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重的血腥气。
片刻之后,黑河远处,书生跃出河面,一手拽住一位魁梧女子的脖颈,拖拽前行,那女子披头散发,身上披挂铁甲破碎不堪。
书生踏波而行,如履平地,见着了陈平安后,抬手挥动,“好人兄,久等了。”
书生离得祠庙近了,将手中奄奄一息的女子随手丢在岸边,一阵翻滚,那女子仰面倒地,满脸血污。
书生来到陈平安身边,笑道:“一顿好找,方才水底一战,险象环生,亏得我默念了几句好人兄保佑,这才化险为夷,不然差点就要给这娘们掳去当了压寨夫婿。”
陈平安瞥了眼那个闭眼装死的覆海元君。
书生一袖挥去,打得那头小鼋直接陷入大坑当中。
书生啧啧道:“这位水神娘娘,真是好兴致,水底洞府之前,专门开辟了一座美其名曰妾意台的地方,上边摆放了一副副白骨,都曾是有幸成为她夫君的可怜虫,每具白骨身边,还点燃一盏魂灯,好一处灯火辉煌的盛景,好一个郎情妾意绵延千百年。若非我在洞府外边,威胁要将这座高台打烂,这位水神娘娘还真未必肯出来见我,事实上,便是我闯入其中,她要真铁了心躲藏,还真未必找得到她。”
陈平安问道:“那些本命魂灯,给你打灭了没有?”
书生点头笑道:“自然,这也是一桩不小的功德。比起杀了那位避暑娘娘,胜过多矣。好人兄,你真是我的福星。”
陈平安蹲在那座大坑旁边,里边的女子已经坐起,抬头尖叫道:“天受日月星辰,地受水潦尘埃,有情众生受苦受难!这是那些男子命里该有的劫数!”
书生闻言大笑,朝她伸出大拇指,“天花乱坠,说得我都差点信了。”
陈平安看着那位女子,问道:“那你自己的劫数,算到了吗?”
那女子厉色道:“我们父女,与大圆月寺有旧,你们敢杀我?!”
陈平安沉默不语。
书生以心声告之,“不急动手,咱们拿她钓大的。这位水神娘娘还算好找,那老龙窟,传说千曲百弯,太难找到老鼋的踪迹了。”
陈平安轻轻点头,聚音成线,问道:“她的老巢,没有搜刮一通?”
书生依旧是以心神涟漪与陈平安言语,遗憾道:“这家伙也心狠,见机不妙,给我擒拿之前,直接运转神通关闭了洞府大门,破也破得开,就是太消耗光阴,没个把时辰,很难打开。历来水底的大小龙宫,修士最怕这个,难找又难开,实在是与山根水运牵连太深,很容易取宝不成,一个不小心就是天崩地裂,水运一炸,江河翻滚,反而闯祸。若是人多的地方,那就是动辄淹死几千几万人的惨事了。这里自然无此忧虑,等会儿钓出那头老鼋,咱哥俩再去水底探宝,有好人兄你那把神兵利器,只会更快开门。”
陈平安始终凝视着那位黑河精怪,笑道:“我在水底可支撑不了多久,不像你,有辟水法宝在身,我的灵气消耗太快,一旦全力出剑劈砍洞门,你再给偷偷我来一下,飞剑紫芝刺几下,铜印砸两下,再变出几张云霄宫杀伐符箓来,我岂不是要葬身鱼腹。木茂兄,你说对不对?”
书生一脸正气道:“好人兄莫要以好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陈平安说道:“稍后你只管自己去水底那座府邸取宝,既然我没有出半分力,那就三七分,你七我三。”
书生嘀咕道:“这也能分去三成?”
陈平安微笑道:“我在河面帮你望风,你没有后顾之忧,只管安心搜寻宝物。不过事先说好,你有咫尺物在身,我无法知道你到底找到多少宝物和钱财,事后分账,全凭你的良心了。”
书生问道:“那八二分账,如何?”
