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慈氏奴的表现稍稍好一些,毕竟身为契丹贵族的他,还亲手打死过奴隶,见血的场面没少见。
可此时此刻,见到满是契丹发饰的尸体堆叠,尤其是最上面那颗熟悉的疤痕脑袋,他整个人依旧颤抖起来,刚刚嚣张的气势彻底消失不见。
相比起来,杨怀敏屏住呼吸,却是最早缓过来的,看了看干呕的刘六符,再斜了斜颤抖的萧慈氏奴,眉头一扬。
这表现,怎的还不如自己?
“犬父犬子。”
狄进暗暗摇头。
历史上辽兴宗曾两次征西夏,两次都是萧惠领兵,第一次被李元昊大败,除了辽军轻敌,中了诱敌深入的计策外,又有几分天时之利,战场突发沙尘暴,飞沙迷眼,阵形大乱,夏军乘机反扑,辽军大败;
第二次攻夏,则是李谅祚继位后,萧惠败给李元昊,却又根本看不起这个年轻的夏主,轻敌托大,一路行军,营地不扎下,甲胄不穿戴,直往西夏腹地冲,结果中途遭到夏军突袭,再度惨败,其子还战死……
嗯,战死的正是萧慈氏奴,也是怜惜萧惠儿子战死沙场,辽兴宗才没有怎么责罚萧惠,下诏释免其罪。
现在这位养尊处优的萧慈氏奴,眼睁睁地看着父亲的亲卫,化作血污的尸体,堆在宋人的堡寨中,颤抖半晌,呻吟着道:“你们宋人,要与我大辽,开战么?”
相似的话语,语气已是大不相同。
之前是带着高高在上的气势,满是威胁,笃定了你不敢再战;
此时则满是惊怒交集,甚至有一丝压抑不住的惶恐与不安。
你真的要战?
狄进淡然开口:“萧将军这话,我却是不太懂了,辽人盗匪三番五次侵我边地,我边军将之剿灭,只是安边守地,又非耀武扬威,谈何全面开战?”
“不!不是这个意思!”
萧慈氏奴赶忙摆手:“本将军可没说全面开战……”
狄进不再用契丹语跟他对话,开口唤道:“刘军议!刘军议!”
不远处的刘六符其实早就干呕完了,只是背对众人,面容复杂。
站在大辽的角度,他应该对此事义愤填膺,但站在个人角度,他又深恨萧惠这等契丹贵族不将自己当成同僚对待,那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甚至动手打骂的态度,简直就像是对待奴隶。
所以在目睹萧惠的亲信萧十四领军战败,竟被宋人全数诛杀,尸体还垒起来展现武力后,这位汉族辽臣的内心深处,竟然升起一个念头:“死得好啊!”
而听到呼唤,刘六符直起腰来,歉然地走了过来,拱手道:“外臣失礼,还望狄经略、杨走马见谅!”
狄进不以为意:“这群无恶不作的盗匪,就在此处了,贵国如果要将尸体带回去,可于明日派来人手,若是再迟,为了避免疫病传播,尸体将被处理掉。”
刘六符嘴动了动,最终挤出一个字来:“好!”
萧慈氏奴还想再说什么,刘六符却已经拉住他的袖子,有了这个台阶,萧慈氏奴只是咬牙切齿了一番,怒甩袖子,转身离去。
狄进也不相送,开口道:“经过此番见面,杨走马可有感触?”
身后的杨怀敏终于恢复了言语功能,低声道:“老奴觉得,辽人……辽人似乎并不是想象中那般凶恶可怕?”
“说得好!”
狄进颔首,微微一笑:“请杨走马帮我做一件事如何?”
杨怀敏熟练地弯了弯腰:“哎呦,这哪能用请呢?狄相公尽管吩咐便是!”
狄进道:“杨走马客气了,伱站在寨头,目送辽人离去便可。”
“好!好!”
