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不归 他是披着人皮的恶鬼修罗。
白沫涵那时候已经在宫中了,卫旸说“入宫”,自然不是字面上的那个意思。
说实话,他已经尝到了甜头了。
段玉楼不在都城,任凭他再有通天之能,也只能对卫旸俯首称臣。那些忠于国君的副将们,在不影响大局的前提下给他使绊子,他也只能忍受。
与此同时,他思慕了多年的白沫涵,也终于不再幻想着飞越到海角天涯。
她的眼睛只能看着王宫之上这四方天地,她的脚步最远只能走到黛瓦宫墙,她的心想要远去,但也知道自己不能远去。
她心甘情愿地留在了王都,心甘情愿地留在了他的身边。
她不再和世人一样念着段玉楼的名字,哪怕她心里想着,口中也再不会说出让他伤心难过的话来。
卫旸觉得如此甚好,日子如果能一直这么过下去,那就太完满了。
他同她道:“白姑娘,你知道我是一直喜欢你的。我愿意用这江山做聘礼,来迎娶你做我的妻子。”
白沫涵只觉得他的面目可怖:“陛下已经有妻子了。”
卫旸却不觉如何:“是,是……阿歆已经做了我的皇后,我也不能废黜她。可是,白姑娘,我会让你做这天下最尊贵的贵妃,即便是皇后,也不能让你对她退让。”
他紧紧握住她的手,不让她后退半步:“白姑娘,你来做我的贵妃。我保证,我会一生疼你、爱你,我绝不会辜负你。将来,若你有了我们的孩子,我就让他做储君、做国君,继承这大好天下。”
他逼迫她,眼神却仿佛切切深情:“白姑娘,你愿意吗?”
卫旸年轻又英俊,做此深情模样,只怕但凡换一个女儿家来见,都要立刻沉醉其中。
可偏偏白沫涵站在他面前,只看得浑身发痛、几欲作呕。
他已经变了。世情翻覆,当年那个打马长街的快意少年早就一去不返,那些明朗心境也死于多年的权势争夺。
如今的他,落在白沫涵眼中,不过是披着人皮的恶鬼修罗。
卫旸看出她的不信任和害怕,终于想起了自己的所作所为。他又立时歉疚起来,向她保证:“先前的事,是我一时糊涂了……白姑娘,你原谅我,我实在是害怕你又要离去。我不是故意的,白姑娘,你身上痛苦,我心里也是痛苦的。只要你肯留下,那些事,我再也不会做了。”
白沫涵不会相信这些话的。
她从前选择了帮卫旸夺位,这件事并不让她后悔,她知道卫旸是一个好国君,以后也会对百姓尽职尽责。
但她如今要走,她也不会留恋。她知道卫旸已经变了,他们已经无法同道而行。
如果段玉楼没有在前线危险之地,当初五师兄宁玉光在她受伤偷潜入宫时,她早就义无反顾跟着他走了。
白沫涵没有同意,但也没有说不好。她已经不指望和这个疯子讲任何道理。她越冷怠,卫旸对她就越上心,为她准备的婚礼排场就越大,耗费的时间就越久。
如此,段玉楼回来的速度就越快,他们能一起离开这里的日子就越早。
白沫涵一日一日在心中描摹着地图的路线,计算时间假定的速度越来越慢,她想着哪处地势险要、行路缓慢,哪处天气不好、或要改道。
她想了所有的理由,来解释段玉楼迟迟未归王城的理由。但她每日从清晨等到深夜,段玉楼的消息,再也没来过。
但她觉得,段玉楼临走前欲言又止,说让她等他回来,这一次,总不该又是撒谎骗她。
她想,他一定会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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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国的王宫里,喜气洋洋,殿中梁柱之上,处处都挂着红绸。只是灯架上雕花的红烛都熄了,只有微薄的月光从窗纱透进来,眼看着是一片惨淡的萧索。
白沫涵发上的华冠已经被她扯了下来,华服也早就丢到了一边,她面目冰冷地盯着面前这个面目丑陋的半妖。
她目中全是恨意,声音也发狠:“薛勘诚然与我为敌,但你也休想如此污蔑于他!我清楚他的秉性,他坦坦荡荡,绝不是那样的人!”
