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天朗气清,无雪也无风,赵珩身子骨弱,天气好些也能减少车马奔波劳顿对身体带来的消耗。
外边马车安排妥当后,庆嬷嬷推着轮椅上病恹恹的赵珩出来,宋知意手里提着满满当当的糕饼小食,眉眼含笑,跑到他面前。
谁料话还没出口,赵珩眼神冷幽幽地瞪过来,阴阳怪气道:“这会子还假惺惺的做给谁看?”
宋知意觉得好莫名其妙,不知道自个儿又怎么惹他恼火了!
庆嬷嬷叹气,暗暗朝知意摇头,示意她别放在心上。
宋知意自然也不是爱记仇的小性儿,忽略那个冷眼行在赵珩身边说道:“殿下,我听说从皇城去东郊要三个时辰功夫,我特意准备了吃食,话本,还有叶子牌,待会我跟你同乘一车好不好?”
赵珩冷哼一声:“你爱玩,便自个儿玩去,少来烦孤——”
脱口而出的称谓令他倏地一顿,寂静半响,薄唇紧抿,脸色骤然变得阴翳。
宋知意感受他身上冷沉可怕的气息,不由得跟着抿唇不敢说话了。
几人默然行至院门,有几道台阶,侍卫上前抬动轮椅,一路将赵珩送到了马车上。
宋知意落后几步,犹豫再三,到底还是把先前准备好的软垫转交给庆嬷嬷,自个儿与冬青梅香等人坐上后一辆马车。
此行虽已运送了大半行李,不过今日队伍还是浩浩荡荡四五车,前有二十个佩刀侍卫开路,后头二十个侍卫垫后,几个粗使宫婢与内侍行在马车旁,随着赵珩一声令下,便出宫去了。
城楼之上,皇帝负手而立,注视着车队缓缓前行,叹息一声接一声。
妤贵妃将手腕的鹤氅给皇帝披上,柔声劝道:“皇上,您既放心不下,怎么不下去同太子说说话,送送他,也好叫他心里有个宽慰啊。”
皇帝却肃色道:“妤儿慎言,他如今已是朕的三皇子。”
妤贵妃垂首不语,神情露出几分哀伤与忧虑。
皇帝又叹一声。
他不是不想下去送,而是怕瞧见儿子失望埋怨的眼神,也怕这个儿子嘴上放肆逾矩,再提先皇后,再提明珠,胆大妄为地指责他为夫不忠,为父不仁。
他废储,实则也是为了他好!
否则这病恹恹的身子却坐拥储君之位,只会引得其他嫔妃皇子甚至朝臣不服,争相挑事,最后恐怕连性命都难保。
……
随着马车驶出被巍峨宫墙圈住的四四方方的皇宫,京都开阔繁华的街景渐渐映入眼帘。
尽管选的是一条相对僻静少人的出城线路,然不乏贩夫走卒挑着琳琅满目的货品叫卖,有糖葫芦,炸年糕,炒栗子。
宋知意忍不住掀开车帘一角,新奇地左看看,右看看,街头巷尾那热闹鲜活的气息顷刻间挥散了她积郁心头的愁闷。
就连梅香也忍不住小声说:“宫里处处是规矩,动不动就要行礼问安,跪下请罪,待久了叫人心闷。”
宋知意深以为然。不过今日显然不是合适时机,她想起赵珩那冷冰冰的脸色,什么闲杂心思都通通收起来。
出城门后,马车停了一下。
宋知意探窗看到由仆人掺扶着出来给赵珩送行的陈太傅。
几日不见,陈太傅满头华发,面容沧桑,拱手垂头,愧道:“殿下,请恕老夫无能,不能力挽逛澜,救大厦之将倾。望殿下此去保重身体,老夫会守着京都,盼您风光回来。”
话落许久,赵珩并未应声,连车帘也未挑开,直接吩咐内侍赶马前行。
宋知意于心不忍,也不明白赵珩怎就这么冷硬心肠,她朝陈太傅挥挥手,“您老人家也要多多保重身体,我会照顾好殿下的。”
陈太傅点点头,马蹄扬起的风沙模糊了他苍老的面容,他俯身剧烈咳起来。
宋知意叹了声,默默放下车帘,喃喃道:“皇上没有来送殿下,昔日瞧着为人和善好相与的妤贵妃,齐王都没来,还有四皇子,他不是一向最护着他这个三哥么,如今竟也人影全无。”
世态炎凉大抵如此,从前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想必去哪都是众星拱月的。
城外的道路不比城内宽敞好走,赶马内侍怕颠簸到病重的主子,慢慢缓下速度,行入城外林子就停下休憩片刻。
宋知意抱着话本子和吃食下车来,轻轻敲了敲赵珩所乘的马车的车壁。
里头没有回应。
她柔声问:“殿下,我待得好无趣,想过来和你说说话,可以么?”
