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记得从前他极擅弓马。
不过他应当是不在意的。因为他很快又平静地拉开了弓,好像周围声音皆不入耳似的,对着最高的那朵花再放一箭。
这一箭,又从右边落空。
彤华听着周围的声音,又看那小侯爷的笑,拉了拉他垂落的衣袖,低声道:“换下面的罢。我只想要个莲花灯,最上面那个美人灯太大了,我不喜欢,拿着也不趁手。”
他依旧没看她,也没答话,只伸手问她要箭。
彤华倒是没犹豫,直接将第三支箭交到了他手里。
他再次拉弓,眼底沉沉,平稳松手。这一箭带着疾风穿过木架最高处,准准地将那朵绢花带了下来。
周围人霎时响起了排山倒海的欢呼之声。
男子将弓还给老板,这才看向了彤华,凶神恶煞的狮头面具下面,只瞧得见黑白分明的一双眼,映着杳杳灯火……和她。
“喜欢什么灯,去拿罢。”
他的嗓音很低,还带着些久不言语的生涩,若不是彤华耳聪目明,几乎要听不见。
彤华原道他许久没有拉弓,可能会用些小术法,谁料他单凭箭术便射中了那朵绢花。
她回头看着他,脸上的惊讶和欣喜交杂。
她开心地答应了一声,跑上了台,解了字谜,挑了一只最精致最合心意的莲花灯。
她向他跑来,他自如地伸手,带着她跳到了台下。
他们自然地牵住了手,便再也没有分开。她拉着他向人群外走,声音里掩饰不住的笑意:“我们走!”
她右手提着一只最精致明亮的莲花灯,左手拉着长街上最清隽挺拔的男子,脚步轻快地跑过,红色的衣摆随着步伐飞起,和着她发上双鱼簪泠泠之声,像翩飞的蝴蝶穿过人潮茫茫。
他心思有些放空。
刚才他隐于虚无,也是这样跟在她的身后。
寒夜明灯,她只穿了一身简单的红衣,穿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似乎不那么出众了,却仍旧出众得惊人。
出众到,他跟在她身后,眼里依旧只能看到她一个人的背影。
俗世浮华,皆为幻影。
他心思飘远了,由着她拉他跑到人少的背街处,这才停下。
她开心极了,提着自己的莲花灯不停地看,语气有些兴奋道:“你怎么来了?你记不记得,你之前也给过我一只这样的灯。”
他心不在焉地应声。
彤华安安静静地越过花灯看他,他偏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她微微想了想,而后伸手,指尖落定在他面具之上。
他一把抓住她手腕:“做什么?”
她听着他陌生的声音,笑意也落下来,只坚决道:“让我看看你的脸。”
她眼底十分固执,看得他心悸,愈发不肯松手。
两人正对峙着,却听那边突然混乱起来,有人在喊:“捉贼了!他偷了我的荷包!”
长街上正有花车经过,将人阻在了一旁,却有个男子,一溜烟地闯进这边。
这贼人没想到这里还藏着两个人,骂了一声就转进旁边小巷。
彤华只感觉自己的手被对面的人放开,眨眼间他便大步迈了过去。
男子步伐稳重,望着巷口,没有继续追,只是手里向前一扬,一道无形之力打过去,便见那小贼膝盖一软,跌倒在地。
那荷包的主人显然被花车阻拦还没过来,他便走上前去,捡起地上那个精巧非凡的荷包。
荷包倒是不鼓囊,只是沉甸甸的,恐怕装得都是金子。
他本也只是惯常做件好事,却没打算留在此处,转身便要离去。
谁知那小贼见自己今晚的成果被别人拿去,伸手就要来抢,却被他避开。
小贼不甘心,不知从哪里摸了把小刀,又向他刺去。
他伸手反制那小贼,头往旁边一避,将这小贼擒在手里,面具却被撞了下来。
那小贼瞥了他一眼,眼里的狠意逐渐变成恐惧:“……鬼……鬼啊——”
这瞧着长身玉立的公子,面具下却不是什么温润英俊的面孔。
他没有脸。
那是一团空荡荡的虚无,那张面具,就是他的脸。
小贼害怕地大叫起来。男子暗道糟糕,伸手重新将面具捡起带上。小贼得了个空,连滚带爬地向反方向逃窜。
男子要上前追他,却听耳旁有疾风剑鸣之声,一道炫光闪过那小贼心脏,瞬间致其毙命。
直直刺入墙上的那一支黑金长簪,干干净净的,未曾染上一点脏污,但却开始诡异地变红,将他的鲜血和魂魄不断吸入。
男子当然认得那是什么。
他迅速回头:“收手!”
