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冲道犹豫片刻,说道:“那就劳烦郦剑仙转告那小子一声,无需登门求亲了。虚头巴脑的,我不在乎。”
郦采无语。
这位姚大剑仙,肯定不是不在乎,而是总不能扯着那家伙的衣领子去姚家求亲罢了。
郦采本想说自己有个嫡传弟子,鬼迷心窍了,十分爱慕那个家伙,只是话到嘴边,还是作罢。
郦采说道:“姚前辈,我可以与你互换位置,有机会一起撤离。”
姚冲道都懒得揭穿这个北俱芦洲女子的真正心思,年纪轻轻的,死在这边作甚?
老人嘴上却是笑道:“千万不要小觑一头王座大妖的压箱底手段。你一个小姑娘,万一与个糟老头子死在一起,好似殉情,算哪门子事。”
老人轻轻跃起,盘腿坐下,足下生云。
双手叠放在腹部,手心处,云雾升腾,缓缓升起一把通体雪白的袖珍飞剑。
黄鸾神色自若,姚冲道的那把本命飞剑,适宜大范围战场,与吴承霈的甘霖、岳青的云雀在天,十分类似,强不在捉对厮杀。
黄鸾轻轻呵出一口五彩雾气,一闪而逝,没有什么太大气象。
但是却让距离两人战场颇远的郦采感到悚然。
任何一头王座大妖,都是岁月悠悠之怪物。
黄鸾就在漫长岁月里,陆陆续续炼化了上百件五行本命物,不断刨除,不断替换,最终拥有了两件仙兵,三件半仙兵。
至于那些瞧着气象万千的琼楼玉宇,除了其中三座,其余皆是中炼的身外物,收藏数量众多的古老遗址、神仙洞府,无非是个排忧解闷的爱好。
姚冲道自言自语道:“宁丫头,从今往后,就交给你去保护了。不要因为宁丫头够强,就不保护她啊。天底下的好男人,哪有不护着自己心爱女子的道理。你小子能拦着宁丫头,替她出城与离真厮杀,很好。赢了离真,还能活,更好。”
“所以没什么不放心的,我很放心。”
一瞬间,老人眉心,太阳穴,脖颈,心口,腹部,好似被五把彩色飞剑瞬间洞穿。
洞穿之后,老人的筋骨血肉、魂魄、剑意,都被那五个不起眼的窟窿,疯狂汲取。
黄鸾显然不太乐意被姚冲道那道剑光毁去太多建筑。
除了那个郦采分明决意她下一剑递出,不惜一死。
再就是远处,有一位年轻女子已经御剑赶来,气势如虹。
是那个宁姚。
老人毫无征兆地自碎本命飞剑,闭眼轻笑道:“虽未出剑,死得其所。”
云山雾隐。
姚冲道以一身魂魄剑意外加一把本命飞剑,打造出一座天地。
下一刻,黄鸾发现自己置身于白雾茫茫之中。
一位仙人境的剑仙,飞剑又非什么营造小天地的本命神通,竟有手段将一位王座大妖拘押起来。
意义何在?
那姚冲道其实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
谁能杀我?
郦采?还是那个终究只是元婴境的宁姚?
极远处,正在一人围殴两头王座大妖的某个狗日的,凭空消失,而且是直接破开了两座气象森严的小天地。
一位是三头六臂的魁梧巨人,脚下所站位置,永远会有一张金色蒲团跟随。
它曾经率先登上过剑气长城的城头,被陈清都一剑劈落,在那之后,就故意将那道深如沟壑的剑痕留下。
还有一位御剑的矮小老者,眉发皆白,肩扛长棍,来到巨人肩头,疑惑道:“如此古怪?”
片刻之后。
一处战场,云雾散去,水落石出。
有个男子,以姚冲道那把连云佩剑,戳中一头大妖的头颅,将其高高挑在空中,淡然道:“杀黄鸾者,姚冲道,阿良。”
作为战场的那轮大月之上,已经处于崩碎边缘,一位身材高大的老剑仙,站在一具巨大妖族尸骸之上,大笑道:“阿良,如何?!”
