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的很客气,又在赔罪,实际上,是相当桀骜嚣张,钦差都来了,就算卧床不起也得来,这算什么意思,赌气给钦差下马威?
崔兆全跟赵督监的脸色都微沉,崔兆全还没说话,赵督监现在得了计谋,要成就大功,就已轻笑了一声:“原来是督战时受伤,情有可谅。”
一侧隔着一段距离的一位大将,周围带着亲兵,皮肤微黑,身材魁梧,剑眉朗目,看着就很有些猛将雄姿,这时开口:“大帅既督战时受伤,不如让末将来招待两位钦差,钦差代表皇上,代表朝廷,末将敢不恭敬?”
这话一出,岸上的气氛顿时就僵住了。
苏子籍都不用猜,就知道此人身份,西南大将之一秦凤良。
秦凤良虽名义上受着钱之栋管辖,实际上,钱之栋也拿他没有什么办法,因秦凤良也是宿将,品级并不差多少,又独领一军,除非火拼,根本无法压制。
就看他带着亲兵,敢不甩几个大将脸色,并且虽然恭敬,但还语带嘲讽,而来迎接的这几个钱之栋营中的大将,虽面带怒容,没谁真站出来去怼,就知道这几人对秦凤良,也是有些发憷。
“难怪是能跟钱之栋较力这么久的人。”
“钱之栋打仗是打疯了?虽然我理解拥兵十万,生杀予夺,对人的思想的偏移是不可扭转,但现在面对的是钦差,是朝廷的威严,竟然倨傲至此?”
“难怪朝廷不肯撤换秦凤良,更不用说问罪了,不是说秦凤良没有问题,而是哪怕有问题也要用。”
“要没有秦凤良的牵制,钱之栋岂不是成了事实上的西南王?”
“并且更理解为什么朝廷上次督促决战了,打仗已经二年多了,消耗巨大朝廷还可忍受,甚至不是真正理由,而是作战时,将军的权力是号称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钱之栋掌军已久,每过一天,对军队的掌控就深一分,再拖下去,这西南大军,怕是要变成钱家军了。”
“现在钱之栋是对案子迟迟不决,甚至袒护秦凤良不满,所以摆了架子?”
“本来杀一个二品,甚至战后可能挂衔从一品大将军的人,就算是太子也难行事,何况是我。”
“我也能理解钱之栋,说不定上次与秦凤良冲突,真不是钱之栋缺理,可他的赌气,使我的难度下降了一个等级。”
苏子籍把这一切看到眼里,忍不住想着。
钦差以及随行人员的帐篷,就扎在距离安州港口不足十里的地点。
地势虽只是一片坡地,但是进可攻退可守之处,既能洞察周围动静,真遇到无法抵御的敌袭,也能很快退回港口上船。
虽不是住在船上明晃晃表示不信任,算是披上了遮羞布,但这态度已是两位钦差对钱之栋的警告了。
钱之栋穿戴整齐来见两位钦差时,看到的就是这种明晃晃的不友好,环顾左右,见戒备森严,甲兵林立,心中既有一丝忐忑,也窝着火。
“可是都准备了?”借着咳嗽歇息,钱之栋问了亲兵队长,这明是亲兵队长,实际上是族人。
亲兵低声回:“大帅,您放心,都准备了,凡是跟着钦差来的人,我们都派了人盯着,崔尚书处是陆佰跟张河,二人都是做过细作,带着手下混入百姓中,在附近监视着,万无一失。”
“赵公公处,多少有些邪乎,但咱们也有能人,姜六是江龙帮出身,身上都是市井气不说,自有打探盯梢的手段,让他带人盯着太监,应该也不会出什么问题,就算真有问题,到时我们也可不认账。”
“我们要人有人,要钱有钱,这里又是大帅你一亩三分地,别的不敢说,一举一动都在大帅您的掌控下。”
钱之栋摇头:“话虽这样,可到底来了两位钦差,赵太监是皇上的一条狗,逮谁咬谁,全看皇上的意思。”
“而崔兆全,则是硬骨头,软硬不吃,很难对付呀!”