还是没有回应。
不过她也大概摸清赵珩的性子了,他不应声就是默认。她小心翼翼爬上马车,打开车门一角,里面男人果然半倚软枕,握着卷书在看,那沉寂的模样好似天上下凡的神君,孤傲冷清,难以靠近。
宋知意钻了进来,在赵珩身边坐下,然后瞄了眼他正在看的书,却惊讶发现她送他的那张小像还夹在中间,似乎被当做书签了。
“……噫?”宋知意表情好奇地打量赵珩。她原本以为,这些他看不上眼的小玩意儿早丢掉了,何况要搬到郊外宫苑养病,她自己收拾东西时都嫌累赘,好些没用的索性懒得带。
“噫什么噫?”赵珩面无表情地合上书册,一双如古井无波的凤眸淡淡扫过来。
宋知意眼睛弯弯,乖巧摇头。
赵珩低嗤着别开脸:“你来干什么?”
宋知意当然是想来陪陪他,不然他遭逢如此落差,一个人孤零零的,心里该多难受。可是她并没有这样说,环顾宽敞舒适的车内看到小几上摆了棋局,便好奇地问:“殿下,你可以教我下棋么?”
赵珩眸光略带怀疑地看了眼宋知意,再看棋局,漫不经心地说:“此棋太过高深,不适宜你。”
宋知意轻哼一声,言下之意不就是嫌她太笨咯!
她坐过去摆弄黑白两方棋子,很快摆出一个形状来,用手戳戳假寐的男人。
赵珩慵懒掀起眼皮,见到棋局上被她摆出一个瘪嘴哭脸,不禁一愣,唇角不自觉勾起一抹被逗乐的轻笑。
宋知意微微歪头眨着明亮的眼睛,软声撒娇:“你就教教我嘛!”
赵珩这才勉为其难地抬手执棋,谁知外边树叶忽地婆娑抖动,他似有所觉,眉心一紧,立刻揽住宋知意侧开身。
在宋知意愣神没有反应过来时,一只穿云箭已经破开车壁横在眼前。
下一瞬,头顶传来“轰隆”一声巨响,马车被当空利刃破开,四下分裂。
二人滚落草地上,尖叫声与利刃出鞘的铿锵声不绝于耳。
“有刺客!”
“速速布阵保护殿下!”
宋知意简直傻眼了,就这刹那功夫居然发生如此巨变!她几乎想也没想,立马从赵珩胸膛里起来,一个转身便挡在他前面,警惕看着四周不断靠拢过来的蒙面黑衣人,不忘稳住发颤的嗓音跟他说:“殿下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赵珩紧绷的身体因此狠狠一怔,看着身前娇小的身影,露出个难以置信的错愕表情来。
四周全是到处逃窜保命的宫婢内侍,她不忙着逃命,竟反而挡到他面前,说,她?保护他?
她这娇娇弱弱的小身板够刺客砍几刀!
然而不等赵珩拽宋知意回来,宋知意已经爬过去捡起一把掉在地上的长剑握在腕间,她因为惧怕而发白的小脸已经冒冷汗,可提剑迎上突然刺过来的砍刀时又是那么坚韧挺拔。
来人似乎也没想到这个小女子不仅能提得动剑,迎挡姿势还真有那么几分练家子,他抱着玩一玩的心,阴笑着讽刺道:“哟,堂堂太子殿下竟沦落到需要一个娇娇女护在身前,真该叫天下人都来瞧瞧!”
“你蒙面行此龌蹉勾当又算什么好汉!”宋知意气骂,倏地收剑转腕往他手臂刺去。
滋啦一下便刺破衣衫溅了血。
那人始料不及,咬紧后槽牙骂道:“你这个臭娘们!”
