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许是她在人间久了,也成了半个凡人,竟觉得是自己欠了悦姬。
可她这一生,坏事做了无数,亏欠的又何止一个悦姬。
彤华同陵游道:“薄恒掌管地界,如何护佑我是他的事情。但你且着人去阴司说好,让他们公事公办。如今人间形势将变,我又和原景时待在一处,难免有人死死地盯着我挑错,没必要给他们送现成的话柄。”
话是这么说,但您的话柄还少吗?您怕吗?
陵游如是想。
她又问道:“先前让你去查上京城内的邪气,查到了吗?”
如上京这样有天子坐镇的城池,一只半妖想要躲藏,恐怕还是有难度的,也不知道这半妖究竟是用了什么法子。
陵游点头,凑近了些,低声给她说了一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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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华逼走南玘,都是因为不日便到来的沈皇后生辰。
沈皇后生辰当日一早,齐王原博衍夫妇先行入宫拜见沈皇后。
沈皇后抱着原堇爱不释手,喜爱之情溢于言表。皇帝对这粉妆玉砌的小孙女也颇为喜爱,借沈皇后生辰之喜,直接给原堇封了郡主。
沈皇后抱着原堇和陶嫣说话,皇帝与原博衍去了殿外。
皇帝正好借这个机会与他道:“既有了孩子,你也莫要再如从前那般随性了。虽说自打你成婚便收敛了心性,但是到底是个赋闲的王爷,朝中也没个实职,这回给朕那小孙女一个封号,也是给她个倚仗。”
原博衍要的就是这样。他在朝中没有任何力量,不涉朝政,空享富贵,但是阿堇若是得了皇帝皇后喜爱,便是有了最大的依仗。
他垂目称是,谢恩。
皇帝觑他一眼,道:“你那儿子……”
皇帝一提,没说下去,却是询问的意思。原博衍会意,面上微露了悲戚之色,答道:“尚在天池山修养,前日来信,说一切安好。”
皇帝“嗯”了一声。自己这儿子成日里躲在富贵窝里,没个功名实权,也没什么朝臣拥护,好容易成了婚,有了个嫡子,偏偏那孩子身体那样不好。
宫中太医皆是当世名手,谁也不敢保证能将这孩子养活。
最后还是救了这孩子平安出生的国士印珈蓝,说她可将这孩子送去天池山,交予一隐世高人休养。唯一的代价,是一十八年,不得归返,不见亲人。
皇帝当年不大赞成,可原博衍夫妻心疼孩子,执意送走。
皇帝当时没说什么,权当自己这孙儿没了,后话全都按下不提。原博衍却请了旨意,请求立那远走的小儿原邈为齐王世子。
皇帝当时的意思很明显,这孩子身体既然不好,又没有从小养在身边,是不好受这世子爵位的。左右原博衍和陶嫣还年轻,日后有了孩子再行加封不迟。
但原博衍那回却十分坚决,最终还是封了原邈作世子。
一个不知回不回得来的世子。
皇帝心中总觉得原博衍糊涂,虽是由了他的意,却仍时时留意。待时日久了,发现他并没有多做什么的意图,这一道请封的旨意,更多像是对王妃的承诺和弥补,这才慢慢作罢。
齐王世子出了这样大的事,连着几年齐王府上都阴云漫布。此次又有了一个孩子,难免能抵消之前一点阴翳。皇帝封原堇郡主位,也有慰藉的意思。
只是看着这粉团团的小孙女,终究就想起了当初那个没见过的小孙儿。
原邈。
山长水远,兴许是与皇家无缘的。
皇帝叹息着走到前面,原博衍站在后面,垂下了眼。
那眼里,分明是沉沉寂寂,狠绝深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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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景时为了沈皇后的生辰,回京后便一直住在宫里,每日无所事事,也见不到彤华。
只是他近来总有些心慌,沈皇后生辰前一夜,还罕见地失了眠,一整晚睡得都不太安稳。
生辰那日,原景时早早前去请安,坐到沈皇后身边和她说话的时候,虽不至于睡过去,眉眼却一直垂着。
沈皇后看出来他困倦,倒也没责怪他什么。她一向疼爱这个幼子,便摆手让他回去休息。
她用宛如亲生母亲般的慈爱目光看着他,顺了顺他的发,叮嘱侍女燃些她的安息香,味道虽淡,功效却好,还叫人不要紧闭门窗,嘱咐他不要贪凉盖薄被。
原景时辞了沈皇后,这才回去休息。这一觉睡得长,却安稳,他直接睡到了宴席快开始,方被宫侍叫醒更衣。
原景时坐在宴上,等着侍官报国士印珈蓝的名号,但是这样大的宴席上,她却没有出席。
他看着满桌珍馐,一口都吃不下去。他端起了酒樽,只喝了一口便呛个不停。
而后,他听见上位瓷器在地上磕碎的声音。
当朝沈皇后,不可谓不是一个空前绝后的贤后,合该长福长寿,长命百岁。最受宠爱的安乐公主亲手为自己的母后递上长寿面,用好听的声音,拿一切美好的词语祝福她的母后。
那碗飘香的长寿面只吃了一口,沈皇后当场吐了黑血。
这一场变故突如其来,皇帝大怒,一面让人送沈皇后回去医治,一面立即封锁了大殿,誓要查个水落石出。
原博衍不久之前才让人送走了小神医岑姚,立刻叫人去药王谷寻人。
亲手奉上长寿面的安乐瑟瑟发抖,跪在中宫之外泪流满面,口中不断祈祷母亲可以平安无事。
宴上层层查证下去,实情以极快的速度水落石出。而查出来的凶手不是别人,正是太子正妃林悦言。
从膳房送到大殿的路上,只有她一个人,曾动过那碗长寿面。
安乐声色俱厉地指着她控诉,说以为嫂嫂只是来指点她的厨艺,安知是藏了这样的祸心!