陈平安答应下来,“可以。”
见陈平安如此干脆利落,书生反而狐疑起来,试探性问道:“莫不是你将洞府家底,与那广寒殿地库做了个大致比较,到时候觉得分到手少了,你就要恶从胆边生,与我撕破脸皮了?”
陈平安会心一笑,道:“这可是你说的。”
书生蹲在地上,唉声叹气。
那女子见这两个男人似乎在以心声默默交流,瞅着不像是要立即杀她,便愈发骄横,怒道:“还不赶紧放了我,饶你们不死!不然等我爹来了,教你们死无葬身之地!我那被毁去的妾意台,重建之日,就要先拿你们两个挨千刀的,来点水灯!”
陈平安转头望向那乐不可支的书生,开口道:“你骗了这种货色主动出门,没什么值得自满的吧?”
书生摆摆手,“我可不是什么自满,就是觉得好玩而已。换成真正的山水神祇,品秩再低,只要活了这么一大把岁数,怎么都不会这么说笑话的。这鬼蜮谷不成气候,死活打不出去,给就那么点人手的披麻宗硬生生压在这螺蛳壳里边,终年不见天日,看来是有理由的。”
陈平安和书生几乎同时望向河面某处。
书生笑道:“客人来了。”
一位老儒生模样的水族精怪从河面探头探脑,犹豫了半天,才畏畏缩缩凑近。
仍是不敢上岸靠近两人,就站在河水中,颤声道:“黑河大王要我捎话给两位仙师,只要放过了覆海元君,覆海元君的洞府珍藏,任由两位仙师取走,就当是结了一桩善缘。”
坑底女子低下头去。
书生调侃道:“你这老爹,真是不忧心你的死活啊,就派了个虾兵蟹将过来应付咱们?”
那女子只是低头不言,先前气焰全无。
那精怪战战兢兢道:“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不管两位仙师答不答应,都应该让我去老龙窟回话的。”
书生给逗乐了,转头望向陈平安,“怎么讲?”
陈平安笑道:“那你回吧。就说我们答应了这个条件。”
书生补充道:“这位覆海元君,得先留下。”
那精怪哀嚎道:“黑河大王要我务必将元君娘娘带回去啊。”
陈平安说道:“办事不利,只是有可能死在黑河大王手上,可总好过必然死在这里好吧?”
精怪缩了缩脖子,立即转身遁水而逃。
书生说道:“我这就去强攻水底洞府大门?”
陈平安指了指坑底女子,点头道:“我守住洞府附近的那段河面,你将她带在身边便是,说不定半路被你说通了,她还能自己打开大门,省去许多麻烦。”
双方都没有任何拖泥带水,书生再次将那魁梧女子攥住脖颈,拖拽在手中,陈平安跟随书生一起往上游赶去。
最后书生入水不见。
陈平安站在河边。
一刻钟后。
陈平安心中冷笑,这头老鼋,还真是果决狠辣,竟然完全不顾女儿性命了?
只见整条黑河,原本浑浊不堪的河水,变成墨色,然后从远处上游开始,河水迅猛冰冻起来。
看来是打定了主意,要将已经入水探宝的书生斩杀于河中。
不但如此,远处天幕,有一道浑身闪电交织的壮硕壮汉,气势汹汹杀来。
是积霄山的敕雷神将。
不过除了这位,似乎并无其余妖物参与围剿,搬山大圣在内,要么藏匿更远,要么按兵不动。
陈平安有些奇怪,难道是这位积霄山妖物,得知有人挖走了那几条金色雷鞭,无处宣泄怒火,才得了老鼋的通风报信后,抛下其余盟友,愿意独自前来厮杀?
老鼋驾驭本命神通,将一条黑河冰封百里,这等异样,陈平安有心无力。
不过那头积霄山妖物,还是要拦一拦的。
那位自封敕雷神将看来是动了真火,在地涌山那边身躯四周不过是两块令牌环绕,如今又多出三块,写有雷法敕令,多半是金色雷鞭炼化而成。
他悬空而停,嘶吼道:“小贼,是不是你窃走了我那雷池?!”
