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姜尚真遥遥掌观山河,盯着自己这边的动静,很正常,悄悄来了这边却不现身,绝对不是姜尚真的作风。
关于玉圭宗在书简湖的谋划,姜尚真先前在壁画城那边开诚布公,泄露了一些天机。
陈平安信了七八分。
所以暂时姜尚真可以算是友非敌,就算不是什么朋友,也不会算计谋害自己。
说句难听的,姜尚真真要杀自己,不比自视为剑客的那具青衫白骨更轻松?
如今他陈平安面对一位元婴,也就只有逃命的份。
而姜尚真却是桐叶洲出了名喜欢杀元婴的上五境。
陈平安心中叹息。
默默告诉自己,别急。
修行不是喝酒,大口喝小口饮都不碍事。
可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钱要一颗一颗挣。
书生跟着起身,舒展筋骨,“好人兄,你这是两把本命飞剑?剑修本就是天底下吃金吞银的行当,寻常的剑胚子,靠门派送钱送物,养活一把,已经是极致,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就靠这游历万里、打家劫舍的勾当?看来是与我一般,靠着谱牒仙师的出身,宗门栽培还不济事,就打着历练的幌子,一次次当野修添补家用?”
陈平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望向北方,说道:“先前为了救你离开,亏大发了,现在怎么说?”
书生搓手笑呵呵道:“我那法袍和三张符箓落在了敌人之手,自然是要去讨要回来的。”
陈平安瞥了他一眼,“有道理,那咱们依旧各走各的路,你去讨要遗失之物,预祝木茂兄在这鬼蜮谷扬名立万,我呢,就老老实实捡我的漏。”
书生哎呦一声,“这哪里成,我与群妖是结了死仇的,这一露头,还不是要被群起而攻之,一个个失心疯杀红了眼,我到时候处境更惨,不行不行,没有好人兄为我压阵,我这心里不踏实。说来奇怪,有好人兄在身边,我就胆气十足,上天下地,龙潭虎穴,都不惧!”
陈平安问道:“你现在没了傍身的法袍符箓,我带着你,有什么意义?拖累吗?”
书生抬起手掌,浮现一物,然后另外一袖赶紧翻摇,以灵气将其笼罩遮覆,竟是一把紫色小飞剑,笑道:“山人自有压箱底的法宝。此剑名为紫芝,仿自我们北俱芦洲一位大剑仙的飞剑,不是剑修的本命飞剑,气势却胜似飞剑,用来假装大剑仙吓唬人,那是一绝!是恨剑山的绝技,浩然天下独一份的绝活,名气之大,与三郎庙铸造的护身灵宝甲,不相上下!”
陈平安指了指自己身后的长剑,“我需要你吓唬人吗?拿出一点诚意好不好?”
书生悻悻然收起那把气势惊人的紫芝,又翻转手掌,多出一件螭龙钮铜印的小物件,神色悲壮道:“这是最后最后的压箱底物件了,将其砸碎,便有一条战力惊人的螭龙降临,翻山倒海,不在话下。就是只能消耗一次,这还是我与那位崇玄署管钱师妹赊欠而来的云霄宫宝库重器。”
陈平安看着这位木茂兄。
书生微笑对视。
陈平安有些怀疑,若是真正搏命厮杀,自己有几分胜算?
在避暑娘娘的广寒殿那边,觉得有七八分,现在看来,至多五五分?
原因很简单,那把紫芝,的确是仿品,不是什么山巅剑仙的本命物,用来吓唬元婴修士最合适不过。
可用来杀金丹修士,更是合适不过了。
加上那枚不知深浅的螭龙钮印章,若是交由真正的书生来用,厮杀起来,对方攻防兼具,若是对方再拥有一件品秩更好的法袍,再套上一件兵家甲丸覆盖身体的宝甲?毕竟那件所谓的百睛饕餮法袍,只是眼前这位书生用以遮掩耳目的伪装而已。一位极有可能是天生道种的崇玄署真传,下山历练,岂会没有祖传法袍宝甲护身?
书生眼神幽怨,满脸委屈说道:“好人兄为何不说话了,莫不是见财起意?我反正打不过你,就只能再掏出法袍和灵宝甲,用来保命了。”
“说好的铜印是你最后一件压箱底宝贝?”
陈平安说道:“有钱真是了不起,我怕了你。”
书生叹息一声,“我那师妹说过,出门历练,既然本事平平,言语就更不能与人处处交心。”
陈平安说道:“走吧。”
书生摩拳擦掌,“去搬山大圣的山头,还是那地涌山找回场子?”
陈平安说道:“沿着那条黑河,找一找老龙窟。”
书生疑惑道:“为何?”
陈平安开始沿着山脊往下走,缓缓道:“地涌山的那座护山大阵,已经给你扯了个稀烂,群妖如今肯定聚在了那头搬山猿的山头,说不定地涌山那位辟尘元君,要么已经将家底死死藏好,要么干脆就随身携带,搬去了盟友那边。去地涌山喝西北风吗?还是去搬山猿那边硬碰硬?再给它们围殴一顿?”
