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道士指了指头顶,“先前贫道跟老畜生厮杀一场,后来又打退了一尊阴冥大佬,某位负责坐镇桐叶洲上方天幕的儒家圣人,当然看见了,落在了我们太平山,得知钟魁死后,勃然大怒,亲自去追杀那头白猿,哪里想到还是给老畜生藏了起来。现在就看与它有些因果的黄庭,能够找出点蛛丝马迹,只要发现了它,哪怕黄庭战死,那位在文庙陪祀的七十二圣人之一,此次早有准备的出手,就可以一击致命。”
陈平安欲言又止。
老道士笑道:“这是最坏的情况,黄庭那丫头一向运气好,在藕花福地又磨砺了性子,有两把古剑庇护,追杀白猿,说不定就是一桩破境机缘。”
陈平安嗯了一声。
老道士笑意玩味,“被贫道强行拽出藕花福地后,本以为要给她撒娇埋怨半天,不料这丫头半句唠叨没有,一路上她提及你多次,说以后一定要去大骊龙泉找你。”
老道士轻轻挥袖,“奇了怪了,贫道也不是健谈之人,今夜言语,抵得上几十年口水了。言归正传,我太平山的护山大阵,大有来历,攻守兼备,便是许多中土神洲的上宗、正宗山门,也不过如此。贫道不好私自传你炼化和运转方式,这涉及到太平山的山水气运,不过贫道自己有一座护山阵,得自一座上古仙人的秘境洞府,杀力极大,倒是可以卖给你,就是太吃银子,打造起来耗钱,维持大阵运转更吃山水气运,贫道原本打算有朝一日,黄庭若是想要自立门户,在桐叶洲别处开宗立派,或是干脆嫁为人妇,与人结成道侣,便赠予她当嫁妆的,免不了还要贫道掏出大半棺材本。”
陈平安咽了口唾沫,与黄庭和嫁妆、棺材本之类的无关,而是被那四个字吓到了,“太吃银子”!
老道士发现了陈平安的犹豫神色,哈哈大笑,打趣道:“好算计好算计,贫道喜欢!”
不等陈平安想明白其中关节,老道士已经不再提护山阵这一茬,轻声提醒道:“陈平安。虽然贫道不知道你身上带了什么宝贝,能够遮掩天机,防止别人推衍卜卦你的方位和运势,但是这样的东西,你一定要好好珍惜,真正是可遇不可求的物件,整个太平山,也只有一件而已,那还是咱们开山始祖留下来的。”
陈平安想起了那把不起眼的油纸伞,重重点头。
看着陈平安。
老道士很是欣慰。
女冠黄庭,君子钟魁,都是老道士屈指可数、入得法眼的年轻人。
如今再加上这个陈平安。
老道士觉得偏居东南一隅桐叶洲也好,更幅员辽阔的浩然天下也罢,这样的年轻人,能多一个就多一个。
世道再乱。
仍有砥柱。
老道士之前为了防止钟魁阴魂,被那尊冥府大佬带往黄泉路,跌了一境,心知肚明此生是再无机会,弥补心中那个最大的遗憾了。
这位太平山祖师爷,当年成功跻身仙人境后,被他所在那一脉道统赐号为观妙天君,地位超然。
老道士生平最大一桩憾事,是在历史上,无论儒家正统的浩然天下,还是道家坐镇的青冥天下,只要有道人从真君跻身天君,无论是三脉中的哪一脉,都可以请得动掌教祖师亲临,亲手交予道袍、道冠和一件信物,可是观妙天君作为所在道统中,浩然天下的最新一位天君,却没能亲眼见到那位大掌教离开白玉京,降临这座浩然天下。老天君不敢妄自揣测,可太平山上上下下,都很是瞎琢磨了一番,为此太平山宗主,还特意跑了趟桐叶洲最北边的那座书院,试探性询问,是不是哪位在文庙有陪祀神像的儒家圣人从中作梗,才使得他们这一脉掌教没能出现。
那位书院山主也是个爽快人,懒得与太平山宗主绕圈子,笑着反问,其余两位掌教可能有此“待遇”,可是以你们这一脉道统大掌教与咱们儒家的香火情,他老人家想要来浩然天下,谁会拦阻?
得到这个答复后,老天君愈发郁闷。
思来想去,只能是自己境界够高,大道却还小,故而掌教祖师有意敲打自己。
在太平山一役之前,老天君还会想着若是将来跻身了飞升境,总归是能够见到掌教老爷的。
如今便彻底成了奢望。
后悔全无,遗憾难免。
老道士刚想要离去,陈平安说道:“谢过老真人!”
老道士笑问道:“为何谢我?是说为了钟魁跌境一事?”
这位老天君摇头,“用不着,这是太平山亏欠他的。”
陈平安沉声道:“谢过老真人和太平山,要我晓得山上神仙,也有善待人间的侠义心肠。”
老道士心情顿时大好,“好嘛,不曾想你小子跟钟魁差不多,溜须拍马的功夫,很是擅长啊。”
陈平安无奈道:“是我的真心话。”
老道士笑望向这个年轻人,“真心的马屁话,那才叫人舒坦。”
老道士御风离去。
一颗小脑袋趴在窗户上,愣愣盯着院子这边。
说来奇怪,钟魁和老天君的出现,驿馆内并无人察觉,只有裴钱兴许是误打误撞,大半夜瞧着院子里的陈平安。
陈平安回头望向裴钱,“睡觉去。”
不说还好,陈平安一发话,裴钱就去搬了条凳子,腿脚利索地爬上了窗台,一跃而下,稳稳落地。
陈平安问道:“不睡觉,跑这来做什么?”
