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坚持不懈,直到跟人问出了如去寺的遗址才罢休,去了一趟,荒草丛生,既无人气也无妖气,暮气沉沉,夕阳里,陈平安找到了一块巨石,看不出什么奇异之处。
陈平安吃完最后一颗糖葫芦,丢了竹签,转身离去。
在陈平安走出如去寺破败大门后,那块巨石之顶,有个小人儿探头探脑,从石头中冒出来。
它坐在石头上,默默无言。
原来这座莲台会摇晃的真相,是因为孕育出了一位土石精魅的“小莲花人儿”,它喜欢躲起来咯咯偷笑,每次有人尝试摇晃巨石,它就立即兴致勃勃,左摇右摆,巨石便随它晃动,于是让人误解。
只是有一天,它觉得有些无趣了,石莲台的摇晃就开始“时灵时不灵”了,最后彻底“不动如山”,原来是它离开了石莲台,想要去远方找寻同伴,年复一年的独自一人,它觉得孤单了。
最后它接连找到了两个伙伴,一条蛇精,一头獐子精,赤子之心的小莲花人儿,被它们分别骗去了一条“云根、土精两者凝聚”的小胳膊、一瓣乘黄莲叶。但是它始终坚持寻找伙伴。最后它终于找到了一位不跟它索要任何东西的花精,它带着她回到石莲台,一起玩耍,一起戏弄那些游客,但是最后等到它某天睡觉醒来,发现石莲台的灵气都没有了,一点都没有剩下,花精也不见了。
失去灵性的石莲台再度无人问津,最后彻底被遗忘,只剩下一个独臂的小精魄经常坐在石台边缘,哼唱着乡谣,轻轻摇晃脚丫。
它偶尔会有些伤感,因为它不知道那三位伙伴,如今过得好不好。
如果过得不好,为什么不来见自己呢,它会安慰它们的呀。
如果过得好,为什么还是不来见自己呢,它会替它们高兴啊。
它想不明白。
小家伙突然转过头,发现那个穿着一身雪白长袍的外乡人,就坐在石头另外一边,对着夕阳喝着酒。
发现自己的视线后,他便对它笑了笑。
吓得小家伙赶紧起身,一个蹦跳,身形直接没入巨石。
陈平安哈哈大笑,跳下石头,真正离开这座如去寺,不再逗弄那个小精魅。
小家伙在石中躲了半天,才敢鬼鬼祟祟出现,四处张望一番,确定那人已经不在后,这才来到那人坐着的地方,它蓦然瞪大眼睛,发现了一枚灵气萦绕的钱币。
世间精魅,大多喜好山上神仙钱,以此为食。
放下一枚雪花钱,陈平安不过是随手之举。
但是等到陈平安离开城池,走出官道,刚刚入山,就发现小路前方,站着一个泪眼婆娑的小东西,一手紧紧搂着那枚相较它而言十分庞大的雪花钱,看着陈平安,小东西好像既忐忑,又高兴。
陈平安缓缓走过去,小家伙生性胆小,瞬间在道路上消逝不见,就这样反复几次,小家伙尾随陈平安走了近百里山路。
陈平安也不主动接近它,由着它不远不近跟着自己。
一大一小就这么同行。
到了童子所说的那座深山老林,果真山势险峻,陈平安在即将走出山头地界的时候,遇上了一个好像发了疯的小妖精,衣衫褴褛,蹒跚而行,在重复喃喃着一句伤心话:“这等心肠,如何成的佛?如何成的佛……”
吓得小家伙顾不得什么,一路飞奔,躲在了陈平安的脚边。
在那之后,小家伙就彻底没了戒心,要么就在陈平安身边活蹦乱跳,要么就蹲坐在陈平安的肩头。
后来陈平安带着这个不会说话的新伙伴,途径一个战事不断的国家,生灵涂炭,逼得一帮豪杰落草为寇,占山为王,立起了一杆大旗。
陈平安一路听闻,都是这三十六条好汉的英雄事迹,是如何的豪气干云,武艺高超,给说得一个个力拔山河。陈平安自然不会全信,但是也想着有机会的话,就去那座山头瞅瞅,见一见英雄,哪怕人家未必愿意与自己同桌喝酒,远远地沾一沾侠气,也是好的。
结果陈平安慕名而去,就遇上了一座卖人肉包子的黑店,陈平安见同行的几位行脚商贾晕厥过去,便也假装昏迷,给人五花大绑到了铺子后边,丢在了大长条的猪肉案板上,然后就有店伙计拎着剔骨刀,打着哈欠朝他们走来。
在附近一座州城那边,刽子手正要对一位大寇行刑,竟然有数十人劫法场,尤其是有一位大汉,手持双斧,一路砍杀过去,杀得兴起,哈哈大笑,无论是看热闹的百姓,还是官兵,悉数被一板斧砍成两半。
有一位五短身材的黝黑汉子教训了一番,这才悻悻然罢手,臊眉耷眼,没了半点煞气。
那黝黑男人看了眼壮汉,挥挥手让他离开,男人环顾四周,满脸疲惫,更多还是欣慰和快意。
方才对那双斧壮汉,一通训斥,他说得疾言厉色,可是这会儿望向这员心腹大将的背影,他眼角带笑。
这一行人在法场成功救了人,在不远处早早备好了马匹,策马狂奔,火速离开乱哄哄的州城。
官兵竟是不敢出城追捕。
