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游虽用重剑,但身法飘逸迅速,乍看竟与段玉楼用剑肖似。而今日彤华也执剑出手,二人用剑姿态分明同出一辙。
而他的小师妹白沫涵,一向不爱练剑,若不是段玉楼教她,她自己是不愿意练的。
云瞻自飞升后,没有面见彤华的机会,此时此刻如此难得,他便再也无法按捺,斗胆上前,要与她下棋。
小师妹始终学不会下棋,彤华下棋也是毫无章法,全凭心情。可她最后那一盘,棋路忽变,不是她自己的棋风,却更像是段玉楼的风格。
云瞻浑身紧绷,紧紧盯着彤华道:“段玉楼所创燕起,青冥山内没有对手,入世也未有败绩。唯一的破解之法只有他自己知道,对同门,他也只是说破了三成而已。”
彤华给鱼书使了个眼色,鱼书会意,立刻走到门口守着。
这密闭的亭楼,倒是给这二人提供了一个绝密的说话之地。
彤华待鱼书出去,这才伸出左手,顺着他右臂袖口向下一捋,将一只耳目灵捏在掌心。
云瞻一怔,他忘了这个才来到他身上的小东西。
而这一刻,他已经半分感觉不到这个耳目灵与自己的联系。
彤华碾碎耳目灵,方道:“当初陵游说你凡心不死,想处置掉你。我看你从不妄言,也就没这么做。恰今日闹出个妖兽的乱子,让你钻了个一步登天的空子。看来是我错了,你原没那么谨慎,也没那么能忍。”
她不否认,便让他更恨:“我还要忍多久?我以为你有隐情,不敢多言,可你将从前都忘了吗?”
他满脑子都是少年欢庆和后来荒土,那些回忆和面前这张美丽又冷漠的脸渐渐重合,教他顿时生出万般的可恨可憎来:“你争权夺势,游戏人间,把凡人……把我们,都当作你随用随取、挥之即去的棋子吗?”
彤华面上是一种颇为残忍的纯淡:“我丢了几本书去人间,想看看是否有机缘聪慧之人。等了几百年,终于是在青冥山,出了两个有望解开奥义飞升仙道的。这二人无论谁来,都可为我所用,可偏偏来的是你。”
她没有丝毫感情地望着他,道:“你借杀飞升,我却不缺会杀的部下。”
云瞻不可置信地听着这些话,道:“所以青冥山对你无用。”
她淡道:“无用。”
云瞻倏然涨红了眼,伸出手去一把扣住她的肩膀。
那一瞬间他惊于她的单薄,可是升起的愤怒质问已然出口:“所以你烧了青冥山?师父和师兄都还在里面,他们都想着要去救你——”
彤华轻轻对他一推,他便一个踉跄向后倒去。
神力的威压让他再也站不起身,他只能艰难地抬头望她。
彤华伸出一只玉白纤细的手抚了抚衣衫。这位美丽的神女,连手也是精致的,她的指甲染着粉玉金箔,描着小巧飞鸟,桃花春日般生动。
可她又带着掐丝护甲,将她身上唯一的那一点生动,全都困在了金色的牢笼里。
她口中的话和她这个人,感觉是一样的冰冷残忍:“内廷司里那个对你多嘴的玉笔仙,我已经处置过了。”
云瞻想起那个外向友好的小仙官,扬首看向这个无情的神女,那样好看的一双眼,却像一潭漆黑的深水,日落无影,长风无漪。
她像一尊美人玉俑,冰凉又没有生气。
她垂眼望他,半威胁半提醒地说道:“至于你,好好在上天庭做你的刑官,不该多嘴,就不要多嘴。”
她的佩剑早已将积水逼成了一个巨大的水球,此刻心随意动,迅速带起红英神火,将一重天的水球烤了个干干净净,迅速飞回彤华掌心。
有雾白的蒸气在云海上浮起,她在一片空白中侧首将长簪别回发间,迈步走了出去。
神明强势的威压终于消失,云瞻坐在原地,却仍旧没有站起身。
他脑海里的小师妹,从冰雪可爱的襁褓婴儿,变成活泼机灵的女孩,变成美丽跳脱的少女,变成青冥山那次没能相逢的一别,变成遥远卫都里仓促的一见。
却怎么也变不成如今这个薄情寡义的神女。
原来他的小师妹,早就死在了三百多年前那一个繁华落尽的深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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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漫长又琐碎,彤华原本只是为了去见一个人,此刻却觉得十分疲累。
天庭一直晴日温和,而定世洲四季昼夜却随人间变幻。彤华回到璇玑宫时,已是冬日晚间,一股戚戚寒寒的黑暗之中,只有寂寂明珠闪烁光芒。
她换了身衣裳,躺倒在了榻上。
鱼书和赤芜在侧,看她闭着眼,满面疲色,便安安静静地给她收拾,一个擦脸上的妆,一个卸发上的簪环。
待收拾得差不多了,彤华忽而问道:“狮子呢?”
鱼书听见这两个字,手一颤:“什么?”
她偏头看赤芜,便连赤芜这样活泼的人也噤了声。
彤华闭着眼,不觉她二人异样,道:“今日昭元送了我一头狮子,陵游把它带去哪儿了?”