陈平安愣了一愣,笑道:“我如果有那通天本事,在地涌山你们还能活?”
他已经近乎失去理智,只是咆哮不已,浑身电光绽放,“你这该死的蟊贼,敢坏我根本,定要将你千刀万剐,抽出魂魄,雷罚百年千年!”
他往黑河之畔一冲而来,同时在空中现出半截精怪真身,一颗金雕头颅,丈余的人身。
三枚令牌,随之散开。
他一拳向陈平安砸去。
陈平安没有拔剑,一拳相对。
妖族不愧是以肉身坚韧著称于世,陈平安在地上倒滑出去数丈,那金雕妖物大步向前,三块令牌相互间有金色闪电相互牵引,不断有胳膊粗细的闪电朝陈平安激射而至,轨迹十分紊乱,不分敌我,只是闪电砸在那头妖物身上后,非但没有阻滞它的身形,反而瞬间蔓延全身,最终凝聚在手臂之上,它的第一拳,拳头布满金光,整条胳膊如同盘踞十数条金色小蛇。
陈平安有意近身厮杀,不但未用剑仙,连养剑葫内的初一十五都没有动用。
双方拳拳到肉。
那妖物杀得兴起,狞笑不已,每次出拳,裹挟雷电声势,浑身金光大盛。
先前在那地涌山,此人狼狈逃亡之时,给那头搬山猿不过是一锤就打得呕血不已,脸色惨白,身形踉跄不已,这点孱弱体魄,也敢与爷爷我对拼肉身坚韧?
那头小貂说得没错,这家伙是个剑修,但是背负长剑,兴许是品相太高,无法完全驾驭,每次动用,都会消耗大量灵气,而且短时间内肯定无法补给圆满。
难怪先后只敢找那广寒殿和这小鼋的麻烦!
不过若是换成那个术法多变的书生,它都不敢如此托大,与人近身搏命。
壮汉双拳齐出,嘶吼道:“还我雷池!”
陈平安以双掌抵住那两拳,这一次他身形纹丝不动。
雷电闪耀和罡风吹拂中,那金雕头颅的妖物看到了一张换了面容的脸庞,以及本该熟悉却又陌生的眼神。
他蓦然心中一紧,竟是急急退后。
陈平安一脚重重踏地,瞬间来到那头妖物身前,一拳轻轻飘飘递出。
那妖物迅速掂量一番,倾力一拳轰出,显然是要与这个家伙以伤换伤!
对方一拳果然不痛不痒,大概相当于鬼蜮谷外五境武夫的劲道,可是自己这一拳,却结结实实砸在了对方面门之上。
但是对方怎的脑袋动也不动?
不对劲!
第二拳已至。
太快。
妖物一咬牙,继续与其换拳。
数拳之后,这位敕雷神将惊骇发现,自己已经想要与他换伤,都已是奢望。
而无论是先前几拳,还是三道本命令牌的雷电轰砸之下,此人只是浑然不觉,莫不是个半点不怕疼的疯子?
十数拳后。
妖物头颅被一拳打烂。
丈余高的无头身躯向后倒去。
不知是否垂死挣扎的最后一击,三道令牌绽放出璀璨金光,使得陈平安周围方圆十丈之内,尽是雷电,如同一座积霄山那座小雷池的显化。
陈平安被无数条雷电绳索拘押其中,一时间不得脱身,身上那件青衫法袍出现了一条条裂缝。
但是陈平安的视线,却在那具尸体上。
果不其然,头颅粉碎的尸体紧贴地面,迅速后掠出去,然后起身站在一块令牌附近,脖颈扭转几下后,又生出一颗金雕头颅来。
他一手掐诀,一手猛然握住那块令牌,沉声道:“好家伙,原来在那地涌山,你一直在假装废物!不愧是山上最该死的剑修,体魄不输武夫。”
积霄山附近云海滚滚,然后瞬间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