等到众人翻身下马,意气风发,在大笑声中陆续走入自家铺子,却发现店铺内没了熟悉的那对夫妇,只有一个白衣少年,他身前的酒桌上,搁了一把长剑。
剑气森森。
不过一炷香功夫,陈平安就离开了铺子。
身后的铺子里边,有人死有人活,都是世人眼中的英雄好汉,也确实几乎人人死得都毫不含糊,死到临头,依旧豪气干云。
倒是活下来的那拨人,多是从头到尾,沉默寡言,或是受了一点伤就主动收手,他们既没有口出狂言,眼神之中,也没有太多要报仇雪恨的意味。反而有一种茫然,好像在说,人生已经如此,就只能如此了。
陈平安不管这些。
离开铺子,发现路边骏马扎堆,想了想,陈平安从路边牵了一匹高头大马,翻身上马,竟是水到渠成,十分娴熟。
先是晃晃悠悠,之后便是纵马江湖。
第304章 低头观井,抬头看天
陈平安没有想到这趟江湖一走,就走了半年,不是寻找那座观道观的路途,太过遥远,而是陈平安凭借背后“长气”带来的指示,在一座雄伟城池之中兜兜转转,原地打圈,耗费了足足三个月时间,也未能找到所谓的观道观,在这座南苑国京城之中,陈平安问遍了贩夫走卒、江湖武人、镖局头领、衙门官吏等等,都不曾听说有过什么道观,陈平安翻阅了各种史籍、县志和私人笔札,仍是没有任何线索,唯一的收获,大概就是陈平安已经可以流利地说一口南苑国官话了。
就这样,从暮秋走到了鹅毛大雪,走到了淅沥沥的春雨,一直等到立夏的到来,陈平安可以确定,观道观的入口就在这座京城,可始终不得其门而入。
哪怕心志坚定如陈平安,也开始有些动摇和烦躁。
在这期间,陈平安多有古怪见闻,见过了在夜间一袭飘荡悬浮的青色衣裙,它如佳人翩翩起舞,大袖如流水。
有此无意间看破了一道障眼法,见识到骸骨相撑拄的一段内城城墙,每一块青砖上都刻上了佛家经文。
还遇上了在宝瓶洲不易见到的僧侣,佛学在南苑国风靡朝野,各地寺庙林立,陈平安知道了僧人诸多袈裟的讲究,以及诵经僧、讲经僧、传法僧和护法僧之间的种种不同。有次离开京城,出去透透气,就是远远跟随一拨身负朝廷密令的僧人,去了一座厮杀惨烈的战场,陈平安亲眼目睹百余位诵经僧端坐于莲花蒲团之上,数位诵经僧脱了靴子,赤脚行走,低头合十,双脚行走之间,以及嘴唇开合之际,便都有朵朵雪白莲花生出,僧人皆有一串念珠缠绕手掌,若是有厉鬼纠缠,就会被念珠散发出来的金色光泽击退。
念珠金光湛然,僧人宝相庄严,步步生出莲花。
牵引着那数万怨气冲天的亡魂,跟随他们一起走入阴阳接壤的“鬼门关”。
最后陈平安便坐在远处,学着僧人双手合十,低头不语。
返回京城后,陈平安还是寻找不到观道观,就在陈平安一咬牙,准备暗中去往皇宫的时候,这一天,烈日当空,陈平安来到一口水井旁边,低头望去,深不见底,幽暗无光。
陈平安看了一会儿。
只是实在看不出门道,便收回视线,继续逛荡起来。
回望一眼水井,方才站在那边,似乎有些清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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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跟大隋供奉蔡京神一战后,崔东山就赢得了一个蔡家老祖宗的便宜头衔,在山崖书院很吃香,加上崔东山当下的皮囊,眉心红痣,风神俊逸,实在讨喜。
崔东山可以在书院随意走动,身边总是跟着一个名叫谢谢的贴身婢女,今天两人去旁听了葛老夫子的一堂经义课程,听了一半,原本趴在外边窗台上的崔东山就睡着了,谢谢站在一旁,不敢打搅自家公子的春秋大梦,害得屋内学生个个忍着笑,十分辛苦,葛老夫子恨不得一戒尺打得那崔东山满头是包,可一想到连同家族一起迁出京城的蔡京神,老夫子就忍住心中愤懑,回头一定要跟副山长茅小冬说道说道,不准崔东山以后靠近自己的课堂。
打了个激灵,像是做了噩梦,崔东山睁眼后,好半天才缓过神,大摇大摆,带着婢女谢谢返回住处。
等到谢谢关上院门,崔东山脱了靴子跨过门槛,一挥大袖,雾霭升腾,最终浮现出一幅宝瓶洲的山河形势图。
崔东山一手环胸,一手捏着下巴,先是站在“宝瓶洲”最北端的大隋,视线往南下移,越过黄庭国、大隋疆域,停留在中部的观湖书院、彩衣国和梳水国一带,最后他突然趴在地上,左右张望。
谢谢斜坐门槛上,这幅一洲堪舆图几乎占据了整间屋子,她进去肯定要挨骂,挨打都有可能。
崔东山一直趴在那边,随口问道:“你说现在大隋国境内,庙堂江湖,山上山下,有没有人大骂皇帝,是不战求饶、割地求和的昏君?”
