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祁伤永不加掩饰地嗤笑一声:“山神一说,这座山里的其他人或许还有不少人相信,但至少老夫我,不信这些鬼话。如果其他相信山神之说的人参加过对妖魔的战争至少一次,他们也会摒弃这可笑的想法。”
老人背着手,抬头看天:“至于清修……呵,这些年为了让平州国院压过青阳书院,来找我最多的就是黄知原,他也有脸说我会因为清修被扰乱就阻止这种事情?”
“还有这种事情?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来找你的应该是郑长河吧?”许开倒是有些惊讶了。
“黄知原与老夫是同乡,所以郑长河才会劝他来找老夫。而他也想让国院蓬勃发展,因为这也算是他的政绩,所以他很是热情。”
“原来如此。”许开点头,“所以说,百闻不如一见啊。那么,你到底为什么要阻止我?”
祁伤永这一次,才真正地看向许开:“想必东亭侯对于老夫过去的事情,应该知道吧?”
“知道一些。”
既然知道了祁伤永可能会阻止自己,许开自然是调查了一番的。
“你可知道我当时为何会惜败给景距?”
“我只听说你当时在治军方面略输一筹。”
祁伤永自嘲一笑:“说对了一半。”
“哦?”许开挑眉。
“当时老夫治理的怀安县闹了邪物之灾。邪物不算强,但数量比较多。即使如此,老夫已经完成了整军的县军是足够去清理那些邪物的。”
“于是老夫便安排他们前去清剿那些邪物。老夫做好了一切安排,只要领军看得懂字听得懂命令,这场战斗便是十拿九稳。”
“然而,阻碍却在老夫没有想到的地方发生了。”
说到这里,祁伤永停顿了一下,方才继续说道:“受灾的村庄,见到了军队以后,以为军队是来护送赈灾物资帮助他们重建家园的,一直缠住他们不放。当时军曹有些心善,再加上是第一次领军,没有第一时间强硬地摆脱纠缠不休的村民。后面他以妨碍军务为由斩了领头的村民,结果那一整个村子都是刁民,竟然全部躺倒在地装死称官军滥杀无辜。最后的结果就是行军速度被大大地拖慢,导致最后清剿邪物时付出了远超预计的巨大损失。”
“而正因军曹斩杀了那个领头之人,导致周围的村庄不再相信官府的告示与命令,以至于想要将政令推及到那些地方变得十分困难。后续治理付出了巨大的心力,也间接导致拖慢了其他方面的评等。所以最后,老夫落败于景距不仅仅是因为治军,也有民望这方面的原因。”
“不错的故事。”许开轻轻拍手,嘴角却扬起一个有些嘲讽意味的弧度,“所以呢?因为百姓没有让你考上状元,你便不希望他们过上更好的生活?”
“并非如此。”祁伤永缓缓摇头,“老夫并非如此小肚鸡肠之人。只是那次之后,以前读过的自以为理解了的道理,到了那时才终于理解。圣人所说的‘知行合一’,原来便是这般意思。”
他顿了一下,说出那次经历让他明白的那个道理:“惟上智与下愚不移。”
“清剿邪物的官兵竟被他们误认是赈灾的护送队;解释清楚之后明知妨碍军务是死罪却仍不惜身也要违抗;已经处死却依旧有如此之多的刁民撒泼打滚纠缠官兵;最后更是在官府贴出告示澄清事实之后根本不相信事情的真相,只愿意信那些道听途说之言。此即为下愚不移。”
不知何时,他的手中出现了一只拐杖,他拄着这根拐杖戳了几下地面,戳出了几个深浅不一的小坑。凝视了那些小坑片刻之后,他轻声说道:“所以,老夫认为,不值得为那些下愚做这么多的事情。只需要能让下愚安居乐业即可,若让他们都感觉自己能够做到更多的事情,不知道他们还能做出些什么愚事出来。”
他凝视着东亭侯:“所以,东亭侯,这才是老夫阻止你的原因。”
一条金色的圣路在他背后冉冉升起,直通天际。
“豢天下。”他的神色前所未有的认真,“这便是老夫的圣路。”
第354章 立圣言
豢天下。
豢养,意为驯养牲畜。虽然有时也用作养育、供养之意,但今日在祁伤永口中的意思,只会是驯养。
天下百姓皆为下愚,唯豢天下之下愚,夺其心志,则天下可定。
此即为祁伤永的圣路。
然而,许开却轻轻地摇头:“殿试的意义,是让你深入人族的底层,去体会那些人的生存之艰辛,让你心存体恤之情。你说伱派出的军队被误认为是运送赈灾物资之人,甚至悍不畏死也要阻拦军队的行军,你可想过这背后的原因?”