杨怀敏颠颠地去了。
狄进目送这位监军的离去,眸光闪了闪。
宋朝的政治环境,文臣除非造反,不然是杀不了的,只能贬官到海南吃荔枝,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让对手身败名裂,还能连累族人,比起杀头更加折磨;
武将也多为战死沙场,不然即便战败,亦是贬官了事,甚至起复的速度更快。
唯独阵斩太监,某种程度上是政治正确,天子用内官监视军队的同时,一旦出了事,这群内官也是最好的替罪羔羊,用以排解朝中文武不满的情绪。
所以杨怀敏被选为监军,恰恰证明了太后根本不在乎他的死活,如果是亲信,绝对不会在这个敏感关头派到前线,此人如果真的敢大力掣肘前线的战事,说不得就要拿他的脑袋祭一祭旗!
现在杨怀敏真的怕了,这个监军反倒有用起来,对宋廷内部,可以将辽人外强中干的表现禀告回去,对于辽国嘛,同样是一种震慑。
此时出了寨子,辽国一行翻身上马,刘六符回头观察,突然身体一震:“将军快看,是那个监军!”
萧慈氏奴转头,看向那如一杆枪立在寨头,冷冷相送的杨怀敏,眼中浮现出了不可思议:“宋人的监军,不是宦官么?”
什么时候,连宦官都能硬起来了?
宋人就这般不惜一战?
倘若南朝真有如此决心,陛下又年迈病重,朝中派系分裂严重,是否要重新衡量两国的局势?
“驾!驾!”
萧慈氏奴脑海中想着这些,身体早已开始策马飞奔,好似逃命一般远远地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身后的刘六符撇了撇嘴,深深地凝视了这座边境的雄关堡寨,拍马跟了上去。
第四百四十八章 我倒要看看,宋人派了哪位名将,动用了多少人马
“砰!”
看着被一扫而空的桌案,和怒发冲冠的萧惠,别说刘六符,就连萧慈氏奴都垂着头,噤若寒蝉。
“反了!反了!”
实际上,萧惠不是没有考虑过,萧十四所率领的一部精锐,已然葬身于宋地,但真正听到这个消息后,依旧难以接受。
他们怎么敢的?
就不怕大辽数十万铁骑再度南下么?
刘六符眼观鼻,鼻观心,反正是打定主意不主动开口的,萧慈氏奴毕竟是领头者,不得不低声道:“父亲,宋人一心求战,连那官宦监军都气势汹汹,对我们冷眼相待,显然是太后和小皇帝也拿定主意了,我们必须早做防范啊!”
“我不信!”
萧惠稍稍冷静下来,厉声道:“宋军的河北河东两路,并未集结重兵,如何北伐?”
萧慈氏奴结合辽庭内部的分歧,做出推测:“宋人的边军如今聚于陕西一带,辎重粮草已备,想要北上河东,并不困难!至于三军未动,必然是宋廷也有主和臣子,主战臣子不愿主动撕毁盟约,予人口实,就等我大辽主动进攻,他们再作势反击,名正言顺!”
顿了顿,萧慈氏奴苦声道:“宋人守城厉害,我大辽若是此番再受挫于那些雄城之下,该如何是好啊?”
辽军攻城的能力确实不行,澶渊之战中,萧太后和辽帝率二十万铁骑一路南下,并非狂妄自大,实在是因为攻城屡屡受挫,连太后和皇帝擂鼓助威,都打不下关键的城池,举全国之力的大战,又不能就灰溜溜地滚回去,才被迫率领大军绕开各处城池,长驱直入,杀到澶州。
宋人不愿意看到铁骑兵临京师,面临倾覆之危,辽人何尝不是孤军深入,骑虎难下?
试想以契丹的贪婪,辽国若是真觉得自己占据上风,打下去肯定会赢,早就索取关南之地了,怎会只答应岁币,而不要任何土地?
