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突然得知芭蕉是楚宥敛派过来的人时,颜玉皎虽然心酸,但或许是因为当时天地明亮,日光温暖,她并没有清晰感受到被背叛的痛楚。
然而此刻,天色阴晦,竹林空幽冷寂,她逃命般地奔波,心情也陷入紧张躁郁,骤然得知贤婆子也并非纯粹为她的人,一时受不了了。
“你们都是骗子!”
她后退着,撞到了几棵竹子,立时急促地呼吸,眼泪涌了出来。
爹娘隐瞒她的身份,楚宥敛隐瞒自己的怀疑,身边的侍女,芭蕉是楚宥敛的人,贤婆子
是韩翊的人。
她到底活在一个怎样的骗局中?
“我不要走了!”她哭出声,哽咽着捂住脸,“为什么……”
贤婆子慌了:“娘子,奴婢真的是一心为你好啊,你莫怕!”
颜玉皎缓缓摇了摇头,提起裙角就向竹林其他方向跑去。
贤婆子在她身后边喊边追:“天黑了,娘子慢些,小心受伤!”
颜玉皎充耳不闻,闷着头乱七八糟地跑着,摔倒了就爬起来。
不知跑了多久,她终于力竭,左脚绊右脚绊倒了自己,摔在地上。
裙摆的轻纱翩然落下,下一瞬,火光也照亮了这片竹林。
踩碎竹枝的声音传过来。
颜玉皎抬起头,看到熟悉的缠金线靴子,赤焰纹玄衣。
她心中一颤,顺着玄衣往上看,果然看到了楚宥敛冷峻的面容。
楚宥敛在颜玉皎面前停住脚步,背后的溶溶火光将他映得肩背宽直,腰细腿长,清泠泠好似孤月高悬。
然而下一瞬,这个孤月俯身掐住颜玉皎的脸,眸中带着讥笑:“夜深人静,娘子身边怎么也没个丫鬟,竟然迷路在此?”
颜玉皎心如死灰,被迫抬起脸,看清楚宥敛晦涩的神情后,却下意识绞住腿,心中一时彷徨又害怕。
垂眸想了想,她伸出被地上竹枝划伤的手,娇声道:“夫君,手流了好多血,好疼……”
楚宥敛就似乎真的被转移了视线似的,单膝跪在她面前,捧住她的手细细看着,却叹道:“若娘子在阁内乖乖等我回来,就不会受伤了。”
颜玉皎一想到那个楼阁的名字,心底就直冒火,可她又不敢质问楚宥敛。尤其她往楚宥敛身后看了一眼,好几排羽龙卫举着火把——也不知楚宥敛是发现她消失了,才派羽龙卫前来寻找,还是早早就等在此地。
颜玉皎抿住唇,正在想借口解释自己为何出现在此地,就发觉手指陷入一片温热之中。
抬眸一瞧,楚宥敛漆黑的瞳孔正透过修长睫羽,静静地盯着她,唇却含住了她的手,舌尖轻轻抵舔。
他身后,羽龙卫依旧浑身肃穆地立着,半个眼神也没探过来。
颜玉皎简直心惊肉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楚宥敛这等病态又亲密的姿势还是太超过了,她特别怕楚宥敛发疯,不管不顾在竹林里要了她。
“夫君……”她带着哭腔,“我有些饿了,想回去吃晚食。”
话说完了,见楚宥敛还不松开,颜玉皎怕怕地爬起来,探过身,对着楚宥敛的侧脸啵唧吻了下。
“我真的饿了,身上摔得很痛,我感觉膝盖都青了,”她怯怯看着楚宥敛,小声地撒着娇,“回去罢。”
这是这几日颜玉皎于床榻间学到的技巧,只要娇气一些,边亲楚宥敛边说自己很痛,楚宥敛就会心软,没多久就会放过她。
果然,楚宥敛松开了她的手,喉咙滚动,把吮吸到的血吞干净,又慢条斯理地拿出帕子擦了擦嘴角。
颜玉皎认得,这还是未成婚前,她给楚宥敛喂药后,给楚宥敛擦唇的帕子,婚后她也见到楚宥敛拿出来一次,怎么还留着?