“下愚不移。”
“不。百姓是最珍惜生活的人,只要能活下去,只要有一口吃的,他们便不会造反。在做出了那么多的解释之后,理应明白军队并非赈灾却依旧纠缠到底,只会有一个原因:如果不那么做,就活不下去了。而在官府贴出告知解释原因之后依然有那么多人不愿意相信,要么是此前官府已经失信过许多次,在他们心中不再具有可信度,要么是他们遇到了一样的遭遇,所以愿意相信与自己有着相同境遇的人。”
许开看向祁伤永的视线变得漠然起来:“被邪物袭击过的村庄,你真的有好好地去救济吗?事后的处理,你真的做到位了吗?还是说,你只是凭借那个军曹的一面之词便下了判断,而并非亲身前去确认考察,便匆忙得出了结论?我不知道具体的过程,但我敢肯定,你在治理怀安县中,肯定有失政之处。”
“若是如此,殿试之时老夫怎么会取得榜眼之位?监考的是圣皇陛下,东亭侯莫非要说,陛下有失察之处?”
“或许有,这种事我无法确定。但既然将你定为榜眼,说明你在治理怀安县的时候定然有过人之处。但。”许开看向身后平州城的方向,“我的视点,与圣皇不一样。或许与这片大地上的大多数人也不一样。”
“东亭侯莫非以为老夫之圣路仅仅因此就确立?错。圣路之确立岂是如此儿戏之事?老夫在那次殿试之后游历天下数十年,方才确信了自己心中所想,确立了自身之圣路,并非殿试所得之管窥之见。”金光之中的祁伤永面色不变,“东亭侯,若您肯停下这名为火车之物,并停止在这方面让下愚开志,老夫愿出山助您一臂之力,为您之仆亦是甘愿。”
许开并不意外。若是自己几句话就能动摇对方的圣路,对方也不可能修到圣道境。
而对于祁伤永的话语,许开只做出了一个回应。
他踏出一步。
青色的光芒闪耀天地。
……
……
“那边怎么了?”许初惊讶地指着平峰的方向。
众人看向那边,惊愕地发现一条金色与一条青色的通天圣路显现于平峰之顶,竟是有一种争锋之意!
“他要与齐老先生文斗?!”郑长河瞪大双眼。
无数人的目光,此刻也从火车上,转移到了平峰那边。
“老东西。”许开咧嘴一笑,“你知道有多少人想做我的仆人而不得?而不仅你想要阻止我想做的事情,竟然还得到这么大的好处,当真是人越老皮越厚啊。”
“看来东亭侯与老夫并非志同道合之人。”祁伤永淡淡地说道,“既然如此,那老朽也不得不让您体会一下何谓‘上四品’了。”
祁伤永手中的拐杖猛地往地上一杵,便有一颗劲松暴涨直射许开!
而许开,仅仅只是再向前一步。
一步之内,那颗劲松便直接被破开,化为无数碎屑,最后回归于纯正的天地之气。
而祁伤永仅仅只是一瞥便收回目光,似乎对此早有预料,与此同时他一步一步地后退,看似缓慢,实则一瞬之间便已经远退千余丈,拉开了与许开的距离。
然后,他以杖为笔,画出一副征战图!
“画道?确实有些意思。”与祁伤永不同,许开是真的一步步地以与凡人无异的步调向着祁伤永前进,“而且,你隐藏的很深啊。郑长河和魏运成都以为你是圣道六品,只是最近才突破圣道五品,今日看来,你怕是早就达到了圣道四品了吧?”