不过,虽话是这么说,脸上并不带着多少不安。
正手下人所说,这西南大半的疆土都被他掌控,西南将领,更泰半听着号令行事,除非钦差能拿到实锤,否则,就算自己有着少许不恭敬,也不敢因此治罪自己,免得引起哗变。
“对了,我记得,你们回禀,说是崔尚书处,有二个年轻人,可是他带来的崔家子侄?”钱之栋继续前走,突然想起了些,又停下来问。
亲兵顿时笑了:“嗨,什么子侄,就是倒霉鬼罢了。”
钱之栋挑眉:“哦,怎么说?”
“大帅,您有所不知,这次随钦差来的人里,竟有两个太学生,还是马上就要去考会试的太学生。”
“据说是安排人手时出错,让他们加了进来。”
“您提到的人,名苏子籍,小户出身,是从广陵省这一届解元,可再有才,这明显得罪了人,被人借过年放假塞进来阻了前程,怕没什么了不起。”
“还有个邵思森,倒是官宦人家子弟。”
“只是太学生?”因没见过苏子籍,钱之栋没多想,还是说着:“就是太学生也不能懈怠,派人过去了么?”
第255章 同情
亲兵忙收敛笑容:“派了,简先生说,他想要会一会这两个太学生,简先生学富五车,又是举人,他去与两位太学生接触,应该能博得好感。”
说是先生,似乎并无官职,但实际上这位简渠简先生,掌握机要,是钱之栋的幕僚之一。
不过三十余岁,依旧年轻,风度颇佳,对简先生出马是否妥当,就连钱之栋也没异议。
他满意的点首,不再多问。
这时,再过一箭之地,大帐就到了。
其实崔兆全和赵督监二人都不是直接住在大帐里,而是住在旁帐,为的就是二人的身份一样,换成谁来住主帐都不好,二人同住,也都并不愿意。
但这大帐,可以作办正事的地方。
已见亲兵站列两侧,个个按刀林立,钱之栋在帐口定了定神,大声报着:“西南抚讨将军钱之栋求见。”
帐内突然一片死寂,没有人答话,钱之栋的亲兵,虽面上带上一些不忿,但也忍住了。
钱之栋半点被冷落模样也没有,恭敬立在帐外,看着就很恭敬,不知情怕会觉得这浓眉大眼的伟岸男子是个忠臣良将。
论“卖相”,与秦凤良还真不分伯仲。
“钱大将军,两位钦差大人请您进去。”良久,崔兆全的亲兵出来,对着钱之栋说。
钱之栋没用别人撩起帐帘,而自己一掀,迈步进去。
这大帐支着木柱,足有大厅大小,一进去,就看到上首位置,一个带些文气,又夹杂少许冷硬,身着三品官服的人居中而坐,正看着他,态度冷淡。
右侧面白无须,中等身材,年纪不算小,保养得当,一看就是养尊处优、身处高位,再细看又会发现,习惯了笑,似乎极和气。
这必是崔兆全和赵督监了。
钱之栋在这时,却丝毫不迟疑,恭敬拜下:“臣恭请圣安!”
两个钦差都不说话,底下座位上已是坐了一些人,都是将领,见钱之栋进来,立刻有些坐立不安,似是想起来迎接,又发现这大帐内气氛不对,只能忍住不动。
“圣躬安!”
终于,崔兆全开口了,钱之栋这才松了口气,起身后又行礼,歉然:“钱之栋没能及时迎接两位钦差,还请两位钦差大人治我怠慢之罪!”
崔兆全轻咳一声,并不说话,而赵督监端详了下,笑呵呵说:“钱大将军请起,我二年前看过你一面,现在看来,是清减了许多了,还面带憔悴。”
“虽勤于王事,但身子骨也要注意啊!”
赵督监对着左右说:“你们还不快扶钱大将军起来?还有你,小丁子,还快去请钱大将军落座?”