谢谢老老实实回答道:“外边的事情,我不知道,在书院里头,出身大隋的夫子们,只是愁眉不展,唉声叹气,倒是不曾听说有人开口谩骂。”
崔东山爬起身,笑眯眯道:“读书人有一点好,不骂君王,只骂奸臣、权宦、狐狸精、外戚,骂天骂地骂他娘的……当然了,事无绝对,敢骂皇帝的肯定有,可骂得好的,一针见血的,很少。”
谢谢已经习惯了跟崔东山相处,敷衍道:“公子高见。”
她是真敷衍,毫不掩饰的那种,别说是好似“文妖”“老狐精”的大骊国师,就是李槐这种不长心眼的,都能够一眼看穿。
但是崔东山恰恰对此不介意。
崔东山双手叉腰,张开嘴,猛然一吸,将那幅地图的雾霭全部鲸吞入腹。
然后崔东山抬起双手,张牙舞爪,咧嘴作猛虎咆哮状。
看得谢谢嘴角抽搐。
崔东山拍了拍袖子,洋洋自得,“真是气吞万里如虎,了不得,了不得。”
侍女谢谢只恨自己不敢翻白眼。
她转头望向院子高墙那边,不管大隋朝野如何暗流涌动,这座东山和书院,又是一个太平无事的日子。
一条金色丝线从院外骤然而至!
无声无息,速度快若闪电。
虽然极其细微,甚至不如女子谢谢的一根青丝,可是当这根纤纤金丝凭空出现后,气候转凉的晚秋时节,整座院子的温度都随之增高,让人如同置身于炎炎夏日。
谢谢瞠目结舌,根本来不及反应。
她脑海一片空白,虽然院内气温灼烧,可是谢谢浑身冰凉,僵硬转头,只见那崔东山的眉心恰好被金色丝线一穿而过,向后倒去,轰然倒地。
必然是一位陆地神仙的刺杀手段!
远处,一个沧桑嗓音快意响起,“妖人乱国,死不足惜!”
更远处,身为此方小天地主人的副山长茅小冬,怒喝道:“胆敢在书院行凶?!”
谢谢眼神呆滞,依然保持斜坐于门槛的姿势,望着那个倒地不起的白衣少年,就这么死了?
肩膀被人轻轻一拍,谢谢蓦然惊醒,身体紧绷,转头望去的同时,就要反手一掌拍去。
但是谢谢匆忙收手,一脸白日见鬼的表情。
原来崔东山就站在她眼前,弯腰与她对视,他眯起眼,一手负后,一手轻轻伸出手指,在谢谢额头上一点,推得她倒入屋内,但是玄妙之处,在于谢谢的身躯已经后仰倒在地板上,缥缈魂魄却留在了原地,被崔东山以蛮横秘术,强行身魂分离,丝丝缕缕,经不住阳气摧折的魂魄,马上就要消散。
崔东山打量着谢谢的魂魄,最终在她的某座气府发现了异样,笑着说了一句“跟我捉迷藏,嫩了点吧”,只见他如棋士双指捻子,从谢谢魂魄之中抓取出一粒墨绿色的光点,将其在指缝间随意捏爆,体魄被神魂牵引,已经失去感知的那具娇躯,如砧板上的鱼,使劲蹦跳了一下。
崔东山一巴掌打在谢谢魂魄的“脸上”,笑骂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玩意儿,滚回去。”
神魂归位,谢谢缓缓醒来,头疼欲裂,挣扎着坐起身,一手撑地,一手捂住额头,痛得她满脸泪水。
崔东山大步跨入门槛,弯腰捡起屋内一张品秩极高的替身傀儡符,用手指撮成灰烬,转头笑道:“茅小冬,这你能忍?!人家都在你家里拉屎撒尿了!”
追杀途中,茅小冬冷笑的嗓音遥遥传入小院,道:“对,你就是那坨屎!”
崔东山嘿嘿笑道:“我这每天走来走去的,那咱们山崖书院,岂不是成了一座茅厕?”
谢谢一言不发。
崔东山也懒得跟她解释其中凶险和玄妙,盘腿坐下,皱眉沉思。
为何观湖书院如此隐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