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穿一袭金色长袍的王座大妖曜甲,身处其中,并非刻意施展障眼法,依旧如被大日笼罩其中,光明照耀,不见真容。
大妖曜甲位于镜面圆心处,驾驭脚下山岳一闪而逝,赶赴战场上空,直接以整座金精王座,去阻挡那位老道人手持多宝镜映照出来的大日焦灼之威势。
老道人先前以多宝镜神通,勾连蛮荒天下的大日,对准一位玉璞境妖族兵家修士,既烧杀其坚韧体魄,同时又施展定身术,最终被十大巅峰剑仙候补的岳青,以佩剑“雄镇五嶽”砍掉头颅,搅烂身躯,再以两把本命飞剑“百丈泉”和“云雀在天”,将那想要逃遁的妖族元神一起镇杀当场。
岳青赢得些许喘息机会,环顾四周,战场四周并无妖族掺和这场厮杀,一脚踩在那颗妖族头颅之上,轻轻抖腕,震散遗留在剑身上的血迹。
痛快。
背对剑气长城的大剑仙,举起手臂,重重一晃。
岳青仗剑往南而去。
这位杀力极高的大剑仙,也曾对文圣一脉的香火,公然嗤之以鼻,也曾主动找到年轻隐官,当面道谢也致歉。
光明磊落。
老道人微微点头,岳大剑仙客气了。
然后皱眉,手中多宝镜几次移转角度,宝光依旧被拽向那座金精王座,老道人心中叹息一声,一身道法境界修为,皆已不是巅峰,无可奈何。
大妖曜甲脚下的金色王座,被多宝镜岩浆滚滚,不断有金液溢出镜面,疯狂溅射出去,快若飞剑,无论剑修还是妖族,沾之即形销骨立,当场毙命。
曜甲笑问道:“你这老道,明明阳寿还多,却要命丧于此,好玩吗?”
这位在青冥天下德高望重的老道人,两件最重要的本命物,手中多宝镜,镜面已经出现极多裂纹,如蛛网密布,每多出一条细微缝隙,老道人原本已经可谓琉璃无垢之身的金仙体魄,便会多出一条黑色丝线,消磨道行,生命流逝,肉眼可见,至于那把拂尘,更是毁了大半,只余手柄而已。
老道人一手持镜高举,一手抚须笑道:“好玩你老母。”
用最老神仙风范的仪态,说着最粗鄙不堪的言语。
很难想象,这是一位说过“桃花开时,若是花上还有黄鹂,尤为动人,眼不敢动,心魄动也”的风雅老神仙。
更无法想象,老道人在白玉京自家城中说法传道之时,许多从别城他楼而来的高真仙人,坐在一张张蒲团之上,多有会心处。
曜甲不以为意,不再言语。
双方就这么耗着便是,不过耗费些山水神祇的金身碎片,这牛鼻子老道却是在急剧耗费大道性命。
这桩斩杀剑气长城三教圣人之一的不小功劳,我曜甲就笑纳了。
按照契约,托月山允诺拿出浩然天下一洲之地,版图之上,所有浩然天下儒家学宫书院、王朝敕封的正统山水神祇,以及大小淫祠神像金身,皆要被这座山岳熔铸一炉,无一存活。
尤其听闻多有古老神灵转世于浩然天下,更是曜甲证得大道的关键所在,一并炼化,它就可以大日悬空,以至高神灵之姿,俯瞰众生,真正获得大不朽。任你大道流转,所谓的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加上那光阴长河的流逝,也要为它绕路而行!
大妖伸出一手,缓缓抬起,镜面最外沿,浮现了一连串金色铭文,字极大,每一个金色文字,都显化为一尊身高十数丈的金身神灵。其中日月金木水火土七字,好似阵眼,显化之神灵,尤其巍峨,高达百丈,尤其是那诞生于“日、月”二字的神灵,背后分别悬有日晕、月华凝聚而成的宝相光圈,一条条金色熔浆,飘荡不已,仿佛水陆壁画上的天人衣袂彩带。
老道人突然站起身,朗声大笑道:“将来若有剑修游历青冥天下,记得去贫道城中做客!风景那是极好的,仙子更是极美的!与诸君相伴多年,贫道快哉快哉!”
