明,派你回宫里当差去。如今身在宫苑,既不需给娘娘们请安,也不需应酬,我身边用不了这么多能人。”
王嬷嬷脸一白,还欲再说什么,只见宋知意冷下的眼神逼人地审视过来。
宋知意是脾气好,可在家里也没少看娘亲怎么管着后院几十号奴仆。今夜心情不佳,又逢小日子腹痛,偏偏还出这种乌龙事情,她心里郁闷得很,这厢处置完,也不再理会王嬷嬷,疲倦地回了屋子。
躺上床,她耳边再响起方才冬青说的那番话。
——以后这日子可怎么熬?
屋里屋外没一个省心的。
屋里这个王嬷嬷也就罢了,屋外那个……
她原本以为赵珩只是因为生病了,所以喜怒无常,脾气不好。
毕竟圣旨不可违,既来之,则安之,况且宫里有月银发,衣食住行样样都好,娘娘们的赏赐又贵重,她看着赵珩那张俊美无双的脸,也觉赏心悦目,尽心照料便是。
又怎知,朝夕相处下来,赵珩也就那张脸好看点。其实骨子里恶劣得很。
她处处真心真意,得到的却还是他的猜忌和怀疑,当日她在晋小公爷与靖阳侯处受了欺负,他不光为她讨公道,还特意派落眉来保护她,她心里好高兴,原来也不过是别有用心。仔细回想,他一早就猜疑防着她了吧,可其实她并没有做任何反常可疑的事。
就与今日一般,卫大哥来拜访他,又关她什么事呢?她为了避嫌也快快地离开了呀,也跟他说了,那都是从前的事了。
可他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只字不提他那高高在上的未婚妻也就罢了,还丢掉她的小像,还不顾她意愿强吻她!
她嘴唇现在都还痛得很!连热乎乎的羹汤也吃不了!
宋知意捂着阵痛的肚子蜷缩在被窝里,想起爹爹和娘亲,想起兄长们,想起曾经无忧无虑的快乐时光,可惜再也回不去,她心酸得直想掉眼泪。
但又很快揉揉眼睛,不哭。
想她大好青春年华,何必整日磋磨在一个阴晴不定的疯子身上,又何必为一些不值得的人不值得的事彻夜伤心难过。
反正现在皇帝也想不起这个儿子来,底下人办事跟着敷衍,她那八百两月银早没有了,更别提什么赏赐。
若赵珩最后还是死了,可是要马上被打发去守皇陵的。
睡意袭来,宋知意抱着暖融融的被子,情不自禁阖了眼。
最后想,往后的日子不如及时享乐来得畅快。
她,不干了!
第37章 原来她根本就没把他放在心上……
时已深夜,墨色粘稠。
整个听松阁一片死寂。
自落眉回来向赵珩禀报身份意外败露被皇子妃赶走一事后,赵珩便坐在案前,脸色阴沉,一言不发。
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没人敢进来惹他的不痛快。屋子冷冷清清,再不复往昔的生动热闹。
他就这么寂静地坐了彻夜,直到晨光熹微,旭日东升,庆嬷嬷才端了碗冰糖枸杞籼米羹进来,和声劝道:“殿下,您自昨日晌午就没用膳,即便身体康健的人也熬不起,何况您体弱病重……”
“怎么,如今连你也盼着我死吗?”
赵珩漠然回眸,冷幽幽地瞥了眼庆嬷嬷,声音沙哑,语气却是逼人的凌厉。
庆嬷嬷满脸冤枉,连忙呸呸两声:“什么死不死的,不吉利。您还要好起来重新夺回大权呢!”
赵珩垂眸盯着自己麻木的双腿,半响,自嘲地笑了笑。
庆嬷嬷瞧他这孤寂冷傲的模样,也着实心疼,毕竟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那么光风霁月万人敬仰的太子殿下啊,如今却沦落这般凄惨,明明前阵子,眼看要好起来了的,谁知昨儿这一闹,又回到最初了。
自从先皇后离世,坤宁宫的老人四散离去,旁人不敢对赵珩说的话,只有庆嬷嬷这个老奴敢进言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