书生以拳击掌,赞叹道:“对啊,好人兄真是好算计,那两鼋在地涌山大战当中,都没有露头,用好人兄你的话说,就是半点不讲江湖道义了,所以即便咱们去找它们的麻烦,搬山猿那边的群妖,也多半含恨在心,打死不会救援。”
陈平安冷笑道:“我现在担心的,是给你宰了吃掉的避暑娘娘,她背后的靠山会不会赶来。说说看,到底是何方神圣?”
书生嘿嘿笑道:“是位鬼蜮谷的老元婴阴灵,在北边诸城当中,名气颇大,都敢不听京观城城主的号令,生前是位神策国的大将军,功勋卓著,活着的时候,一辈子从来没被人称赞过什么用兵如神,但是此人死后,被后世兵家誉为运兵用正不用奇,青史上评价很高。如果不是他效忠的蠢皇帝中了离间计,要他强行率军出击,害他一家青壮老幼三十余口,一并战死沙场,牵一发而动全身,那是一个相当关键的转折点,不然骸骨滩战事的最终结果,还真不好说。”
书生停顿片刻,有些惆怅,“至于避暑娘娘是怎么攀附上的这位英灵,我又不是未卜先知的神仙,不知道喽。”
两人一起行走于山脊小径,陈平安见他转头,往悬崖那侧张望,出声说道:“别打那两头妖物的主意。”
书生奇怪道:“与你熟悉?”
陈平安摇头道:“不熟。”
书生愈发纳闷,“那你庇护它们作甚?留着祸害……也对,如今微末道行,几百年是注定出不了鬼蜮谷的,祸害不了人。”
陈平安缓缓道:“有灵众生,修行不易。”
书生打量了一眼陈平安,“还真受伤了?”
陈平安点头道:“那头金丹阴灵想要故伎重演,对我施展那跗骨阴影,一剑劈碎后,给那搬山猿抓住机会,砸了一锤,随后法宝齐至,只好用掉了一张价值万金的符箓,我直现在还心肝疼。”
陈平安心情郁郁,不止是心疼,而是不但用掉了仅剩的一张金色材质缩地符,还让自己的保命手段浮出水面,以后再想连用两张金色缩地符,以剑仙劈开鬼蜮谷和骸骨滩的小天地禁制,可能会有变故。
书生发现这人在说到搬山猿的时候,语气有些细微变化,给他敏锐察觉,笑问道:“怎么,跟搬山猿有仇?”
陈平安神色自若道:“给它狠狠砸了一记流星锤,还不算有仇?”
书生双手负后,大摇大摆,笑眯眯道:“岂不是又要害得好人兄晕血?”
陈平安点头道:“你要是实在过意不去,我反正是很介意你觉得欠我人情的,不如将那把唬人的飞剑,或是铜印送我,作为补偿?”
书生大袖乱挥,鬼叫连天道:“好人兄,算我求你了,能不能别惦念我那点家底了?你再这样,我心里发慌。”
陈平安眺望北方一眼,说道:“到了黑河,还是老规矩,三七分?”
书生大为意外,赧颜道:“这多不好意思。”
陈平安呵呵一笑。
书生瞬间领会方才的言下之意,随即嬉皮笑脸道:“还是五五分吧,和气生财,和气生财,实在不行,四六分账,好人兄六,我四就成。”
两人往北而行,拣选山野小路,跋山涉水,陈平安一路飞掠,兔起鹘落,书生御风而游,不快不慢,只是与陈平安并肩而去。
当陈平安站在一处高树上,举目远眺。
书生随口问道:“我在广寒殿杀那避暑娘娘,你为何不拦上一拦,这头月宫种,能够修成金丹,岂不是更加不易?”
陈平安置若罔闻。
随后陈平安带头,两人途径铜绿湖,再小心翼翼绕过铜官山,如精锐斥候衔枚而走,路线隐蔽,悄无声息。
书生有些惊讶,行家里手啊。
是走惯了山水的?
可为何又不像那山泽野修?
来到黑河畔,陈平安已经摘了斗笠和剑仙以及养剑葫,覆上一张老者面皮,还让书生换一身装束,然后丢给他一张朱敛打造的少年面皮。
书生半点不犹豫,没有任何排斥,反而觉得极有意思。
黑河蜿蜒长达两百余里,算不得什么大江大河,只不过在多山少水的鬼蜮谷,已算不错。
出身大圆月寺的那两鼋占据此河,作威作福已久。
黑河水势汹涌。
在上游还建造有一座娘娘庙,自然就是那位覆海元君的水神祠,只不过祠庙是理所当然的淫祠不说,小鼋更没能塑造金身,就只是雕塑了一座神像当样子,不过估计它就算真是塑成金身的水神,也不敢堂而皇之将金身神像放在祠庙当中,过路的元婴阴灵随手一击,也就万事皆休,金身一碎,比修士大道根本受损,还要凄惨。事实上,金身出现第一条天然裂缝之际,就是世间所有山水神祇的心寒之时,那意味着所谓的不朽,开始出现腐朽征兆了,已经全然不是几斤几十斤人间香火精华可以弥补。而佛门里的那些金身罗汉,一旦遭此劫难,会将此事命名为“坏法”,更是畏惧如虎。
就像道家神仙历经千辛万苦,好不容易修成了无垢琉璃身,结果到头来,无垢变有垢,如何擦拭心境都没办法抹去,怎能不怕?