他握着砍刀便猛地朝宋知意砍下来,宋知意抬剑去挡,可惜不敌恶汉那刀之重压,眼看气息不稳,步步后退,锋利的刀锋就要逼近头顶,电光火石之间,她眼前浮现爹娘的面容来。
呜呜呜呜要是今儿真被劈成两半——
说时迟那时快,忽有一只袖箭从她身后射出,正中恶汉眉心。
恶汉睚眦目裂,直直往后倒躺下去,大砍刀也哐当一下掉地。
宋知意吓得连连闪躲开,惊讶回头,却见赵珩脸色铁青地瞪着她。
不知不觉间外围打斗声由强变弱,很快有另一波人防护在他们周围,直到蒙面刺客眼看再无胜算,四处逃窜。
侍卫长即刻过来请示:“殿下,还要追吗?”
赵珩寒声:“取一活口便是。”
于是侍卫长带手下追去,留下十余人收拾残局。
宋知意后怕地看着遍地血淋淋的尸体,连忙丢下剑,回去上上下下检查一遍赵珩有没有受伤。
赵珩漆眸深不见底地盯着她,一字一句:“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
宋知意愣住,竟莫名有些害怕他这样严厉冰寒的诘问语气。
赵珩无可奈何地瘫坐在地上,收了箭筒,指着里里外外几十号武功高强的侍卫,再反问她:“他们是死的吗?我需要你保护吗?”
宋知意完全被他这副阴沉骇人的模样吓住了,很小声说:“我担心你,而且我跟着哥哥练过的……”
“哥哥?”赵珩好笑地打断她,“是教你伤疤是男人功勋的情哥哥吗?”
“你,你……”宋知意煞白的脸色顿时涌上一抹羞赧的红晕来,愤愤起身,气恼道,“那是我亲哥!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你这人脾气好生古怪,难道救你也有错吗?那我下次随便他们拿刀砍死你好了!”
赵珩攥紧双拳,扯唇笑笑,心头发涩闪过一抹异样,语气却是没所谓:“好啊。谁要你救。”
第26章 原来她谁都夸,宁愿请教个外男……
宋知意快被气死了,重重朝赵珩哼一声,转身就跑开,去找冬青和梅香。
赵珩手掌撑着地,眼看她越跑越远,再也忍不住地俯身咳嗽起来,每咳一下,便是一口浓稠的鲜血喷洒,这时节万物枯寂,顷刻间,草地上便盛开出一朵朵被血珠侵染的妖冶花苞。他因为愠怒而泛红的面容跟着一寸寸褪下血色,苍白如玉,羸弱不堪。
庆嬷嬷大惊失色,连忙扶起赵珩虚弱无力的身子,心疼道:“殿下,您这又是何苦啊?”
赵珩咳了半响才缓下来,抬起手背拭去嘴角血渍,额头已满是细密的冷汗。他一言不发地盯着侍卫们拖走的尸体,眼睑猩红,眸底涌起一抹讥讽戾色。
谁这么迫不及待?
不多时,侍卫长压了两个潜藏未果的刺客回来,一脚踢翻他们膝盖跪在赵珩面前,“这伙人舌根皆藏了毒药,方才险些咬破自尽。”说着扯开塞在二人嘴里的粗布团。
二人鹌鹑似地诚惶诚恐望着赵珩。
赵珩扯唇笑了笑,慢幽幽朝他们招招手:“不是要杀我?来啊。”
说话时,他嘴角还淌着血,声音沙哑低沉,整个人肉眼可见的虚弱,然而病态的笑意不达眼底,藏着森森的凛冽杀气,令人不寒而栗。
这二人本就被捆束双手,当下惧得浑身僵硬,哪里还敢过去行刺,恨不得把脑袋磕进草地里,声息颤抖着求饶:“不不不敢!实在是幽魂阁挂出牌子,有人出黄金万两买你的命,我们跟着当家的出来干,什么也不知道啊!还望贵人高抬贵手,饶我们一命!”
赵珩蹙眉瞥了眼侍卫长,语气透出几分明晃晃的嫌弃:“瞧瞧,你抓了两个不顶用的小喽喽。”
侍卫长汗颜,当即抱拳请罪:“属下无能,这就再派人去搜!”
“不必了。”赵珩倦怠地收回目光,淡淡说,“挑断手筋脚筋,送回皇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