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道勇大笑:“哈哈哈,万世太平,这四个字的分量,实在是有些太重了些,实在是不可去想。”
他的声音微顿,复又叹息,握拳低语道:“可天下的事情,难道是做不到就不去拼的吗?在乱世之时,局势骤变风波难定的时候,人皆畏惧。”
“我却说不同,当壮胆气,有此胆气,虎步独行,下重注。”
“如今天当和,风气渐息,局势大好。”
“旁人道,当是勇猛精进的时候,我却说不。”
“临到此刻,却当急流勇退,蛰伏自身,方可以保全。”
“这一进一退,便是老夫这百余年的一切所得了,说到了底,也就只是收束此心不动不摇。”
李观一道:“薛老……”
薛道勇抬手摆了摆,道:“就事论事。”
“老头子自认这些年对自家儿郎看管的还算是不错,可是这人的欲望,实在是不能够放松一丝半点,只是稍有纰漏,便有可能,被其所趁,而恰好,老夫尤其不相信那帮人。”
“不过,现在虽然拿下了这陈国的都城,可是陈国江州城,毕竟是天下前三的雄城大关,其面积之大,恐怕是你所掌控所有疆域和城池之中的第一。”
“再加上人口,势力,秩序,加上临战之后,刚刚被你拿到手中,之后想要维系这样的一座大城,恐怕需要投入不少的人力,物力。”
“而在另外一边,岳鹏武等人的展现推进也极难。”
“需要后勤补给。”
“北部突厥还在盯着中原,应国姜万象虽老而未死,经历这连续数年的大战之后,应国还是底蕴最足够的一个大国了,之后要对上他,你可有什么战略吗?”
李观一道:“也不过只是征战罢了。”
薛道勇拈着一枚棋子,棋子在桌子上敲击了下,自是已经有人送来了两件东西,皆是文书,一左一右放在了薛道勇的两侧,薛老淡笑着道:
“也不瞒着你,在岳鹏武讨伐四方的时候,这辽阔疆域里面的各大城主,世家,甭管是已经和岳鹏武他们交锋上了的,还是还没能碰到了的,都想方设法地把密信,从前方送到了关翼城,送到了老夫的手边。”
“喏,难得你在这边,索性这些东西都拿给你看。”
“哈哈哈,不管怎么样,都由你。”
薛道勇的袖袍一扫,伴随着低沉的虎啸,劲气涌动如浪潮一般,放在了老者左手边的这堆叠的信笺就朝着李观一飞来了,这些信笺一张张,都未曾打开过。
但是从质地上来看,皆极考究。
有的是一张纸,一两银的松纹霜,有的是更为昂贵,听闻唯有妙笔山庄才可出产的松叶雪,却说名字倒也是取得雅致,就这些信笺在袖袍劲气一送之下,翩然飞舞,如霜似雪。
听风阁中有两人,听风阁外池塘泛起涟漪,垂落阁帘晃动,那这天下第一流勋贵人物的信笺翻飞如同蝴蝶,秦王伸出手,五指微屈。
朝着下面一按。
这长风就被握在手中,就被按下去了,那些信笺落下来,李观一拈着这信笺,只是随意朝着旁边伸出,旁边有北海鲲鹏之油而为的长明灯,可以长久燃烧不熄灭。
李观一拈着的这些信笺递过去,只是瞬间就被点燃了。
刹那之间,染成灰烬,就在燃烧起来的一瞬间,信笺内部的墨字都微微亮起一瞬,犹如黄金也似的光华,然后才在火舌的舔舐之下彻底化作了灰烬。
秦王的袖袍翻卷,这世家之信化作了的飞灰在他的眼底稍稍留下了一点点痕迹,然后就彻底消失不见。
薛道勇看着李观一将所有的信笺都彻底燃尽,道:
“连看也不看看,就这么燃尽了?”
李观一道:“他们的信里要说的话,我不必看也知道,若不是负隅顽抗,打算要占据一地,自成霸业;要么就是打算待价而沽,要他们投降,可以,但是却要我等满足条件。”
“要让我们还保留他们的地位,权利,甚至于他们投降,但是他们所在的城池还是要归于他们自己的掌控,只是名义上尊奉于天策府罢了。”
“若是真心想要投降的话,他们的信就不会来薛老你这里了。”
薛道勇慨然叹息,道:
“毕竟,这也是可以不必动刀动枪,就拿下陈国许多城池的法子,可以减少许多后勤的损耗,这样的话,等到一统陈国之后,再和应国对敌,也不至于太过于被动。”
李观一松开了手指,任由手中的信笺在焰的热风之下彻底被吹拂而去了,他收回手掌,回答道:“但是会埋下隐患。”
“会埋下在后世彻底爆发,将太平时代根基都冲断的隐患,我不会说,就在我这一代,将所有的征战所有的战争都打完这样的话,每一代人,都有每一代的‘战争’。”
“但是我不会把这些隐患扔给后世。”
秦王重新落座,眉目之中带着令薛道勇都为之动容的决意和气魄:
“打!”
“不需要妥协!”
“不需要任何的含糊不清。”
“不是谈判和协议,不是投降和利益交换得来的天下一统,而是以刀剑,以气血削平的天下,一切对手,皆是硬刀硬枪,在这天下,堂堂正正的角逐。”
“击败一切的对手,击溃一切的敌人,在这过去一代的废墟之上,才有可能建立起新的时代和新的气象,如此的大事,岂能够有半分的妥协?”