祁伤永依然波澜不惊:“能以九品之境看穿老夫的真实境界,东亭侯不愧为我人族第一天骄,此等天赋,令老夫汗颜。”
而后,他伸手一指,那副征战图便猛然扩大,将许开直接包裹了进去!
征战图内乃是他曾参加过的一场战役,那是他对那场战争的回忆。冰原被糟蹋得满目疮痍,无数的尸体散落四方,鲜血淋漓、惨不忍睹。烟尘冲天,每一个参战的士兵都恨不得噬其肉啖其血,哪怕身体再也动弹不了一分也要用自己的尸体阻碍对方哪怕一分。
许开穿梭其间,整片战场的血腥与肃杀、惨烈之意便全部压向他一人!
“以为我尚未上过战场便无法适应这种场面?以为我关心爱护民众便不愿屠戮?你错了。”许开伸手,一把剃刀便在他的手中浮现而出。
“若我当真是你想的那样的话,我便不会杀尽妖魔定星境一代。也不会——”
许开将手中的剃刀挥舞一圈!
“——杀尽那些魔族派的精灵了。”
整张征战图被直接破开,无数的亡灵直接消散于无!
于祁伤永脸上,以及那根拐杖上,出现了一丝刀痕。
“果然。”许开拍了拍手,“上四品之后,每一品之间差距都极大,否则若你真只是五品境刚才那一击你就应该已经重伤了。”
祁伤永依然淡然:“东亭侯才是,如此轻易就能破开我引以为豪的征战图,不愧为圣人剑。”
“但,老夫听闻东亭侯不读四书五经,不习圣人之言。若此为真,那么即使到达了圣道境,也无法使用圣言天训。不知这个传闻,老夫是否应该相信?”
许开挑了挑眉:“前半句你是听谁说的?”
“东亭侯若肯答应老夫的要求,老夫便是和盘托出亦是无妨。”
“那就算了。此为圣路之争,绝无相让之余地。不过我确实可以告诉你,虽然那句话说得很难听,但我确实很少读那些书。”
“原来如此。东亭侯坦坦荡荡,乃真君子也。”祁伤永拱了拱手,“既然如此,那边不要怪老夫欺之以方了。”
说完,他浑身的金光更加璀璨,口吐圣言:“惟上智与下愚不移。”
浩荡的金光冲刷而来,便要将许开彻底淹没于此。
许开面上却还是轻松的笑容:“但你忘记了一件事情。”
“嗯?”祁伤永淡然的脸上首次出现了一丝波澜。
“还有一种情况,即使不通圣人之言,亦可使用圣言天训。”许开竖起一根手指。“那就是自身的圣言。”
“——?!”
他轻轻吐出一言。
“——”
无尽青光绽放,与那浩荡金光猛然碰撞,几乎将整座平峰直接压了下去!
第355章 为民,为己,为天下先
天庠大殿。
当许开开战时,大历圣人朝着那边看了一眼,原来是文斗,而且似乎牵扯到了圣路之争,那不必理会,这对许开而言也是极好的磨砺。
于是他便收回了目光,继续看着一众考生的情况。
但下一刻,他的头猛然转向那边,瞪大双眼,死死地盯着。
“……”
良久,他才轻轻吐出一口气。
“可怕……许开,你再一次超越了我的想象啊。”
不止是他。
西海圣人诧异地看向自己所一直关注着的那人,就连身下的邪物都因这诧异导致的瞬间失神而更加暴动。
帝都,帝皇在自己的寝宫内,躺在由一百零八位绝色天香的美女跪坐在地所构建出来的白腿“大床”上,猛然起身,睁开双眼,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般的东西一样,惹起了众妃子的阵阵娇呼。
但他却并不理会,只是死死地盯着那边。
妖皇宫,妖皇的皇位之上已经没有了那道身影,只有战战兢兢匍匐在地浑身冷汗的群臣,以及一个跌落在皇位旁的破碎的酒杯。
魔族圣宫的动静就显得要小得多了。若是没有半圣级别的修为且当时便身处圣宫,根本察觉不到圣山那一丝微不可察的轻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