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东厂规矩严酷,加上事成之后有大笔的奖赏,才让这些人不敢有什么怨言。
但想让他们自己主动,在办这个苦差事的过程里,向几个边城草民出钱……
上到四档头,下到小番子,他们脑子里就不可能有这个念头。
“那我们去后院收拾一下,这就走了。”
老掌柜的看看地上的尸体,又看看苏寒山,“你们,多多保重啊。”
让他留下他是不敢的,虽然他见过生疮、骨折,乃至身死的某些病人,胆子比一般人大点。
他也同样为于谦的事情义愤填膺,恨不得做些什么,但他毕竟不像苏寒山那么有本事。
他和伙计,还都得顾着自己的家小性命啊。
等掌柜的和伙计收拾好包袱之后,是从医馆后门走的。
前门还被箱子堵着,况且前屋里躺着那么些尸体,要是挪开箱子的时候,被路过的人看见了,也是个麻烦。
朵拉撸了撸袖子,道:“平阳城衙门,一共才八个衙役,筋骨稀松,惫懒成性,倒是不必在意,不过尸体就这么放着,也不是个事儿,我去后院挖个坑吧。”
他掀开布帘,去后院时。
苏寒山左手往医馆西墙上一按,右手还抓着座椅的扶手,就连人带座椅,腾空而起,落在东墙处。
座椅落地,只发出轻轻的一声“笃”,布帘还未完全垂落,重新被苏寒山左手撩起,可以看清后院的景致。
朵拉回头一看,顿时吃了一惊。
他并不意外于苏寒山会盯着自己,本来他也没想跑,所以动作并不快。
可是苏寒山太快了。
之前战斗的时候,苏寒山没有看清站在最外围的朵拉。
朵拉因为身材精瘦较矮,加上不愿意给东厂办事,也没集中精神,所以同样没有看到战斗全程。
现在苏寒山带着自己的座椅移动,居然还能来得这么快,落地声音这么轻。
才让朵拉深刻意识到,这个人的功力,到底有多么精纯、深湛!
四档头路小川,在弹指之间就被这人生擒,原来也不只是因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啊。
‘此人双腿若是完好,东厂招惹了这么个对头,也许能让姓曹的寝食难安了。’
朵拉心中觉得有些可惜,也没多说什么。
因为临近荒原,气候冷的时候,风大而干燥,平阳城冬天多有沙尘天气,到二三月份,才会渐渐平息。
当下这个季节,就到了可以在自家门前屋后种些小菜的时候了,院子里的土今天刚翻过,锄头和铁锹,都靠在墙角处。
朵拉正好拿来就用。
东厂番子活的时候,自家住的地方,少说也得比普通百姓大几倍,死了就没那么多讲究。
朵拉先翻开一小块地方的土,往下深挖,试了试土质。
苏寒山看得好奇:“怎么才只挖一小块地方,却挖那么深?”
朵拉今天弄死东厂这些人,也觉得自己终于做了个决定,脱开枷锁,心情松快不少,不吝言辞的解释起来。
各地土质不同,有的地方,越想往深处挖,就越费劲,把铁锹踹坏都没用。
想埋人的话,只能挖浅一点,把地方扩大一些,坏处就是等尸体腐烂了,臭气很容易透出地表。
而有的地方,土下没有石头,土质软润,就比较适合挖深一些。
苏寒山说道:“东厂还教这些东西?”
“东厂管杀不管埋,这些是我以前当兵的时候学到的。”
朵拉试完土质,开始往旁边扩大范围,说道,“我们鞑靼人,以前也常跟瓦剌人打仗,可当初保卫京城那一战,感觉是真不一样。”
“人太密了。白天挤在城墙上,晚上也挤,那时候我中原话说得还不太好,但他们都喜欢跟我搭话,黑灯瞎火,每个人说自己老家的东西。”
“仗才打了一小半,我就认识了好多人。”
朵拉越说越开心,只是刚笑了两声,笑容就淡了。
仗打完之后,活下来的,却大多都是不怎么在晚上说话的人。
老兵都不会在晚上多话,偶尔还会训斥他们这些新兵,等新兵真懂得这个道理的时候,往往也没了爱说话的同伴。
“那个时候,好歹我们打赢了,即使掩埋尸体,我们也还有底气跟土里的人聊天。”
“我体力好,挖得快,尸体放的也整齐,有人还开玩笑说,以后要是死了得让我去埋,不用怕在地底下睡得扭了脖子,或者被野狗扒出来叼走。”
朵拉直起腰来,活动了一下脖子,握着铁锹的双手,像在握一把长枪。
他在草原上从小练刀,不过也是到了战场上,被同伴的鲜血糊了一脸后,才悟出来一个道理。
当兵的人,平时可以用刀,但不能不会用枪。
活人会因长短的对比而害怕,长枪才是硬道理。
死人如果有知,长枪也是最像幡旗的东西,可以给他们一份祭奠。
“嘿,想不到我今天用这个手艺,来埋东厂的番子。”
朵拉敲了敲土,声音低哑,“又有谁能想到呢,赢了的人,被自己人砍掉脑袋,输了的人,却能继续当皇帝,我拼出来的前程,变成一个只能给伤天害理的人当走狗的职位……”
苏寒山听出了朵拉的仇恨和迷茫,一个远离家乡的少年人,经过战场的打磨,好不容易有了新的生活,光明前程,却被飞来横祸毁于一旦,只能忍受变故。
这是大仇,也能深恨,可他只是个小卒子,要怎么做,才能报这仇、雪这恨?