剑斩荷花庵主,董三更一人而已。
本命飞剑毁弃,却依旧大可以就此返回剑气长城的老人,将一身剑意炸碎,笼罩整个大月,然后幻化出一尊巨大法相,拖拽大月,去往大地,砸向蛮荒天下妖族大军的厚重集结之地。
一轮明月开始崩碎,老剑仙身形逐渐消散。
大月坠地,声势过大,以至于仰止、绯妃在内六位大妖,不得不一起迎向那轮明月,那个姓董的老剑仙。
阿良高高举起手臂,竖起大拇指。
第684章 天上月
捻芯大怒,“陈平安,你怎么回事?!”
蹲在一旁的霜降轻轻叹息。也不能埋怨小姑娘脾气暴躁,委实是她习惯了隐官老祖的心性坚韧,先前次次缝衣,都熬过去,所以缝衣人习惯了大大小小的意外,不管过程如何凶险,好像总能成功,所以这次意外,十分意外。
这座牢笼内,再次斩杀一位元婴境妖族剑修后,捻芯在今天的缝衣,需要铭刻一头远古凶悍大妖的真名,以本命物绣花针在陈平安后背心处钉透,还需要勾连脊柱,只剩下最后两笔画而已,仍是功亏一篑,如果不是捻芯收刀及时,陈平安的整条脊柱就要断折两截,激荡不已的大妖真名余韵,更要如海水倒灌,煞气疯狂流窜入陈平安的心脏,如果不是陈平安心室处,犹有几个遗留的金箓玉册文字,捻芯十分熟悉,赶紧用来压胜真名煞气,堪堪抵消,那么陈平安的身躯魂魄,可能就要沦为一竿接连炸裂的爆竹,下场就像那地仙自毁金丹、元婴,神仙难救。
年轻隐官倒地不起,后背被剥皮极多,脊柱裸露,年轻人身体蜷缩在地,抽搐不已,满地的鲜血淋漓,鲜血之中,犹有大妖真名的残余煞气萦绕不止,最后隐约间,丝丝缕缕的煞气浓郁聚拢为一粒芥子“金丹”,竟是要以鲜血作为“结茅修道之地”,希冀着成为一头降世阴灵。若是在那浩然天下,就这么不去管束,说不定转瞬之间就会诞生一头名副其实的金丹鬼物了,再被它寻了一处煞气足够的古战场遗址,就可以聚阴兵、建冥宅、树王幡,成为一头祸乱千里的鬼王。
捻芯同样下场凄惨,呕出几大口漆黑如墨的鲜血,这次没有被她强行咽回肚子,转头吐在地上。
珥青蛇的化外天魔,随手一挥法袍袖子,将那粒迅速成就芥子雏形的真名阴灵,从地面鲜血中剥离出来,悬在身前,被霜降伸出双指,将其轻轻碾碎,那些足够让一位下五境修士直接沦为阴灵傀儡的污秽煞气,彻底烟消云散。
片刻之后,陈平安坐起身,魂魄颤栗,体内筋骨血肉微微震动,如同地底下有轻微的鳌鱼翻背,体内血液沸腾不已,如同处处洪水泛滥成灾,亏得五行本命物开始自行运转,帮忙安抚异象,使得陈平安所幸还能保持肉身皮囊的岿然不动,歉意道:“真扛不住了。”
霜降给捻芯使劲丢眼色,让这个小姑娘就不要伤口撒盐了。
捻芯虽然不再骂人,脸色依旧不悦,沉声道:“马上就要朝云卿、清秋几个动手了,如果还是这么不济事,我劝你干脆到此为止,反正如今这件真名‘衣裳’,已经勉强能用。”
陈平安点点头。
捻芯帮着陈平安粗略缝补皮肤后,一闪而逝。
她那几个“一不小心”画蛇添足的细微动作,捻芯假装不小心,陈平安假装不存在,霜降假装没看见,三者都很有默契。
等到捻芯离去,霜降小心翼翼劝说道:“隐官老祖,每次用以命换命的手段,体魄摇摇欲坠,已不容易,还要宰了妖族就立即缝衣,此举不妥当啊。”