楚宥敛擦完唇,又把帕子珍惜收回袖子里,然后勾起颜玉皎的膝弯,将她抱起来:“娘子下次出来玩,还是带个忠心的仆从罢。”
他抬眸,望向不远处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的贤婆子,冷声道:“将这个连炿盟的奸细抓起来!”
“是,王爷!”
话音刚落,几个羽龙卫抽出刀,迅速跑到贤婆子面前,眼瞧着就能把贤婆子抓住,却没想到贤婆子有武功在身,双方打了几个来回,羽龙卫被踹到竹木上,贤婆子竟然毫发无损。
颜玉皎缩在楚宥敛怀里,悄然松了一口气,她虽然讨厌背叛她的人,但被羽龙卫抓住的下场实在太惨,她觉得贤婆子罪不至此。
可她刚放松下来,就感到楚宥敛胸腔震动,发出阵阵气音笑声。
下一刻,又有几个羽龙卫持刀跑过去和贤婆子打了起来。
颜玉皎顿时怕得把脸埋了又埋,可想了想,还是求情了:“婆婆没有伤害我,夫君还是放过她罢。”
“放过她?”
这话不知怎地激怒了楚宥敛,他冷笑一声:“此人意图拐走本王的王妃,其罪当诛,如何放过?”
颜玉皎见贤婆子逐渐招架不住,担忧之下,扯了扯楚宥敛的衣角,低声道:“求夫君了,放她这一回罢,回去我好好教导她。”
楚宥敛立时默了默,垂眸盯了颜玉皎片刻,直盯得颜玉皎缩回了手。
“你为了一个外人求我?”
他声音嘶哑,似是忍了许久,已经忍无可忍:“娇娇,我求你不要和离不要离开我时,你是如何做的?倔得只知道哭。”
“我知道你喜欢自由,故而我并没有限制你在静澜轩行走,但你却连一封信也不留给我,就要伙同外人离开我。你对我真的没有半分情谊吗?身份暴露后,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想和你表兄走么?”
颜玉皎默默攥紧了衣裙,对楚宥敛的误解无奈又愤怒:“你知道我爱自由,那为什么那个楼阁牌匾是‘禁娇阁’?你是准备把我禁在那破楼里吗?还有,别再提韩翊,我说过一万遍我和他根本不熟!你少一句句的都是我想和他走!”
“爱信不信罢,”颜玉皎委屈地别过脸,“明明都是你太过分,却反倒都是你有理了!”
他二人争执得双眸通红,羽龙卫们也终于捉住了贤婆子。
其中一个羽龙卫见他二人暂停对话,犹豫片刻,走上前来,道:“回禀王爷,此人可要关入地牢?”
楚宥敛沉默一瞬,看了看颜玉皎安静的侧脸,最终说道:“审问她有没有偷盗本王的物品,或者传递什么消息即可。”
羽龙卫道:“是,王爷!”就招呼其他羽龙卫要把贤婆子押下去。
颜玉皎却忽然唤道:“等等!”
火光下,她的神情带着一丝明悟又好似依旧迷惘:“等一下!”
楚宥敛浑身的气势又深沉起来,淡声地道:“娘子还不满意么?非要我放了她你才……”
“你先听我说完!”颜玉皎猛地打断道,她的眸眼亮晶晶的,像是发现什么惊天秘密般兴奋,“你之前说你的印章放在寝房的桌子上,再进门的时候不见了?”
“我想起来了!我都想起来了!你再次进门之前,寝房内就我和贤婆婆,你来了,婆婆就走了!”
楚宥敛微微怔忪。
而颜玉皎扒住他的衣领,脑袋几乎探到他脸前:“我明白了!定然是婆婆拿走了你的印章,她和连炿盟有联系,方才还和我说连炿盟派了人,就在静澜轩的偏门等我呢!”