半妖印珈蓝桀桀笑道:“白河谷的疫毒,那是薛勘出的主意,赵琬做的决定。我在赵琬身边这么久了,我亲眼所见,说的都是真话,你为什么不信呢?”
白沫涵冷嗤道:“你一个半妖,满口鬼话,还想要我信你?”
印珈蓝的脸色倏然变得极其难看,但她很快又压抑了下去,再次用那种诡异的笑容面对白沫涵。
“这不就是你痛恨赵琬的原因吗?她先夺走了段玉楼,接着又夺走了辛玉言。他们都爱她,为了她什么都愿意做。薛勘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她受委屈呢?”
白沫涵几日没有睡好,熬得满目通红,印珈蓝再加上最后一把火:“还有段玉楼。你觉得,他终于离开了卫国,见到了赵琬,还会不会再回来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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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外,卫旸穿着玄黑色的衮服,停在了红色的灯笼之下。仕宦在他身侧压低了声音,轻轻禀报道:“陛下,段郎殁了。”
卫旸应了声,摆手让仕宦退下。他沉默了半刻,上前敲门,手指关节落在门扉上的时候,他终于笑了。
他笑得放肆而轻松,只觉得过去这些日子里,不曾有哪一日比今天还要令人快意。
这么多年了,他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一喜九国一统,二喜段郎已死,三喜眼前人,恰是心上人。
大门紧闭,没有人来为这位至尊帝王打开殿门。但他一点也不恼,因为这座大殿就是最后的牢笼。
他想要的人就在里面,她避无可避。
美丽的鸟儿啊,他虽不舍她飞走,可容她在牢笼里鼓气的余地,他还是要宽容地留给她的。
他笑着,声音温柔,终于名正言顺地喊出那个从来不敢当面呼唤的名字。
“沫涵,今日你我大婚之喜,何必如此闷闷不乐?”
她的翅膀被折断,羽毛被拔除。她在前朝的权力都被收回,再也去不了别的地方,只能同他共度一生。
他会好好待她的。
宫殿的大门紧闭,坐拥天下国土的新帝,叩不开沉重的殿门,便温柔地呼唤她:“沫涵,给我开门罢。我有好消息要告诉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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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白沫涵而言,唯一的好消息,只有段玉楼的平安了。
印珈蓝抚上她的肩头,在她耳边低笑道:“卫旸在骗你呢。即便你开了门,他也不会放过段玉楼的。”
印珈蓝满意地看着白沫涵攥着衣角的手指收紧,继续道:“他是皇帝啊。他坐拥九国国土,怎能忍受身边人的声名盖过他去。世人皆羡段玉楼,卫旸容不下段玉楼。”
白沫涵咬牙:“住口。”
印珈蓝才不听她的:“你虽是修灵者,天赋异禀,也没办法起死回生呐。救不活段玉楼,你好歹杀了卫旸给他偿命——”
白沫涵霍然回头,一把钳制住印珈蓝的咽喉,将她死死钉在床边木栏之上。
“印珈蓝——想活就给我住口。”
印珈蓝笑了,她十分听话地摇了摇手,捂住了自己的嘴。但她眼里都是趣味,挑着眉让她听卫旸说话。
卫旸屏退了侍从,与她道:“寡人听说青云山道崩塌了,不过你放心,段卿回来的脚程快,兴许已经走过那里了——”
他说话故作低沉,可语气里的兴奋,在安静的夜色里传递进来,几乎已经完全难以遮掩了。
白沫涵紧绷许久的那根弦终于断了。