立刻就有人上前,扶的扶,搬了椅子请落座,钱之栋见状,能感觉到赵督监看着自己似笑非笑的模样,心中微凛。
相比兵部尚书崔兆全,他其实更忌惮这脸上带着笑,但笑不抵眼的笑面虎,向来阉党都不好伺候,喜怒无常,且还深得皇帝信任,更难对付。
“既人到齐了!”崔兆全目光一扫,眸中闪过一丝冷意,不疾不徐说:“这次召集你们,就是为了询问西南的军情。”
“秦将军因着今日轮值,警戒边塞,我让他先回去了,但他走前,也提过一些西南的情况,我和赵公公,现在想听听你们的看法。”
“西南之役,看似才二年半,但其实在本朝开国时就有乱子,或抚或剿,到现在还没有平息。”
“皇上虽高居九重,可在京屡次垂询军情,我此次带来了八十万两的军饷,一文不少,还有包括重弩在内的军械。”
“朝廷屡次加饷增甲,就是为了战局,这仗,到底还能不能打,要打到什么时候?朝廷可一直盼着你们捷报,投入这么多军需物资、后备补给,你们总要给朝廷,给皇上一个说法才是!”
将军不禁面面相觑,把目光看向钱之栋。
“钦差大人,还请允许抬上沙盘再议。”钱之栋起身拱手说着。
这沙盘前魏时就有了,崔兆全点点头:“准了。”
片刻就有几个亲兵,抬着一面颇大沙盘,小心翼翼安置在了一张大桌上,只见着沙盘上山丘林立,道路曲折狭窄,看起来山高水秀,层峦叠蟑,气象万千,那是游山玩景的观点,要是用兵,真的是步步艰难。
两位钦差连同将领,都围在沙盘处。
钱之栋指着沙盘:“两位大人请看,这就是西南地形,我军屡次兴军征伐,耗资二百余万两,没有寸步之功……主忧臣辱、主辱臣死,我身为大将、尸居素餐,扪心徘徊,真是愧惶不能自已,只是非我等敷衍朝廷,不肯出力。”
“实在是西南境内多山,而贼军多盘踞在深山各塞,不仅占据有利地形,易守难攻,而且春夏秋三季,多有毒蛇毒虫,至于到了冬日,大雪封山,连路都不好找,更不用说是进山剿敌。”
“之前的战事,伤亡都是拉锯战,我也曾诱引贼酋到平原地带,偶有所得,但贼酋不可能次次上当,吃了苦头,就不肯再出来了。”
“而一旦他们龟缩进了这些大山,想要将他们逼出来,谈何容易?西南军,本就不多啊。”
“现在伤亡已有三万,是我无能,愧对皇上,愧对朝廷,愧对在座的同僚。”
说罢钱之栋一揖,声气里竟然带点哽咽,整个大帐内鸦雀无声,静得连一根针落地也能听见。
“大将军说的是,两位钦差大人,我等驻军人数上优势并不大,贼军是全民皆兵,熟悉地形,个个狡猾,要尽快了结这仗,需要朝廷再派数万大军才行。”
“标下复议!”
“末将也有话说,非是我等无能,实在西南地方太大,遍地是山,山山相连,有些地方,甚至渺无人烟,贼酋能去,可我们派人进去,多半就要困死在里面了。”
“这个沙盘只是大要,实际并又无详细地图,除非用人海战术团团包围,困死贼酋,否则维持现状,已是大将军费尽心力成果,请两位钦差大人明鉴。”
崔兆全见诸将连连发言,几乎一个口气说话,不由脸色更冷。
赵督监冷眼旁观,越是理解了苏子籍的话,倒并非诸将都是站在钱之栋阵营,而是的确难打。
朝廷一味逼迫,只会使他们心有戚戚焉,反而同情熟悉军事,尽心尽力的钱之栋。
可还是这话,要是二年前,军神都难迅速解决,可现在,却不一样了。
赵督监冷笑了一声,站了起来,说着:“咱家和崔大人商议后,倒是有了个谋略。”
“虽说贼酋上下一百七十寨,实际上男女老少一共算起还不到八万人,这二年打下来,虽朝廷损失三万,可敌酋呢?”
“敌酋不过八万人,现在还有多少青壮,多少粮草?”
随着赵督监尖锐的声音,回荡在帐内,渐渐深入,本来虽装着恭敬,实际上不以为然的诸将听了,渐渐神色凝重起来,不由面面相觑。
这虽是阉党,可说的好象很有道理呀?
第256章 简先生
简渠一身布衣,跟着二个亲兵,已到了苏子籍暂住的帐篷外。
此时太阳落下去了,天穹在袅袅炊烟中渐渐暗下来,能看见几只帐篷的中央有着篝火,吊锅里散发出肉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