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揣摩刘筠的文风变化,再总结对方知贡举的这几届诗赋,根据后世的复习思路,自己模拟题目,自己破题,作答之后,再写批语。
就这般沉浸在科学的博大精深中,最先回来的倒不是包拯和公孙策,而是姐姐。
狄湘灵走入书房,见他专心致志,也不说话,来到书架前看书。
狄进改完一篇诗赋,抬起头来:“姐,有事?”
“是公孙二娘!”狄湘灵道:“她向我表示歉意,忠义社本来应你之托去寻人,结果被贼人利用,险些担上杀害推官的罪名,还是那位庐州士子相救,欠你们两位一人一个人情……”
狄进心想这位公孙二娘确实长袖善舞,有时候欠人情并非坏事,反倒是加固交情的阶梯,点了点头。
狄湘灵不仅是传话,还很关心抓捕的进展:“乞丐头子的事情怎么样了?”
狄进将目前对七爷身份的分析和进展详述了一遍。
“大户人家之子?”狄湘灵恍然:“怪不得还派人上门投递名帖,从字迹上有线索么?”
狄进从书桌拿出那份名帖,递了过去:“单从字迹上面,倒像是没什么才学的,只是识得字的程度,小乙现在都能写出这样的名帖。”
狄湘灵接过扫了几眼,觉得看不出什么特别:“那就是故意瞒着自己有文化?”
狄进其实有了一个新的分析:“姐,你觉得名帖,一定是这所谓的‘七爷’投递的么?”
“嗯?”狄湘灵一怔:“不然呢?”
狄进道:“随着这几日对‘七爷’的了解,我觉得此人阴险狡诈,却又自命不凡,明明是一個老鼠洞里的贼子,或许是由于当年出身富贵,一心要重新做回人上人,在庞家村中,他连进士出身的推官都敢谋害,骨子里其实是把自己看得很高的!如此心态之下,他不见得会瞧得上我这位尚无功名的科举士子,投下名帖不像是他的风格,直接让手下袭击才是……”
狄湘灵琢磨了一下:“如此说来,这写着七爷拜会的名帖,是他对头投的?为的是让他树敌,借你这位神探的手,将这贼子揪出来?”
狄进道:“不无可能。”
“本地的江湖子,太没有规矩了!”
狄湘灵磨了磨牙,大为不满,一摆手:“那就先别管名帖了,还是要从游方道士这条线上查!我要不要去封丘,寻那客栈的人问一问道士的长相?尤其是那个残疾的小伙计!”
狄进想了想:“恐怕用处不大,不过也可以试试,让公孙二娘帮忙问一问吧!那间客栈经过案件后,恐怕已经关门,掌柜王厚和三个伙计去了哪里,也唯有忠义社方便查找。”
“行!”狄湘灵想着自己在家中耽搁的时间,余怒未消,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
狄进有些好奇:“对了,姐,你是怎么认识公孙二娘的?”
狄湘灵随口道:“当年我见她是好人,没杀她,反过来将那个付重金要害她的人解决了,就此结下交情。”
狄进定定地看着她。
“玩笑而已!”狄湘灵反应过来,呵呵一笑,摆了摆手:“我走了哈!”
目送姐姐离去的身影,狄进凝神思索片刻,将问题暂且压下,重新提起笔。
……
又一日清晨。
公孙策和包拯出门,一个往城外去,一个往开封府衙去,驾车的分别是铁牛和道全。
然而这回,半个时辰未到,马车就折返回来,公孙策带着身上染血的书童大壮,高声叫道:“仕林!仕林!”
狄进飞速出现,看了情况,对着跟在身后的迁哥儿道:“伤口在腹部,速去找道全!”
又对着荣哥儿道:“你先给他止血,不让伤势继续恶化!”
作为武僧,其实都有一定疗伤的本事,只不过道全医术最高明,而荣哥儿立刻撕下一块布,给大壮包扎上,再有技巧地按压住伤口,勉强止住了血。
铁牛惭愧地道:“公子,路上有贼子突然扑上来,俺顾着杀贼了……”
公孙策脸色涨红:“不怪铁牛,本来他能护住我们的,是我不愿缩在车厢里面,大壮为了保护我,才被贼人捅伤!”