大殿之上无人离去,林悦言被千夫所指,殿中人各怀心思地看着这位高贵典雅的太子妃。
皇四子永王的王妃,恰是林悦言的胞妹。永王妃浑身颤抖地坐在位子上,眼中充满了不可思议,冲出去与小公主争执,道此事绝非太子妃所为。
而林悦言淡淡自座上起身,缓步走到殿中,拉开了自己的妹妹。
她用只有两个人听得到的声音对永王妃道:“你一句话都别说。”
她跪下,收敛了衣袖俯下身去深深跪拜,对毒杀国母的罪行,供认不讳。只说自己此举与林家无关,希望重惩自己,放过林家。
永王妃泪流满面,也跪了下来,像疯了一样胡言乱语,最后急得晕了过去。
只有林悦言看到,是永王站在她的身后,借袖口的遮掩敲晕了她。
林悦言抬起头,看见丹陛之上太子的双眼。
他在想,十年夫妻,她却原来,如此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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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承思当年看中了相爷林节的长女,奈何皇族之中规矩忌讳颇多,未必可以成事。林悦言的八字送进了宫来,还要一遍一遍核算过,确认两人八字相合,林悦言命数无误,再让陛下决断。
写着她八字的纸笺送到勤政殿的时候,原承思和印珈蓝都在。当时,是印珈蓝对皇帝说,正巧她在,一看便知。
皇帝没有反对,印珈蓝伸手将那纸笺打开,只看了一眼,便笑了出来。
原承思心中忐忑,一直盯着印珈蓝,却见印珈蓝笑出这一声之后,抬头快速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其实便已经告诉了他答案。
可是印珈蓝立刻便转向了皇帝,说林氏乃是命书天定,与太子最是良配。
旨意传下,太子的大婚被提上日程。原承思私下与印珈蓝相见,确认是印珈蓝向皇帝撒了谎。
他们两个命数是不相合的。
当初,原承思问她有没有破解的办法,她给了他两个选择。
“陛下娶沈皇后之前,也曾对别的女子动心。殿下来日还长,大可另择佳人,至于已经传下的旨意,就当个笑话。若殿下顾忌声名,我保证今日之后,天下人都不会再记得今日这一桩事。”
才子佳人,痴男怨女,原氏皇族中有为所求放弃权柄的,自然也有一辈子在冰冷的斗争里浮沉追悔的。当初皇帝也说过一往而深九死不悔的情话,可是还不到死,他就放了手。
原承思当时问道:“如果孤非要娶她呢?”
印珈蓝当时回答他道:“殿下娶她,报应又不会应到天下人的头上,只要殿下担得起。”
这些年来,原承思爱护太子妃之事已成美闻,可是面上齐眉举案的一对恩爱夫妻,每日真正的相处其实就如同最初的预言一样,难堪至极。
后来,原承思再找过印珈蓝。印珈蓝问他道:“时至今日,殿下依旧不后悔当初的决定吗?”
他仍是答:“孤未曾做错,自不后悔。”
印珈蓝垂眼道:“细算来,殿下一力护佑妻子至如今,也有十年好光景了。”
原承思面容渐渐紧绷,抓住了她话语中的关键词:“十年?”
“已经很久了。”
“不能更长?”
“无人能长过生死。”
原承思逼问她道:“什么生死?”
“生离散,死同聚,和当初一样,不过殿下一个选择罢了。”
原承思不肯选,这两样都不是他想要的结局。
却原来,命运如此无常而残忍。
第44章
杀命 可惜这么多年,只是她的喜欢得偿……
到了灯火通明的夜晚,繁记仍旧是上京里最繁华的地方。
原景时依旧还穿着深红色的蟒袍,只是随意披了件黑色大氅做聊胜于无的遮掩。他足下生风,用精妙的轻功快速越过屋檐,穿梭过上京熙攘的街道,来到梦雨楼中。
梦雨楼的侍女认得他,听他说要找祝文茵,便答她不在。
原景时不信,推开侍女便要入内去寻。幸有旁人见势先去请了谢年年,才没让他闹起来。
谢年年亲自来接他,带他上了四楼祝文茵的房间,推开门,露出黑暗又空荡的房间同他道:“并非是欺骗殿下,文茵当真不在。”
原景时沉默地看着这漆黑冷僻的房间,茫然地走下楼去。
他立在梦雨楼安静的院子里,停着一墙之隔喧闹的人声,脚下沉重,一时不知该向何处去找她了。
世人皆传皇九子生母早逝,可事实并非那样。他的母亲不曾进宫前,是江湖之中快意恩仇的侠女,因为喜欢上皇帝,所以愿意入宫,因为爱意逝去,所以决然离去。
她放弃了她的爱情,放弃了夫君,放弃了儿子,从此音讯全无。
原景时在江湖流离这些年,不是没有暗中打听过,却未曾听到关于她的只言片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