颜玉皎兴奋于自己总算在楚宥敛面前洗清了冤屈,却不小心秃漏嘴,把贤婆子卖个一干二净。
远远的,传来一声叹息。
然而楚宥敛却并未如颜玉皎设想的那般恍然大悟状,从善如流地道歉认错,怪自己太过多疑独断。
他只静静地瞧着颜玉皎,神情古井无波般,一言不发。
颜玉皎心里不确定起来,但还是满怀期翼地道:“我没骗你,我真是最近才知道我的身世,我也没和连炿盟有联系,更没有盗取你的印章试图出卖你……楚宥敛,你信我。”
颜玉皎愈说,愈觉得自己可悲,明明眼前人是她的仇敌,还疑似蓄谋已久设计她嫁给他,还布置了那样的楼阁试图圈养住她,结果她却在这个人面前力证清白,想让他信任她。
她有什么清白好证明?就算她真的骗了楚宥敛又如何?家仇国恨摆在他二人之间,楚宥敛欠她良多,她骗楚宥敛,楚宥敛也应该受着!
只是颜玉皎一直克制自己这样阴暗面,她不想活在国仇家恨之中,也认为当今海河晏清,报仇只会带来生灵涂炭,对百姓无一益处。
更何况,她确实没有骗楚宥敛,没做过的事就是没做过,她凭什么因为一时之气,不去洗脱自己的冤屈?
颜玉皎沉下脸,咬了咬唇瓣,有几分失望道:“所有能解释的,我全都解释了,你若还不信我,认为我是在装模作样,我也无话可说,总之,这些解释我只说这一次。”
月亮升起来,竹影交织,落在颜玉皎略显瘦弱的脸上,显出几分历经世事的寂然。
楚宥敛凝了她
许久,而后抱着她往禁娇阁走,边走边道:“用刑,人别死了就行,本王想知道此人和连炿盟牵扯有多深,是否盗取过本王的印章,救走连炿盟的副盟主。”
羽龙卫整齐划一:“遵命!”
颜玉皎心里一慌,可到底难以再次开口求情,不由暗暗后悔自己方才说的太多。
她望着贤婆子随着重重火把渐渐远去,竹林中也再度陷入黑暗。
视线受阻,耳畔只余楚宥敛稳健的脚步声,还有沙沙风声。
许久之后,颜玉皎繁杂的心绪渐渐平静下来,她抬眸,从竹叶间隙窥见暗紫色的星空,忽而问道:“和离的事,你考虑得如何?”
楚宥敛脚步丝毫未停:“为夫很是诧异,娘子竟然还敢在我面前说和离这两个字,仿佛忘记昨夜你坐在我身上,哭着求我放过你了。”
颜玉皎咬紧了牙,骂道:“你可真无耻!婚前我若是知道你是这等多疑寡情,顽劣不堪的人,我定然不会嫁给你的!”
楚宥敛淡淡道:“外界对我的评论就是如此,不信娘子没听说过。”
颜玉皎顿时哑口无言。
她自然听说过这些评价,可她对楚宥敛有幼时建立起的信任,根本不信这些评价,谁曾想,这些评价不但是真的,楚宥敛还反过来不信她。
“今年上元灯节,你和韩翊见面的地点,有一伙连炿盟的贼寇,我听说你在,才没让人下手围剿。”
颜玉皎怔了怔:“什么?”
她舔了舔干燥的唇,有种解释疲惫的虚弱:“我不知道这回事。”
楚宥敛沉默着走着。
过了一会儿,他迎着林间晚风,淡淡地道:“娇娇,我不知该不该相信你,因为我曾经几度被友人背叛,几度生死逃亡……”
“多年前,也是这样的夜晚,我背着孟大哥的尸体从西南境的死人堆里逃出来。”
“那一战,我无比信任的兄弟背叛了我,导致我误断军情,死了太多人……成堆成堆的尸体,好似西南境的连绵大山,一眼望不到尽头。”
楚宥敛顿住脚步,低垂着眼眸,语气感伤,又似有冷嘲的怒意:“以至于朝中许多大臣都弹劾我,认为我应当以死谢罪,包括你爹。”
颜玉皎猛地睁大眼,她根本不知道这回事,爹爹怎么会……
“所以娇娇,我很抱歉我很难给予你信任,我的信任太重了,重到受到一丁点儿破坏,都可能会伤害到无数无辜的黎明百姓。”
月色下,楚宥敛眸眼微亮,唇角微微牵起来,仿佛平和的春风般。
“但除此之外,我可以给你我的全部,包括忠贞和生命。”
第75章 诡计多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