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得欢喜,也觉他们不容易,便吩咐木香去台后一人赏下些碎银去。临行时身上也并未带着这许多银钱,木香来禀,说是分不均了。
她思忖了片刻,“你身上那枚玉佩先送了去罢,待回去,你再去我那儿再择一枚。”她记着自己是宫妃,从自己身上解下物件赏下,自是不妥。
“是。”木香笑着应下。
正计较着这会儿,后边踱来一束带顶冠的公子,身形纤细,面目隽秀。
他度了合宜的距离,便止住了步子,规规矩矩行了一礼,“鄙班得娘娘垂青,又见娘娘一直坐于台下,小人不胜欣仰,因特来谢赏。”
他半散着墨发如瀑,白面红唇,秀色夺人,举止间竟有女子之柔媚,不失书生之清雅。
他垂着首,久不闻阮婕妤说话,倒有些紧张起来。
阮玉仪瞥了眼他鬓边未卸去的油彩,犹疑半晌,方才开口道,“公子这侧还沾了——”她点了点自己鬓边,示意着。
他一愣,抬手去摸,果真触到些黏腻之物,不好意思地一笑,“来得急了,不妨事。”
她由衷赞赏,“公子可是扮花旦的那位?如此了得功夫,不知要几年成。”
“自幼时便跟着师父练了。”他嗓音也较寻常男子柔婉不少,“只因家中贫寒……”他忽地思及什么,止住了话头。
她也不欲与他多言,吩咐木香将那玉佩赏了去。
他连连推拒,“如此贵重物什,受不得。”
几番推让,才终是受下了,又谢过恩才罢。“娘娘下回可还来?正排着新曲,想着下回能唱与娘娘们听才好的。”
“那我便等着了。”她温声道。
他报上名,“小人宣娆。”
她嗯了声,知这不会是本名,大抵是入了行后教他的师父给起的。
微风托起她的裙衫,飘然若枝上轻纱。她因不爱用发油,鬓边总散出些碎发,她将那碎发往而后拢了拢,衬一张芙蓉面愈加秾丽。
宣娆一怔,几乎看痴了去。心中暗道,也唯有这宫中,才会这般面面琳宫,个个仙姿了。
闲谈散话间,木香忽而跪了下去,“陛下金安。”
阮玉仪缩在衣袖中的手一僵,缓了口气,方回过身去,盈盈一礼,“陛下。”
宣娆一惊,连忙跪下行礼。
姜怀央面色不虞,不知在不远处看了多久。他倒是疏忽了,这小娘子是惯会勾人的。他亲昵地捉过她的手,将指尖挤入她的指缝。
她虽畏寒,可因着手一直藏着,现下倒是温热的。反是她被他手上凉意冰得一个激灵。
“很冷?”他低低地与她说。
她只摇了摇头,听见他似是轻叹了口气,又道,“说话。”
她这才开口,“多谢陛下关心,尚可忍受,如今不过方入冬,便添了太厚实的衣裳,接下来怕是挨不过去。”
他若无旁人地与她说着小话,“冷了便添衣,用上袖筒。宫中炭火还会缺了你落梅轩的?泠泠无需如此思前想后的。”
风又吹乱了她的青丝。
他伸手替她别至耳后,指尖划过她耳际细嫩的肌肤,惹得她一颤。
他似是这才注意到一边的宣娆,冷声问,“你是何人?”宫中别说是外男,一般连皇亲也是进不了的,但看这戏台,其实不难猜测清元的身份。
他这一问,难说没有戳人痛处的意思在里边。
第162章 点脂
寒风侵肌噬骨,徒然摇着空枝。
宣娆回视姜怀央,顿了一瞬,方道,“草民宣娆,是这戏班子的领头。”
“原是戏子。”他声音疏淡,却叫宣娆从中听出讥讽来。
宣娆不知经历了几次这般场面,听了几遭谩骂,心中早生不出任何情绪。只垂了垂眸,“正是。”
姜怀央怠于与他纠缠,瞥见阮玉仪唇上口脂稍有沾落,问,“你们可有口脂之类?”
宣娆迟疑道,“有是倒是有的,只是那些色泽浓艳,并非女子寻常时所用——”
听他与自己搬弄见识,姜怀央更是心中不快,携了她便往台后去。她只知他素来喜怒难测,不愿多问什么,也随他拉着去了。
这戏楼足有三层之高,台后的小隔间便是专供伶人们上妆休憩之所,同时也承候场之用,此时里边几乎或站或坐,整个儿戏班子的人都在了。
里边一伶人正更衣,忽地见有人闯入,自是有些气恼,立眉竖目,“来者为谁,可还知点礼数?”攥着衣物匆匆遮挡。
为宫中唱曲儿的这些皆是名伶,被外头的风流富贵之流捧久了,多少是有些气性的。
温雉一笑,上前解释了几句。
那伶人一霎便白了脸色,脑中乱糟糟尽是坊间有关这位新帝的传闻,自己就将自己吓唬得双股战战。
但还不及谢罪,这隔间中的人就尽数被温雉赶了出去。
门被吱呀合上,里边一下便昏暗下来。
阮玉仪勉力看了许久,方才适应这光线。身后便是伶人们梳妆的镜台,几上胭脂盒,头冠之类还未来得及收整,散乱地摆放着。
他的手在几上物什之间游离,边问她,“哪个是口脂?”