鱼书这才想起这回事,飞快把手边的东西归拢好,道:“我去问问。”
她叮嘱赤芜,今日彤华斗法伤了元气,让她去熬药给彤华喝下,而后自己出来找陵游。
陵游正在使官殿里处理公务,他依旧记着昭元今日的挑衅,打算给她使点绊子。听鱼书说明来意,他将袖中灵珠递了出来,问道:“她要这个做什么?”
鱼书脸色有些复杂,拧着眉道:“她问我,‘狮子呢’,我当时没想起来,吓了一跳。我还以为……”
她不好再说了,陵游也已经懂了她的意思。
他送鱼书出去,道:“她不会主动提,你也不要多生异样。”
鱼书站在门边,正要离去,遥遥看到那边有人抱着几本文书和使官交接。
她仔细望了望,问陵游道:“那是紫毫吗?”
陵游看了一眼,点头。
鱼书手里将灵珠捏得紧了紧,转头离开。
紫毫送完文书,隐隐觉得有谁在看自己,回过头去,却谁也没看到。
使官殿依旧是那个忙忙碌碌的样子,檐下的灯笼里燃着烛火,晚风里晦涩黯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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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书以为彤华已经休息了,却不料她一走进殿门,彤华就唤了她的名字。
彤华接过鱼书递过来的灵珠,将那只妖狮放了出来。
这妖狮着实生得威风,皮毛也亮,本来也是凶神恶煞唯我独尊的,许是在陵游手底下压得久了,此刻也变得安静下来,就只是半伏在地上看着彤华。
彤华半垂着眼问它道:“有名字吗?”
妖狮低低吼了一声。
彤华躺回去,闭着眼,口吻有些嫌弃道:“我不喜欢给狮子取名字。为什么你不能像陵游一样,取好名字再来?”
她将手伸出去,玉白的指轻轻勾了勾:“来。”
妖狮过来,卧伏在地上,调整好姿势,刚好拿头顶把她的手心托起来。
小奇从她的手腕上爬到妖狮的背上,转了几圈,立在它头顶嘶了一声。
彤华勾起唇,低低笑了一声,道:“好,听小奇的,你就叫小八罢。”
妖狮:???
彤华才不管它的反应。她揉了揉它的鬃毛,道:“出去找鱼书带你洗洗。小八——”
她已经阖了眼,迷迷蒙蒙睡过去了:“好好待在我身边啊。”
先前那只狮子不肯好好待着,不见了。
她找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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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八被清洗干净以后又回到了彤华的寝室,趴在彤华的榻边卧了一晚上。
半夜时,它忽而感觉有一阵风将它弄醒,睁眼只觉一道黑影倏然而过,又什么都没有。
它觉得自己在做梦,正要爬回去,又看见彤华睡梦里也紧皱着眉头。
于是它拍了一把枕边的小奇,又伏下了身子。
小奇看了它一眼,一开始没懂,随即反应过来,卷着彤华的手放到了小八的脊背上。
小八敏锐地感受到她落在它背脊的手忽而收紧,然后慢慢放松下来。
她犹在睡梦里没有醒来,下意识般轻柔地摩挲了一下,不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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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彤华睡醒,看见手下的小八,微微怔了怔。
小八万分乖觉,察觉到她醒了,抬眼看了她一眼,便走到一边卧下,由着进来的鱼书和赤芜伺候她。
先前小八在天界感知到了陵游身上的六翼神威,才降服在他的手里,来到璇玑宫后又听他教训了两句,早就安分下来。
彤华梳洗完,带着小奇和小八一齐去东配殿处理事务。
璇玑宫有二位主事仙官,一名飞翎,一名慎知,此刻亦在外间配合彤华整理文书。
彤华在内间坐了整日,展展腰背,起身向外,才堪堪走到帘后,便听见飞翎与慎知坐在外间正小声说着闲话。
细听去,却原来是说陵游和赤芜的。
彤华时常见到他们站在一起说话,见怪不怪,偶尔要给陵游送东西,都特地叫赤芜去,拿他们两个打趣充乐子。
飞翎正说着“世间情滥,无人免俗”,一扭头看见彤华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出来,正偏着头瞧她们,心里微微忐忑。
她想自己这八个字说出来,彤华众口铄金里活了这么多年,总不能敏感成这个模样。
彤华果然想的是另外一件事:“赤芜最近又看什么乱七八糟的话本子了?”
赤芜性格十分活泼,平日里喜好广泛,偶尔也偷懒躲闲去看看话本子。彤华对自己部下十分宽容,去人间时,还给她带过繁记的话本。
彤华一问,飞翎立刻出卖了赤芜:“陵游给她从人间带的,讲的是洛河神女未开情智,私自下凡偶遇一对痴心人,回去之后梦中懵懵懂懂幻想出了一位郎君,甘愿长睡不复醒。”
彤华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叮嘱慎知道:“你回头再去她屋里看看,别又让她拿着什么话本去祸害鱼书。”
鱼书是字灵,该看什么不该看什么,彤华一向管得很严。
鱼书自己倒是很乖觉,却抵不过赤芜跳脱,有时候存心使坏,鱼书也招架不住。
彤华心里想着刚才的话,有些好笑:洛河水域里哪有什么长梦不醒的神女,有的不过是一位龙君罢了。
掌管洛河那位神君,是东海龙族行九的嫡太子。
他天赋奇高,年少成名,心性果决又沉稳,模样也是一等一的端和雅正。
他一生不曾行差踏错,最后在彤华身上栽了跟头,被永久剥夺了神籍,在众神无可奈何的叹惋里下落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