此番言语过后,老道人身躯消融于魂魄之中,最终化作一道璀璨虹光,先去往悬空的那把多宝镜之中,最终激荡而出,直直撞向那座金精王座。
竟是连大妖曜甲都无法驾驭王座避开那道虹光,只能眼睁睁看着老道人的魂魄神意,如雪水消融于金精王座当中。
然后整座镜面之上,出现了一条老道人硬生生以魂魄扯出裂缝,最后的真正遗言,唯有三字。
请落剑。
大剑仙米祜倾力一剑,沿着那条裂缝,将整座金精王座一斩为二。
此役过后,本命物受损的大妖曜甲,只得退出战场,竭力修缮那座损失惨重的金精山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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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子帐门口。
大髯汉子与灰衣老者并肩而立。
刘叉说道:“陈熙,纳兰烧苇,都有些不对劲。”
不该这么拼命,不至于如此舍生忘死。
灰衣老者点头。
反观齐廷济,老聋儿,就很正常,看着出手凌厉罢了,战场上还是给留有退路的,至多跌一境。
而陈熙与那纳兰烧苇两位太象街豪阀家主,却是奔着死路去的。
至于董三更。
老者抬头看了眼离天很远、距地不近的那轮悬空圆月,看架势,董三更是不打算返回城头了,不光如此,此人彻底陨落之时,相信必有大风景。
虽分敌我,灰衣老者对那董三更,还是惋惜不已。
这等豪杰。
至于那位荷花庵主的生死,灰衣老者并不在意,背着托月山,擅自炼化半轮月魄,本就是该死的僭越之举,如今对阵董三更,得了天时地利,却也是一座牢笼。
刘叉问道:“依循甲子帐最新的推演结果,文庙这是要将那座天下的一半,送给剑气长城的剑修?”
灰衣老者点点头,“大手笔了。”
那个年轻隐官,以一种功利至极的排兵布阵,帮着剑气长城提了一口气,同时束手束脚厮杀数年,却也让剑修们憋了口气。那个从天而降的那个家伙,去了趟青冥天下又跑回来,又消去些剑修心胸间的郁气。
礼圣一脉,有坐镇此地的圣人。亚圣一脉,有阿良,醇儒陈淳安。文圣一脉,更有大剑仙左右,隐官陈平安。
这些远游而来的读书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讲道理,去让浩然天下文庙答应此事。
————
战场之上,郦采停下脚步。
百丈之外,出现了一位浑身仙气缥缈的王座大妖,黄鸾。
这头大妖穿过妖族大军,直接找到了独自一人凿阵极深的郦采。
黄鸾微笑道:“你叫郦采?听说你买下了那座停云馆,巧了,它是我的囊中物。收剑跪地,做我奴婢,饶你不死。”
黄鸾沉默片刻,眯眼道:“嗯,奴婢这个说法,对于一位女子剑仙而言,太不好听,就算是剑侍好了。”
连同郦采那座通体碧玉雕琢而成的停云馆,每逢月夜便有松涛阵阵的万壑居,种榆仙馆,甲仗库等等,一切剑仙遗留私宅,本就该是他的战利品。
郦采此刻身上伤痕密布,只是多被所穿法袍遮掩,只说她的脸庞之上,先前就被一位兵家修士妖族锤烂了颧骨,肌肤稀烂,白骨裸露。
郦采吐出一口血水,扯了扯嘴角,咧嘴笑道:“连我买下停云馆,你都知道?”
黄鸾点头道:“怕死惜命的剑修,还是有一些的。”
郦采收剑归鞘,动作迅猛,剑意激荡,一圈与她等人高的涟漪四散而开,刹那之间,从她和大妖黄鸾两侧向前涌去的妖族大军,头颅滚落无数。
黄鸾双指并拢,伸手在前,轻轻摇晃了一下,打散那股无形的精粹剑意,“既然已经强弩之末,就不要抖搂花架子了。”
郦采问道:“那你知不知道,就算你这头畜牲去了桐叶洲,也会被人一剑戳死?”