她侧眼看去,其实这上边的脂膏与她惯常用的确不尽相同,于是她随意点了个红的。
姜怀央拿过那小瓷盒——说是小瓷盒,却也有她一个掌心大小——黑暗中,一切细碎的动静都被无限放大。
瓷器碰撞出脆响,衣料摩擦声,就连两人的呼吸,似乎也震耳欲聋。
他沾了口脂,抚上她的唇瓣。小娘子的唇瓣温热柔软,在他的手下微略变形。他生疏地描绘着她的唇形,填充。
她座下的是张圆凳,无处可依,只好攥住他的衣襟,微微仰着头,任由他画。
他见补得差不多了,顿住指尖,“泠泠如此欢喜听戏,往后常唤这戏班子来可好?”他压着声音,其中温和而难辨喜怒。
她有些怵他,丝毫不想惹他动怒,因牵唇一笑,“好自然是好。可臣妾也不过是因未能陪伴陛下,觉寥落无趣,这才欢喜用这些打发时间。”她揣摩着他的意思说着。
雕花的小窗气度委实是小得很,只肯放进来些许光线。她盯着他的神色,也只能看清他的面廓。
她心如擂鼓。
他的声音低低地在她耳边萦绕:
“人各有命,戏子终究只是戏子。”他是在警告她,听戏可以,但她不可与那人走太近。
她着缀珠绣鞋的脚从裙摆下探出,缠上他的小腿,缓慢而暧昧地摩挲,“臣妾知晓。“
他愉悦地轻笑一声,目光下移,落在她的唇上。
她原不明白什么意思,还仰头想靠近,却被他摁了回去,一抬眸,见他仍是用那般幽深以至于望不见底的眸子看着自己。
在与他的相处中,她渐知风月。会了意,眼下面上红得厉害,幸而有昏暗的光线遮掩一二。
她微微摇头,眸中泪光点点。
他注视她了良久,最终还是放过了她。
待两人再分开的时候,阮玉仪唇上的口脂又是花了,幸而并未蹭出去太多。她只得取方才那瓷盒,再上一遍。
他则似是恰巧经过此处,要事在身,将她一人扔在此处,先是离开了。
她腿上软得厉害,遂将木香唤了进来,整理衣发,方才走出这小隔间。
她着曳地长裙,自暗处走出,妆花斗篷内衬细密的羽锻,因而保暖却不显厚重,垂至膝处,显得整身衣裳层次分明。
因方才宣娆的扮相便是历史中一名皇后,故她取用的那口脂乃正红之色,点在她灼然若桃花的面皮上,娇艳有余而威仪不足。
宣娆还立在原处。
她上前去,颔首道,“烦扰你们收整了。”
宣娆像是被唤回了心神,怔了下,忙道,“娘娘哪里的话,也是托宫中贵人的福气,我们戏班子才能有今日。”
寒暄几句,阮玉仪便动身往落梅轩走去。
“宣老板,”一役使的小厮过来,“那莺儿更衣时忽然被闯进来,这会儿正气着呢,您要不——”
宣娆遥遥地不知望向何处,所见皆是树木山石,巍峨华宫。他蓦地道,“从前以为宫里的娘娘都该是眼高于顶的,向来不将咱当个人瞧的,你说这位是否委实不像位娘娘了些?”
他似是并未注意小厮在说什么。
那小厮随口应了几句,又复与他说起莺儿的事。
他敛回目光,转向戏台上拆了一半的布景,这才随小厮去了。
却说阮玉仪前脚方回了落梅轩,呷了口暖茶,后脚便有宫人巴巴地送了新锻造的紫铜袖炉来。
那宫人笑着道,“寻常手炉要稍大些,陛下恐小主往来携带不便宜,这才嘱人新做了。小主往里头添些香,还兼香炉之用呢。”
这宫人笑面极好,絮絮叨叨地说着好话讨赏。
她只淡淡地分了那袖炉一眼,赏了东西下去将人打发了。
木香提了那袖炉到她跟前,“小主,这倒是个精巧物件呢。”
炉盖上的纹饰繁丽细致,雕的是喜鹊绕梅之景,炉身的大小也正是她两只手恰好可环过来的,不会大了笨重了去,亦不会小了手没处暖去。
女儿家哪有不欢喜这般精巧之物的,她接过袖炉细细观摩,心中微动。
也仅仅是这一瞬松快了些,旋即又被一股沉重感压了下去,她失了兴致,将那袖炉搁在一边的几案上。
窗外寒风刮进来,木香忙去合严了窗子,却见檐下湿了一小片,想来是又降雨了。
第163章 观雪
翌日晨起梳洗,木香笑着端了水盆并巾帕进来,告诉阮玉仪道,外边下雪了。
她侧首望向窗牖,窗纸被映得透亮,连窗沿的雕花似也生动几分。她随意披了外衫,只散挽着发,趿着鞋便推门出去。
风裹挟上来,却也不觉有昨儿那般冷了。
眼前的雪只是堪堪立住,薄薄在树木山石上铺了一层,披着雪白的纱衣般。她行至中庭,抚下叶上的薄雪。
叶被雪覆得洇润。她拢住手心,那一点雪不消多时,便在她手中化作了雪水,沾得她掌心一片冰凉湿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