痛苦本不可细细体察,更不可用于比较,但仇恨与迷茫交杂的感觉,却似乎有所共鸣,带来本能的联想。
虽然没有关于战场那样沉重至极的过往,可这五年里,苏寒山也有自己的那份恨意和茫然,日日夜夜,做每一件事的不便,都能想起自己的残疾,恨死那个凶手,甚至也恨自己,可他甚至不知道当初到底是谁动的手。
后来,那些会把自己当成亲弟弟一样对待的师兄师姐们,也有人在秋猎中落下了残疾,甚至伤重染病而亡,苏寒山才有了报仇的具体目标。
可他,同样没有报仇的能力。
他这么一个残废,要怎么做,才能在有生之年,报复那些真正有实力的仇家呢?
坐着轮椅过去,展示一下自己这五年练成的吃喝拉撒的绝技,指望能把那些人给笑死吗?
苏寒山喉咙里不自觉的嗬了一声,指节已然收紧,抓得扶手咔咔作响。
朵拉的仇恨他帮不了,但他至少要抓住上天给自己的这次机会。
治好腿,站起来!倘若四肢健全,他在今年之内,就能开始报仇!!
第7章 县中一夜
平阳城可谓是边疆最偏远之地,夏秋之时,会有行商的人路过这里,或多或少借住些日子,看起来还好一些。
冬天春天,没有商队来往,就会看出来,当地百姓的数量其实不多,而且人口是逐年减少。
很多人养不活孩子,自己活到三四十岁也就撑不下去了,人死而房在,所以如今这城中,甚至有不少房屋,都已经是空屋。
朝廷流放犯人,喜欢往这些偏远的地方去,一来是为了惩罚犯人,二来,也是尽可能的为了给这些地方填充点儿人口。
往东去,要越过好几座县城,路过那些小镇、村庄,走过大片大片的荒野河谷。
才能见到一座在边地百姓所见所闻之中,最为繁华的大城,高河县。
那里每个月都有大集市,每三五天都有行脚商人进出城门,县衙里的衙役、捕快加起来,有大几十号人手。
据说县令大人,还常常会邀请附近统帅四百多兵马的“把总大人”,来县衙里做客。
今天晚上的高河县县衙,也是灯火通明。
县令和把总都在此处,却没有座位,战战兢兢,侍立在大堂下,小心翼翼的打量堂上的那位。
东厂督主曹武伯,坐在公堂大案后面,坐的正是县令最爱惜的那张太师椅,不过却把原本的垫子撤了,另加了丝绢垫子,铺了一层锦缎。
“自从于家的杂种出了京城开始,咱们派出的人手就不断遭到阻挠,加派人手仍然会被拦下。”
东厂大档头皮绍棠,在曹武伯身边扶剑而立,低声说道,“那些也就罢了,可最近咱们大股队伍离了京,那些人居然敢来袭扰咱们一千多人的队伍,拖延咱们行进的速度,真不知道他们背后究竟还潜藏了多少势力。”
站在另一边的锦衣卫千户白琦,则开口说道:“要不是有这许多人贼心未死,督主又何必用于家的三个饵,费心费力,把他们调出来呢?”
曹武伯今年四十多岁,但发丝银亮茂密而有光泽,面容如同青年,整张脸红光焕发,奇人奇貌,气血充沛至极,不怒自威。
他看着桌上的一张张密信,淡然说道:“这些明着冒头的不足为虑,脑袋迂腐,跟于老匹夫一模一样,凭咱们这趟的阳谋就能钓出来,真刀真枪的杀干净了。”
“那些还躲在朝廷里面,暗中给他们提供消息和便利的,才更麻烦些。”
“这一路上咱们遇到的事情,桩桩件件,你们都要记下来,整理清楚,等回到京城之后,咱们再跟京城那边最近记录的消息,逐日逐条的对比,不怕揪不出他们的狐狸尾巴。”
皮绍棠脸上露出由衷的钦佩之色,盛赞道:“督主英谋远略,运筹帷幄,上察庙堂,下探江湖,这些人跟督主作对,就是自寻死路,绝翻不了天的。”
千户白琦也连忙说道:“这高河贫瘠,县衙也是简陋不堪,但督主的住所,我已经派人去重新安置,用的都是咱们从宫里带出来的东西,赶路劳苦,请督主将就一晚吧。”
县令的卧房没被瞧上,却是书房被大肆整改了一番,里面原本的东西全被清理了出来。
锦衣卫把自己运来的那些东西挑挑拣拣,安放了进去,靠墙的柜子上,摆满了孤本古籍和赏玩的玉器,墙角的恭桶、夜壶,都是错金银的纹路,里面还事先铺了干燥的香料,即使起夜的时候,也嗅不到一点臭味。
桌子上放了一座香炉,是宣德三年,以金银铜十二炼,皇帝亲自过问,铸造而成的上品香炉。
炉内燃的是安眠养神的贡品香料,跟这些桌椅、锦被、古籍的香气,混同而逸,形成一个与外界截然不同的氛围,一门之隔,仿佛两座天地。
曹武伯进了门来,舒展双臂,暗暗点头,果然都是用熟了的物什。
属下为他宽衣解带,等他上床之后,就都退了出去,轻轻关门。
等到躺在床上,闭目片刻之后,曹武伯才想起这房里缺了点什么。
缺了美人啊!
他虽然是个太监,却喜欢赏玩美人,还喜欢新鲜,在京城里的时候,这点要求自然不难满足,想来也是这高河县,实在没有能入眼的,白琦他们才没有安排。
也罢,等这一趟事情办成之后,回去京城,再好生补偿一番吧。
他正要再度闭眼,忽然脸色微动。
哗啦!!!
瓦片破碎,椽子断裂,碎片中混着一道人影,轰然坠落下来,把整张床榻,打得四分五裂。
刺客这一招威力十足,却瞧出床上已经没人,不假思索的将手一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