他身后的彤华,面具下的目光冰冷透骨。
她没有多余的动作。长簪吸食完小贼的魂魄,自觉回到她手中。
有人声向着这处而来,男子拉着彤华就跑开了此地。
彤华手一时没抓住,提着的灯落在了地上,烛心燃上了画纸,将一盏漂亮的花灯烧成一片灰烬。
他拉着她来到一处无人的黑暗小巷,一把掷开她的手腕,咬牙道:“你又杀人了!”
彤华冷笑一声,取下了自己的面具,然后扬手打落了他的面具。
她看着他那张空洞的脸,嗤道:“那怎么办?他看到你了。”
他看到你了。
这话他已经听过太多遍。先前在北地,她先杀了阿江阿月,又杀了三个使官,对他也是这个解释:他们看到你了。
这话他听了许多年,已经让他生厌。
彤华明晰地知道他心里的症结,但她坚决不会对他低头。
自打他来到她身边,少有好言相对,凭什么要她一直宽容待他?
她就是这样恶劣的脾气。
“你也不是头一回见我杀人了。你自恃清高,北地之后便不肯见我,今日纡尊降贵来寻我,我却如此,不知你心里要怎么斥我。”
他越沉默,她越无措,只能继续尖锐开口,来掩盖自己的慌乱:“你这副样子——”
“彤华。”
他打断了她的话,定定地唤她一声。
彤华愣了一下,方才脑子里的强横都散了,只是怔然问道:“你唤我什么?”
他不带一点感情地说道:“你心里有怨,恨我变得与从前不同。你不是也不一样了吗?”
彤华看着他,眼睫微颤,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他不肯与她争执,扭头离开。他回到街边那家书画的小店,再一次趁店家不备,走到了后库。
那库里有一幅画,画里是大江东去,岸上却不见人影。
他归于虚无,将这具借来的躯体归还。岸上的公子背对他站在江侧,看着天际不肯回头,衣袂被风高高吹起。
所有的温情都被撕破。
他的上元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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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华将面具扔掉,冷着脸回到梦雨楼。
她一个人卸去妆容簪环,看着桌上的双鱼簪,心里烦闷,直接塞到了抽屉最里面。待沐浴完出来,只觉得燥热,伸手便将窗户推开。
正月里晚风刺骨,彤华迎着寒气,这才觉得心头的郁结吹散了一些。
小奇在她的袖口探头,迎风吹了一会儿,又扭过头钻进袖子里,缠上她那只温暖的玉镯。红莲火寂静地在玉里流转,无声将暖意传达到她全身。
也就是片刻,风声犹在,风却停了。
彤华被风扬起的衣袖渐渐垂落,顺服地贴在曼妙的身体上。
彤华眼神冷淡地对着窗口:“你挡到我吹风了。”
小奇听到彤华说话,这才意识到再没有寒风吹入袖管。它尾巴依旧缠着手镯,将头伸了出来。
房间里依旧只有彤华一个人,它向面前的窗口嘶嘶两声。
窗前依旧平平静静,彤华闷声发脾气,直接将手扶在窗沿,倾着身体探出了头去,立刻便有料峭的冷意扑面而来。
她感到身前的禁锢忽而散去,晚风灌入,衣袂再度扬起。
那个人走了。
彤华直起身子,狠狠地甩上了窗户。
她怒气冲冲地回过身,看见内室的纱帘垂地,香烟袅袅,那个人穿着一身黑衣,站在房间正中间。
他的袖口提着一个雕花木柄,木柄的另一头,垂挂着一个精巧明亮的莲花玻璃灯。
他回来了。
这一次,这个灯不会再被毁掉了。
小奇回头看了一眼自家主子的表情,放心地钻回了袖子里去。
放过他了。
第29章
古画 他藏身在三百年前的兰丘山水。……
上元佳节,处处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