一旦不缝衣,陈平安体魄、神意恢复极快,就好像一个病秧子,大病初愈,也像一个目盲已久之人,终于眼见光明,整个人都沉浸在轻松、惬意的“小天地”当中,陈平安这会儿就已经可以踉跄起身,身形佝偻,缓缓散步,地上那一大滩血迹,被霜降清理干净真名妖祟之后,早已被捻芯收入绣袋当中。霜降暗赞一声,好一个勤俭持家缝衣人、好话反说小姑娘。
陈平安说道:“如今缝衣一事,实在太疼,每次杀妖之后,一想起就心颤,就想着一鼓作气做成。况且捻芯说过,越是吃疼,记忆深刻,效果越好。”
霜降缓缓道:“凭借笼中雀的天地压制,每次在你决定换命的关键时刻,悄悄打造出一处无法之地,手段尽出,你才一次次险之又险地斩杀元婴剑修,就像那头蜚蠊之属的剑修,被你压了大半境界又如何,还不是一剑搅烂了你的心口?如果换成别人,挨了它那‘淋漓’一剑,就要死透透了。”
“其余上五境,又该怎么杀?梦婆和清秋还稍微好点,梦婆的本命神通,精通幻术,对你反而影响不大,卖个破绽给她就是了。清秋则被斩勘天然压胜几分。竹节的那幅本命画卷,在与笼中雀小天地里边,竹节的神通很难全力施展开来,竹节它铺展画卷,你就折叠山河,针锋相对,也好说,机会总归是有的。可是那云卿,悬。这四个,只是在谈你有无丝毫机会。至于仙人境侯长君,你更是毫无胜算,一开牢门,就是送死。”
霜降最后说道:“除非……除非你跻身武夫山巅境,同时练气士连破观海、龙门两境,得以跻身金丹。前提当然还是不去触霉头,找那个侯长君拼命,境界悬殊太多,机关算尽也无用。”
陈平安走出牢狱,道:“山巅境,结金丹?你说得轻巧。我如今怎么个情形和打算,你不清楚?”
化外天魔屁颠屁颠跟在一旁,一次次握拳,手臂起落高过头顶,一次次振臂高呼道:“老祖做事,不分大小,举重若轻。千钧事,飘鹅毛,万古愁,毛毛雨,老祖翻云覆雨一掌间……”
结果挨了心情不佳的陈平安当头一拳,化外天魔身躯砰然而碎,在原地重新凝聚后,臊眉耷眼病恹恹,不再聒噪烦人。
当个死谏的骨鲠忠臣,不被信任,当个奸险谄媚的佞臣,又要挨打。真是天心难测,伴君如伴虎。
陈平安一路走向牢狱下方的那座行亭。
问剑黄褐在内的五位元婴剑修妖族,路数就那么个曾被霜降梳理、道破的大致路数,唯一的宗旨,就是争取以我之天时、地利胜过元婴剑修之人和。如此一来,当然算不得剑修之间的纯粹问剑,却也谈不上什么胜之不武,黄褐它们,身为剑修,也一样有自己的傍身秘术、压箱底的旁门左道神通,陈平安的最大依仗,还是飞剑笼中雀的本命神通小天地,双方练气士境界,此消彼长各半境,然后外加远游境武夫的神人擂鼓式。
按照霜降的说法,只要陈平安将来跻身了玉璞境,那把笼中雀温养得当,到时候的“此消彼长”,就是各自一境,你跌一境我升境,那才算名副其实的剑仙大气象,破境杀敌,如探囊取物,地上捡钱。
不过都是些触不可及的遥远事,暂时只能念想一番,偷个乐儿。
到了行亭,陈平安盘腿而坐,横放斩勘狭刀在膝上,开始呼吸吐纳,锤炼残余武运,同时思考着与霜降的那桩买卖,一心三用,修行两事并行。
跻身洞府境之后,别管霜降这位飞升境如何不当回事,对于陈平安自身而言,当惯了境界起起落落的下五境修士,头次以中五境神仙的身份再来修行,天壤之别。
悠悠然呼吸之时,陈平安面目窍穴处,白雾茫茫,灵气精粹,犹如条条纤细却瞩目的雪白蛟蛇,倒挂峭壁上。
尤其是陈平安眉心处,一粒本性灵光,一明一暗。