狄进的手压了压,制止争辩:“不说这些,先让大壮脱离危险,路上有没有找别的大夫医治?”
“没有!”公孙策愤慨归愤慨,却没有完全失去理智:“我发现那些贼人不像是要害我性命,反倒是要伤我,可离行凶处不到半条街,就有一座医馆,他们要伤我,难道不怕我去医馆找大夫?还是就等着我去医馆找大夫?我便一路让铁牛驱车回来,除了伱的人,其他信不过!”
狄进明白了:“将人扶进来!”
四个人小心翼翼地将失血不少的书童大壮抬入屋中,得益于老桥巷在城内的位置并不偏僻,三刻钟不到,道全就从开封府衙赶了回来,查看了书童的伤势后,沉着地道:“不必担心,没有伤到要害!”
眼见在道全的处理用药下,大壮痛苦急促的呼吸声逐渐变得平缓,公孙策舒了一口气,握紧拳头:“肯定是那个丐首七爷使唤手下做的,我要抓紧时间,把这个贼子揪出来!”
他也是经历了不少案子的人,没有天真到认为自己破案擒凶,凶手就得乖乖等着被识破,再跪地求饶。
只不过以前逢凶化吉,这回即便有铁牛的保护,也险些搭上书童的命,让公孙策愈发意识到贼人的凶狠与无所顾忌。
“明远,大壮怎样了?”
正在这时,焦急的声音传来,道全是先骑马回来的,包拯赶在后面,估计是跑得太快了,脚下有些瘸,应是在庞家村外受的伤还没完全好利索。
公孙策无奈上前,一把扶住他:“你是想这里再多添一位伤员么?快坐下!”
包拯坐下,在得知大壮已无大碍后,松了一口气:“看来我们是拿到贼子的痛处了,尤其是明远去太一宫,那位‘七爷’担心自己的道士身份暴露,才会先对你下手!”
公孙策皱起眉头:“如此说来,你查的案卷并无作用?”
包拯缓缓摇头:“不!他应该并不知道,我在开封府衙内做什么,还以为是配合庞家村案子的调查,才会掉以轻心,这倒是说明了,开封府衙内部没有乞儿帮的人。”
狄进道:“乞儿帮作恶多端,在京师人憎鬼厌,府衙的吏胥是不敢跟他们有所牵连的。”
开封府衙的吏胥或许会被驸马李遵勖收买,因为他们认为出不了事,但若说被乞儿帮收买,那未免太看不起这种终生制的吏胥了,得给出多少好处,才能让他们冒着自己被杀头,全家被流放的风险,踩进这种泥潭里面?
现在算是基本排除嫌疑,狄进没有耽搁时间:“希仁兄,你还是回开封府衙,继续调查当年那些犯案波及家人的大户之家,一旦锁定这个贼子的出身,我们擒获他的把握将大大增加!”
包拯重重点头:“好!”
狄进又看向公孙策:“明远,你刚刚说遇袭地不远处的药铺,怀疑里面的大夫有与贼人暗通的可能性,这确实会发生,不是大夫贪图好处,而是被威胁逼迫,此事由你出面最好!铁牛跟着!”
公孙策叹了口气:“仕林,你也要出门了?你还是……唉!”
他虽然开玩笑说,自己要在省试中与之比一比,但心里清楚,双方的水平差距极大,并且由衷地希望对方能继续高中头名。
可此次因为自己的遇袭,把在家备考的好友也给逼得出门,不禁大为内疚。
“对方既然直接动手了,那,”狄进看出他所想,有意刺激一番:“我去城外太一宫,继续跟进游方道士这条线索!一人一条线索,不妨比一比,谁先有突破性的进展吧?”
公孙策也不说那些婆婆妈妈的话:“好!走!”
于是乎,道全留下照顾大壮,迁哥儿跟着包拯,铁牛跟着公孙策,林小乙和朱儿看家,有雷澄护着,狄进也带着荣哥儿出动了。
而他刚刚到前院,顿足想了想,对着跟在身后的荣哥儿:“把我的锏拿来!”
当荣哥儿把锏带上,感受着那沉甸甸的分量,不禁暗暗咋舌。
话说他们还没见过公子动手呢,倒是知道当时大师兄在封丘县时,就是被这位亲手擒下的……
那些贼子自求多福吧……
打扰公子上进,后果很严重啊!