书生对此,感触尤为深刻。
崇玄署历史上那几位,都是因此而兵解,不得真正的大超脱。
夜幕中,两人走入那座祠庙。
竟是空无一人,毫无阻拦。
书生双手负后,环顾四周,笑道:“好嘛,彻底当起缩头乌龟了。这可如何是好?”
陈平安问道:“你就没点辟水开波的术法神通?”
书生点头道:“有倒是有,当年在路上捡了颗破碎大半的避水珠,只是远远不如我那师妹饲养的辟水兽蚣蝮,如果有了这蚣蝮,便是大江大河里边隐藏极深的龙宫,都能轻松寻见。一头屁大的玩意儿,那对犄角更是一指长度,可随便那么一晃头颅,就可以掀起百丈巨浪,真是令人羡慕。”
陈平安哦了一声,“那么我在这里等你去把师妹喊来?”
书生哈哈大笑,抖了抖袖子,手掌托起一颗雪花晶莹的珠子,将那珠子往嘴里一拍,然后化作一阵滚滚黑烟,往河水中掠去,没有半点水花溅起。
陈平安继续逛这座祠庙,与世俗王朝享受香火的水神庙,差不多的样式规制,并无半点僭越。
到了庙中那座主殿,跨过门槛,仰头望去,发现神台上的那位覆海元君塑像,不高,严格遵循一位中等河神该有的礼制。
神像女子相貌魁梧,手持大斧,确实不算好看。
陈平安走出主殿,逛了后殿,并无异样,便返回祠庙大门口,坐在台阶上,耐心等待那书生的返回。
心中所想,却是关于大源王朝那座崇玄署云霄宫的书上记载。
与三郎庙一样,都是在北俱芦洲久负盛名的仙家府邸,只不过云霄宫还占着一个崇玄署的名头,所以涉世更深。
北俱芦洲佛门昌盛,大源王朝又是一洲中部一家独大的存在,佛道之争,必然激烈。
但是大源王朝既然能够崇道抑佛到了设置崇玄署、由道门管辖一国佛寺的地步,除了大源卢氏皇帝的一心向道之外,云霄宫的雄厚底蕴更是关键所在。
在龙泉郡,魏檗经常会在牛角山仙家渡口迎来送往,又知道陈平安要游历俱芦洲,所以准备了不少俱芦洲仙家势力的相关书籍、档案,云霄宫是几大重点关注势力之一,因为陈平安还提及过那条必然要走一趟的入海大渎,而大源王朝恰好是大渎途径之地,不但如此,大源王朝对于这条大渎重视异常,以至于在大渎沿途各国境内,不止是自己的藩属国,而是所有国家境内,都专门设置了监渎官、水潦官,官职颇高,分别相当于六部侍郎和从三品武将,历史上不是没有与大源王朝关系疏远的国家,朝野上下,竭力反对,将自家国土之上竟然有别国官员,视为莫大国耻,大源王朝曾经三次出兵征伐,不惜被一洲南北骂为穷兵黩武,还与儒家书院交恶,都源于此。
崇玄署云霄宫的建立过程,简直就是一部大源王朝其它道统和那佛门势力的衰落史。
拆庆新宫天官殿为崇玄署天元殿,取嘉灵观巨木大料以造云霄宫老君堂,破云海寺宝华殿材料以造崇玄署牌坊楼,又拆甘露寺取料以为云霄宫家祠,林林总总,大源王朝开国前期,历朝历代皆有这类事情,如此豪制,此后的各位大源卢氏皇帝仍嫌崇玄署鄙陋,历史上下令数位宗室亲王亲自主持,大兴土木,为崇玄署和云霄宫次次扩充规模,京城之内,任何有碍崇玄署风水的建筑,一律拆除,在废墟遗址上分置云霄宫旁支道观,以镇气运,道观名称,皆是大源王朝历史上所用之年号,全部交由云霄宫道人住持事务,大小道观内的任何纠纷,朝廷官府都不可插手。
这大源王朝崇玄署的云霄宫,俨然一洲道脉之首。
可事实上,那位已经南下滞留宝瓶洲多年的天君谢实,才是一洲道统的真正执牛耳者。
陈平安有些好奇,这两者之间的关系,是相看两厌,只是势力旗鼓相当,于是老死不相往来?还是各自视为眼中钉肉中刺,除之后快?
陈平安抬头望去,河水翻滚依旧,水声极大。
那书生还是没有返回。
但是陈平安突然站起身,掠向河畔。
水势变得近乎凶险,不断有河水漫过河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