“要这样堂堂正正地大国气象,只有打,打到对手彻底投降,打到了彻底胜利为止。”
“薛老,唯独太平和建国。”
“其中,容不得半分的杂质了。”
李观一慨然叹息,提起手中的棋子,重新落在棋盘上。
薛道勇看着眼前的青年,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情绪,若是以一位成熟的豪商,一位天下的权臣,相国来说,这世上的一切本质,不过只是利益的交换罢了。
但是眼前这尚且年轻的君王身上,却似乎燃烧着一种,凌驾于利益之上的执着,他也追求利益,他也有自己的喜好,可是唯独在这件事情上,他倔强极了,丝毫不肯让步。
就只是这样的倔强,却莫名触动薛道勇。
这在乱世当中驰骋的猛虎感觉到自己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微微加速跳动了,那老迈的身躯,那在腐朽官场之上勾心斗角因而沉淀下来的气血被这般的勇烈和执着一冲,竟是重新沸腾起来了,烧得薛道勇的心都在刺痛。
老者呢喃道:“击败一切对手,踏破一切的阻碍。”
“在上一个时代的废墟之上,重新建立起来新的太平盛世,啊哈哈哈哈,你个小子,还真是敢说啊。”
薛道勇放声大笑。
李观一回答道:“若无如此的口气,怎么能成第一流的大事。”
薛道勇道:“那么,你终究还是要和应国对上啊。”
李观一道:“应国,姜万象,还有姜素……”
“姜素啊,薛老,您不了解他,可是我却很懂他。”
“第一次和姜素见到的时候,我还只是十四岁或者十五岁的时候,武道二重天……”
薛道勇嘴角抽了抽,道:“平定江南一地的武道二重天,也是武道二重天是吧?”
李观一面不改色:“反正那时候我还没有突破。”
“那时候,太姥爷带着我去了应国的都城,在摘星楼里面,我第一次见到了军神姜素,见到了所谓的武道传说,那时候的他,恐怕都没有正眼看我一次。”
“彼时的他,只是一招就可以杀死我。”
“之后,在西域,在应国,在江南,我不止一次和姜素对面,我知道这个人,他的武功,已经是当世顶尖,若是纠集大军,舍弃了傲气的话,即便是太姥爷也难以击败他。”
“但是这样的人,却是一个没有下限的人。”
薛道勇道:“没有下限?”
李观一道:“是,他曾经可以率领一十八骑深入草原,在铁浮屠大军包围的情况下,拼死了那一代的大可汗,十八员战将皆战死在了草原。”
“他独自提着大汗王的首级回到应国的边疆,以草原大汗王的首级祭祀被杀死的应国百姓。”
“也可以为了胜利下毒,可以为了维持被叔父打破搅碎的应国的民心和舆论,将叔父斩首折辱,悬挂于城门之上。”
“姜素,既可以是豪气冲天的豪客,也是卑劣无耻的小人,这样的人,几乎没有弱点,他不在意尊严,不在意名声,不在意自己的双手是否干净,不在意做所作为是否堂堂正正。”
“他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在战场之上获得胜利。”
“胜利的过程,不过只是手段的一种。”
“是毫无下限,却也强大无比的,纯粹的兵家战将,若是当真我们可以走到那一步的话,最后要面对的对手,就是他了吧,一定是他,姜素。”
薛道勇看着眼前气势英气勇烈的秦王,道:
“你倒是颇看重姜素。”
李观一回答道:
“那是我的血仇,我怎么能不看重他?”
薛道勇笑起来,这位薛家乱世的猛虎狡猾问道:
“可陈鼎业也是你的仇人,你却没有那么看重他。”
这一句话倒是直接戳住了李观一。
李观一缄默,似乎也有些不自信,他也褪去了那种在传说里,在口口相传里面,所向无敌的模样,叹了口气,道:
“因为姜素对我来说,还是那么强。”
“纵我走了这一路来此,我也还没有必胜的把握可以击败姜素,从大势上来说,应国的损失可以忽略不计,这一年多两年时间,也让他们喘过气来。”
“如今的军神,只是因为要照顾姜万象,可以说,姜万象此刻反倒是如同锁链一样,束缚住了姜素。”
“姜万象若死,下一代的应国帝王会成为傀儡。”
“姜素彼时就成为了没有约束,没有后顾之忧的一柄利剑,我们最终要面对的,就是那样的他。”
“代表着三百年应国国祚的军神。”
薛道勇的神色凝重。
即便老者并不是战场上的战将,却也明白李观一说的那种情况下,姜素会有多么恐怖,到了那个时候,大概率陈国已没有了,中原之中,就不需要有半点的担忧第三国。
就只剩下了秦和应的厮杀。
最多考虑一次草原。
薛道勇还在想着那样的局面是何等棘手,那样的姜素,在姜万象死去之后,倾尽全力的一战会是何等的壮阔,却听到了一声轻笑。
“但是,直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秦王笑起来,他端起茶盏,却犹如端着烈酒,道:
“扫平天下,一统四方,是我,还有天策府,安西都护府,麒麟军各位的夙愿了。”
“若真的有这最后一战,还有什么比起正面击败那一位支撑了应国三百年国祚,旧日时代里所向无敌的军神,更为【不容置疑】?”
“我有我们的夙愿,而姜素,或许也有姜素自己的执着和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