裴钱讨好道:“睡不着,陪你说会儿话。”
陈平安摆摆手,说自己要练习拳桩,你愿意待着就待着。
裴钱看了一炷香后,就犯困,跟陈平安说了声,就深呼吸一口气,往屋子窗台那边冲刺而去,高高跳起,估计是试图双手先按在窗台上,然后一通双腿胡乱扒拉,想着一窜而上,就威风了。
结果下巴猛地磕碰在了窗台上。
后仰倒地。
陈平安转过头,不忍直视。
裴钱坐在地上,伸手捂住嘴巴,转过头去,泪眼朦胧,泫然欲泣。
陈平安走过去,蹲下身,轻轻拿走她的手,看了看,笑问道:“还耍英雄气概吗?”
小女孩那张黝黑脸庞上,泪珠子哗啦啦往下掉。
陈平安只好收起笑意,扶她站起身,“有个跟你差不多的小姑娘,也是这么毛毛躁躁的,不过她比你更吃得住痛,换成是她,这会儿肯定朝我笑,说不定还要安慰我别担心。”
陈平安补充了一句,“不过各有各的性子,你也不用学她。”
两人坐在石桌旁。
裴钱只敢微微张嘴,含糊不清问道:“她叫什么名字?”
陈平安说道:“她叫李宝瓶,喜欢穿大红棉袄,还喜欢喊我小师叔。”
裴钱又小声问:“你很喜欢她?”
陈平安点点头。
天底下哪有不喜欢李宝瓶的小师叔?!
她是对的。
裴钱默不作声。
陈平安问道:“方才看我走桩练拳,怎么样?”
裴钱一脸茫然,这次不是伪装,不知道为何询问这个。
陈平安也跟着疑惑起来,“你没想过偷学?”
裴钱反问道:“我学你晃来晃去走路干啥?”
她站起身,神采飞扬,张牙舞爪,一下子假装拔剑出鞘,双指并拢乱戳,一下子蹦跳几下,还会打一套王八拳,乱显摆了一通,道:“我当然是要学就学最厉害的招式!”
陈平安没有觉得任何可笑,反而神色凝重。
藕花福地大街上,陆舫御剑。
陈平安的校大龙。
以及打退种秋的神人擂鼓式。
夹杂有魔头丁婴的一些个零散招式。
谈不上形似。
但是。
有人说过,练拳不练真,惹来鬼神笑。可若是练拳直接一步抛开了所有拳架,练出真意?
陈平安印象中,只有一个人做得到。
果然如此。
陈平安问了一个问题:“白天你盯着邵道长瞧,看出了什么?”
裴钱不敢回答。
陈平安说道:“只要别撒谎,不管你说什么,都没关系。”
裴钱这才环顾四周,轻声道:“我觉得那个姓邵的,不怀好意,不是个好东西。”
陈平安问了第二个问题,“你是不是能够看见今晚那位老道长?”
裴钱使劲点头。
陈平安有些无奈。
那可是太平山祖师爷使出了方丈天地的大神通啊。
陈平安再问,“如果你以后练武有了出息,你觉得有人欺负了你,你会怎么做。说实话!”
裴钱犹犹豫豫,“一拳只打个半死?”
看到陈平安像是要生气了,干脆就破罐子破摔,双臂环胸,气呼呼道:“一拳打死拉倒!”
陈平安笑问道:“那如果其实你错了呢?”
裴钱理直气壮道:“我每天都待在你身边,哪里会犯错!”
陈平安内心哭笑不得,板着脸问道:“可你总有天会自己出门游历,行走江湖的。”
裴钱斩钉截铁道:“我不会的!我干嘛要一个人出门,外边那么多坏人,打不过怎么办?还有,要是我到时时候没带够钱,天天挨饿,我去偷去抢,你知道了,又会打我骂我,我能咋办?对吧,所以我还是不出门了。”
陈平安问道:“那如果有一天,你练武很厉害了,比我还要厉害?”
裴钱皱着眉头,很用心想了想,拼命摇头道:“我懒着哩,最喜欢睡觉,还怕疼,你又不是不知道,之前走路,脚底上都是水泡,挑破的时候,我把嗓子都哭哑了。在客栈你跟人打架的时候,两条胳膊都瞧得见骨头了,你都不会哭,我可不行,我低头看一眼自己的胳膊,说不定就要吓晕过去啦。唉,天底下如果有不用吃苦就可以一夜练成的绝世武功,那就好喽。”
陈平安忍着笑,“你也知道自己惫懒,不上进,胆子小?”
裴钱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
陈平安问道:“怎么不说话了?”
裴钱委屈道:“下巴疼。”
陈平安笑了笑,背转过身,靠着石桌,望向夜空。
裴钱学着他,只是她个子小,就只能后脑勺抵住石桌了。
陈平安轻声道:“过了年,你就十一岁了,所以你要多读些书,多学一些道理。”
任重道远。
真是比自己练拳百万还要心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