第一百五十五章 解元随身带一根锏,不是很合理吗?
京师西南,八角镇。
太一宫。
王安石有一首六言绝句,《题西太一宫壁》,便题在这里的宫壁上,所以从历史的角度,这里应该叫西太一宫。
实际上,北宋有两座太一宫,都是祭祀东皇太一的神祠,还有一座叫中太一宫,是神宗朝修建的,现在自然没有,如今也不分西和中。
狄进走入宫观,发现这里固然也能称得上殿宇重重,有大小十来栋,但装饰既缺乏华彩,门庭又有些冷落,香火并不多,与京师几座有名的佛寺相比,高下分明。
看来宋代士大夫对于佛教的态度固然很是不喜,真宗朝又大大地抬高了道教的影响力,可就民间香火而言,佛教寺院还是远超道教宫观。
冬天天气寒冷,前几日又是下过大雪的,在外走的人不多,更见冷清,连个迎客的道人都没有。
狄进倒乐得如此,在外转了一圈,绕过主殿,走过廊道,朝着后面走去。
远远的,就见前方有一座梅院,凌寒自顾自地开放着,里面倒是有一群人。
并非狄进想要寻找的游方道人,而是五个士子,坐于梅树下,围着火盆,温着热酒,吟诗作对,行着酒令,那高声欢笑远远传了过来:“妙!此句大妙!”“永叔大才啊!”“此番礼部省元,非永叔不可!”
听到一个颇为熟悉的表字,狄进目光微动,瞄了一眼。
距离省试已经不远了,对方毫不复习,反倒在宫观里与三两好友吟诗作对,倒也符合那人的性格。
不过对于王尧臣、韩琦和文彦博,他到目前都没有过多接触,更别提这位了,自然也没有过去的意思,收回目光,走过梅园,又开始搜寻道士的下落。
很快,在一处破旧的殿宇下,狄进看到有火盆立着,一個邋里邋遢的道士蹲在面前,把冻得发肿的双手努力地往前伸,贪婪地感受着火团带来的热量。
狄进对着荣哥儿伸出手:“酒。”
荣哥儿腰间备着两壶热酒,拿出一壶,就见公子拿着它,来到道士面前,递了过去:“道长,暖一暖身子吧!”
道士抬头,斜着眼睛看了过来,鼻腔里却哼了一声,并不接下,依旧在烤火。
狄进立刻将酒收回,朝前走去。
那道士愣住,然后恶狠狠地瞪着眼睛,刺向两人背后。
狄进完全不加以理会,大踏步地往前走,荣哥儿回头看了一眼,嘴角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笑意。
然后没走几步,就听到后面传来哎呦一声叫唤,似乎是那道士气急败坏地踢倒了火盆,疼得直叫唤。
接下来再见到几个躲在屋檐下的,或者干脆在偏僻的屋舍内取暖睡觉的,都是类似的态度,还有一个干脆扑上来想抢酒的,被荣哥儿毫不客气地一脚踹翻在地。
狄进暗暗摇头。
公孙策说这些游方道士很难相处,本以为是这位的问题,现在看来倒是错怪公孙策了。
那大相国寺外的僧人,只要给钱,脸笑得就跟花儿似的,问什么答什么,更主动联系业务,丧葬超度一条龙。
再看看眼前这些明明很寒酸,却依旧爱答不理的游方道士,也不知是夸赞对方一句出家人的风骨呢,还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甚至于这群人更偏向于流浪汉,只是套了一层道士的皮,方便在宫观躲藏?
狄进没有放弃,继续往前走。
终于在一处较为偏僻的角落,他发现一个年纪很大的道士,正在编织一床草被,走了过去:“老人家,天太冷了,暖一暖身子吧!”
那老道士手下顿了顿,没有回应。
这次狄进不收回手了,等着对方。
酒也快冷了,给一位老人倒也不错,当然如果对方实在不要的话,他也不会强求。
然而老道士慢吞吞地转过头,蠕动着牙齿快要掉光的嘴:“秀才公,老道是个瞎子,你要问什么,还是寻别人吧!”
狄进眉头一扬,对着荣哥儿道:“把那壶热的酒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