而那眼帘处,金色依稀流转,一双眼眸宛如两座洞室,有两盏莹澈灯火,映彻门口竹帘。
这是地仙之下练气士梦寐以求的“陆地神仙,得道之相”。
与五位元婴剑修厮杀五场,无论是砥砺武道,强行将武运打熬成筋骨之山根,还是通过伤势去查漏补缺,在细微处淬炼本命物瑕疵,都可谓收获极大。
霜降恪守规矩,不涉足行亭半步,像一头孤魂野鬼,飘荡在外边。
陈平安跟这头化外天魔的一颗谷雨钱之约,也差不多临近尾声。
一颗谷雨钱,分为十颗小暑钱,皆是霜降的买命钱。
赠送上古斩龙台行刑之物,狭刀“斩勘”,霜降得到第一颗小暑钱,开门大吉。
“莹此心灵”在内的那串铭文,能够帮助陈平安在静坐吐纳导引之时,更快坐忘形骸,心神沉浸更深,功效类似修道之人的端坐仙家蒲团、洞府点燃山水香,虽然属于滴水穿石的路数,亦是不容小觑。下五境修士,汲取天地灵气,如双手掬水,十分辛苦,跻身中五境之后,如有水桶汲水古井中,当然更快。
陈平安既得到了一把压胜蛟龙之属的斩勘宝刀,同时还能长久裨益以后的大道修行,很赚。
第二颗小暑钱,陈平安让霜降详细解说洞府境、观海、龙门三境的修行诀窍,所有大炼、中炼本命物的配搭之法。
陈平安决定在牢狱之内跻身洞府境,当时灵气倒灌小天地,霜降言之凿凿,此事属于过了这村就没这店,借此机会巡游其中,帮忙找出十座已经开府本命窍穴的六座储君之山,成功得到第三颗小暑钱。
霜降传道授业解惑和挣钱之余,又凭它的本事做成了额外一份买卖,霜降只说了那杆被中炼的剑仙幡子,需要以秘法屹立于山祠之巅,当时未说细节,所以陈平安就乖乖上钩了,化外天魔挣钱,隐官老祖这位洞府境练气士,则多出一门修行术,锦上添花。
加上那座仿造白玉京宝塔,如何在观海境开辟出新窍穴之后,大炼为本命物,可以作为一件重要的辅佐本命物,五行之属本命物,能够汲取天地灵气,而人身小天地之中自然孕育的五行之气,可以来此“白玉京”炼化,事半功倍,可以温养五件本命物。这是霜降的雪中送炭。
再加上如何为水府壁画添加点睛之笔,三种被霜降口传心授给隐官老祖的仙家秘术,总计只花去陈平安一颗小暑钱。
霜降到这里,就已经得手四颗小暑钱。
两把被霜降看似随意、只说了“昔年刻舟”之短剑,霜降故意说得含糊不清,不愿道破真正根脚,这两把分别篆刻“渎”“湖”二字的短剑,前者渎字短剑,早已在陈平安的养剑葫内,不算买卖范畴,但是那把“隐官老祖不如好事凑成双”湖字短剑,霜降开价一颗小暑钱,陈平安也答应了。
化外天魔在不知不觉之间,就已经挣着五颗小暑钱。
陈平安跻身龙门境后,就可以着手将两把上古遗剑,炼化成两条水府“龙湫”水塘的蛟龙,至于原本水丹凝化的水运蛟龙,转去炼为一颗水运骊珠,以后修行路上,水运越为浓厚,那颗骊珠的品秩就越高。
先白送一把渎字短剑,再说那湖字短剑的炼化益处,与那剑仙幡子、仿白玉京,其实都是化外天魔在钓鱼,鱼饵给一半,留一半。
陈平安不介意霜降这类生意手段,终究是公平买卖,算不得强买强卖。
此外,霜降陆陆续续用身上那件法相亦真、法相亦假的天仙洞衣,耳边所珥两条青蛇,以及与“长命道友”五五分账而来的全部金沙、金身碎片,又跟陈平安做成了四颗小暑钱的买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