萧惠固然主战,但有一点也清楚,相比起当年萧太后在时,能借助宋人北伐的压力,调理各方矛盾,整合各族军力,现在辽国内部的凝聚力量是远不如前的,战力必然有所下滑,如果宋人反倒悍勇起来,准备一雪前耻的话……
他深吸一口气,语气终于变得缓和,沉声问道:“萧十四所率的五百精骑,被多少宋人所灭?”
萧慈氏奴一怔:“这……宋人没说……”
萧惠冷冷地看了一眼这个儿子,再转向刘六符:“你说!”
刘六符从泥雕木塑的状态中恢复,拱手道:“禀将军,下官不知具体人数,但依狄经略之言,人数必然不多!”
萧惠沉声道:“为何?”
刘六符道:“狄经略一口咬定,萧十四部为盗匪,是被巡逻的宋军所灭,试问边关巡逻的能有多少人手?总不能出动大军,那便是明显的把柄了,狄经略绝不会犯这等错误!”
“他不会犯错……他不会犯错……那是本将军错了?”
萧惠闻言大怒:“巡逻的宋军,能灭萧十四率领的五百精骑?那宋人还不得反了天了!”
刘六符垂下头去,掩饰住眼中闪过的讥诮之色。
你真以为自己的军队那么强啊,都给宋人堆京观了,怎么不囔囔着要报复,只敢在手下面前狂怒?
当然心中讥讽归讥讽,问都问到自己了,刘六符还是给出建议:“将军容禀,宋人到底是如何围攻萧十四部的,还是派出谍细了解清楚为好,用兵之策,必先计强弱虚实,知彼知已,以图万全!”
平日里,契丹贵族把持着辽国的绝对权力,汉人虽然也能通过科举入仕,在朝堂上占据一席之地,甚至位列宰执,可仅仅是摆设,唯独到了关键时刻,契丹贵族还是愿意向汉人臣子请教的,这也是以张俭为首的汉臣,对于大辽有归附感的原因。
瞧,大事上我们还是能提出建议的!
此时同理,萧惠在这个关头,反倒愿意相信刘六符的判断,微微点头:“好!这件事你去办,那些人……该用就用!”
“下官明白!”
刘六符躬身领命,退了出去。
萧惠看着他消失在帐外,立刻转向儿子,沉声道:“刘六符在宋人堡寨里,有没有和宋人官员暗中往来的迹象?”
萧慈氏奴一怔:“父亲?”
“这些汉人,与我们契丹终究不是一条心,不可不防啊!”
萧惠冷冷地道:“你只管回答我,有没有?”
萧慈氏奴仔细想了想:“孩儿不懂汉话,倒是听不出来两人有没有勾结,但瞧着,刘六符还是忠心的……”
“这段时日,刘六符与宋人往来最多,最方便传递消息,但如果不是他,营中肯定有别的探子,不然的话,萧十四即便败了,也不可能全军覆没!”
萧惠虽然对于宋辽之间的绝对强弱,已经有了些动摇,却始终不相信,萧十四会被一群巡逻的宋军所败,除了斥候外,主力没一個逃回来!
“非战之罪!定是非战之罪!我倒要看看,宋人派出了哪位名将巡逻,到底动用了多少人马!”
……
“此番失利,萧将军要严查,你可听明白了?”
一处偏僻的帐篷里,刘六符背负双手,面前是一位看似寻常的契丹士兵。
然而这个士兵一开口,发出的正是“宿住”的声音:“禀刘军议,小的明白了,定会查明宋军是何人为将,率领多少人马,伏击了萧十四将军!”
刘六符道:“需多久?”
“宿住”稍作沉吟:“详细消息,三日之内!”
刘六符皱起眉头,不容置疑地道:“将军等不了那么久,最迟明晚,你要将消息带回来,明白了没有?”
“宿住”抿了抿嘴,抱拳道:“属下定竭尽全力,报效大辽!”
“去吧!”
刘六符目光略显古怪地扫了他一眼,摆了摆手。
之前跟这些谍探对话时,身为辽庭官员,他还是有一股神气的,但经历过这些事情后,也显得意兴阑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