黄鸾哑然失笑,提醒道:“我这会儿心情,其实不太好。”
黄鸾原本作为住持蛮荒天下剑修大阵的王座大妖,显然是被托月山灰衣老者寄予厚望的一个存在。
一来大妖黄鸾在蛮荒天下地位超然,与其它大妖一向争执不多,再者此次去往浩然天下,黄鸾所求之物,是那些其余王座大妖眼中的无用之物,价值不大,再者黄鸾自己也无太大野心,用某头大妖的说法,这黄鸾到了浩然天下,就是个收破烂的货色。所以托月山才将那场大出风头的战役,交予黄鸾住持大局。
只是那场极有可能属于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相互问剑,原本应该是一场惊天动地的厮杀,两拨以万计算的剑修,浩浩荡荡以飞剑对飞剑,以剑气洪流对剑气瀑布,蛮荒天下不但未能压过剑气长城一头,反而折损比预期还要大。
这使得黄鸾最终与大妖仰止,只能去战场后方的蛮荒天下,截杀那些试图驰援剑气长城的剑仙,将功补过。
不但如此,黄鸾先前还不得不将半数辛苦炼化、收藏的琼楼玉宇、亭台殿阁,砸向剑气长城。
显而易见,甲子帐那位灰衣老者,对黄鸾的表现不太满意了。
郦采回望一眼,不知不觉,离着剑气长城有些远了。
由此可见,老娘的剑术很可以嘛!
黄鸾说道:“最后给你一次可以活下来的机会。”
郦采一剑递出。
黄鸾伸手抓住那道剑光,硬生生将其折断,手心处剑光迸溅,不伤黄鸾分毫。
郦采一弯腰,一掠先前,瞬间拔剑出鞘。
黄鸾一身法袍铺展而开。
小天地内皆雪白。
郦采那精神气皆强行提至巅峰的拼命一剑,只是破开了黄鸾的那座小天地。
黄鸾说她强弩之末,千真万确。
实在无法递出第二剑的郦采向后退去,呕血不已。
黄鸾不看那女子的惨状,抬起一只碎去不少的袖子,看了几眼,有些惋惜,抬头笑道:“剑意真是不错,不愧是北俱芦洲那边走出的剑修。你这女子剑侍,我是要定了,拿下你后,让白莹帮我将你魂魄炼旧为新,以后到了桐叶洲,你就可以看看,到底有没有人能够一剑戳死我……”
言语之间,黄鸾一手往下按。
电光火石之间,天空之上出现一个巨大漩涡,一座山峰大小的阁楼朝郦采当头砸下。
郦采正要出剑,却发现一位老者已经来到身边,说了句得罪了,将郦采扯向后方,与此同时,老人抛出手中长剑,迎向那座阁楼。
长剑与剑光笔直向上,抵住那座阁楼,仿佛独木支撑危楼。
姚冲道,字连云,兴许是这位姚家老家主太过喜欢“连云”二字,以至于佩剑与本命飞剑皆命名为“连云”,仙人境。
来此之前,老人与那绶臣互换一剑,妖族剑仙已经撤离战场。
黄鸾无奈道:“我对于战功什么的,真不感兴趣,重伤在身,何必来我跟前送死?不过白送给我的人头,总不能不收。”
那座阁楼之上,又有庞然建筑压下,两两叠加,剑光冲天的佩剑“连云”,瞬间被压出一个细微弧度。
黄鸾是以中炼之物的损耗,换取姚冲道大炼之物的消磨,不用犹豫。
黄鸾心意微动,一座座仙家洞府轰然砸下,佩剑“连云”剑尖处已经崩裂。
只不过老人的那把本命飞剑,尚未现身。
黄鸾倒想要看看,这个受伤不轻的姚冲道,是否能够使出让自己眼前一亮的杀手锏。
郦采刚要重返战场,老人怒喝道:“郦采!不是我看不起娘们,是看不起你这玉璞境,退回去!”
郦采只得骂了一句娘,果断放弃前冲的念头。
黄鸾仰头看着那条已经洞穿整座阁楼的绚烂剑光,笑道:“本来还以为是舍了一把长剑,以便救人救己的障眼法,行吧,既然你打定主意,真要跟我消磨性命,便让你遂愿。杀个剑气长城的仙人,怎么都可以补上过失。”
老人身穿一袭剑气长城的衣坊法袍,大袖飘摇,突然问道:“认得我外孙女婿?”
郦采不愿画蛇添足,连累姚冲道分心,却也不愿就此撤退,拉开一段距离,在原地温养飞剑。
她闻言后点头道:“认识,还挺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