九国逐鹿,这一场争斗到最后,赢了的只有卫旸一个人。
她摇摇欲坠地站起来,拾起自己的剑,一步、一步,走向殿门口。
印珈蓝一双阴冷的眸子盯着她,从她身后扑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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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年前,青冥覆灭的时候,其实已经可以算是没人了。
最先死的,是师父白及。
白及当初没给段玉楼开门,却一直试图为白沫涵和受灾的卫国百姓炼制解药。由于灵力消耗过大,虽然找到了免除各地病疫的法子,身体却很快急转直下,不久就过世了。
裴玉川将药交给了段玉楼,段玉楼这才能迅速地恢复卫朝气力,重整旗鼓。
而后是四弟子辛玉言。
段玉楼与他两军对阵,众目睽睽之下,有无数将领兵士所见,他亲手将他斩于马下。只是未过多时,青云道崩塌,段玉楼也在归国的路上死去。
再之后,印珈蓝顶替了白沫涵的身份,先是给卫旸下毒,害他驾崩,之后又设计使傅皇后病逝。印珈蓝控制了他们留下的独子即位,子少母壮,一派祸国之相。
印珈蓝手段狠毒,苛税暴政,大好卫朝,毁于一旦。
天下大乱。
各地揭竿而起,青冥弟子纷纷入世。就在此时,守山灵阵示警之声大作,留守的裴玉川和乔谭眼见得卫朝军队杀上青冥。
但来的不是普通兵士,而是异术士。
裴玉川一眼就看出那为首异术士身上的半妖之力,出手相阻,可他尚未飞升,不过是一凡人,斗不过这千人阵仗。
最后一刻,裴玉川喝令弟子乔谭从后山密道离开。乔谭初时不从,但裴玉川态度坚决。
“凡有修灵之士存世一时,绝不可断绝此道,让奸佞势盛,祸乱正途。”
青冥百余年传世基业毁于大火,裴玉川兑现了诺言,守护青冥直到最后一刻。
至此,青冥唯二有望突破奥义飞升证道的天才弟子,全部陨落。
印珈蓝四处作乱,各地百姓都看不过她,她还唬得幼帝团团转,最后厮混到了床帏之内,吹着枕头风让他暴力镇压各地不服朝廷的文人武将。
大军行至泓河旁,河东裴家为守文坛典籍,带着万车古书渡河南下。唯有少主裴玉成不肯过河,要向天下文人做不退不畏之表率。
他一边助义士躲避,一边站在岸边。
领兵的将领都知道裴家在天下文人中的地位。这世间不怕谁的战力骁勇,偏偏就怕文人白纸黑字。裴玉成不肯渡江,一身傲骨本就被天下敬仰,若是他今日在这有个三长两短,卫朝一切行为便再无辩解之力。
但印珈蓝偏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命自己的亲信前去,将他头颅斩落泓河喂鱼。岸边的百姓自发跳入河中打捞,也没能将他头颅找回。
这一石激起千层浪,各地义士都因为这个导火索联合起来,义无反顾向国都进兵。
印珈蓝敢做,就一点都不害怕。她有修灵身,又有半妖力,对付凡人绰绰有余。她用妖术控制王宫的军队杀人,双方都战得死伤惨重。
起义军中那个冲上来喊着“纳命来”的胖子,被她万箭穿身,在城门上吊了七天七夜。凡是有人想来带回他尸首的,全部都被射落在城门之下。
一时之间,门前尸首成山。
那是来为师兄弟们报仇的张玉山。
最后印珈蓝遇到了长大后的薛定。
印珈蓝见过襁褓中的薛定,只是她没想过,自己费尽心力帮赵琬保下来的这个孩子,居然会是最后将自己逼入绝境的人。
青冥最后一个弟子宁玉光,已然四十余岁,半生风霜,半生恩仇。他为薛定前锋,执剑来到少帝和印珈蓝面前,杀孽累累,飞升成仙。
这就是所有故事最后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