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灵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看见了娄延的背影,实话与彤华道:“说过几句,不多。”
彤华继续问道:“他如何?”
扬灵道:“话不多,做事稳重利落,若是可信无疑之人,可以继续培养。”
她问道:“少主需要我去接近他吗?”
彤华的目光一直不曾收回,越过浩荡烟波看向那边,问道:“他喜欢你吗?”
扬灵感觉自己的面皮瞬间干涩了一下,想到他们此前为数不多的几次交流,同她道:“或许有些,但不多。”
彤华道:“既然有喜欢,那你故意去接近他,他岂会看不出来?还是算了。”
扬灵道:“那我去查九弥仙族。”
这次彤华没有拒绝。
那边支来的小船已经下水,有仙女在那旁招手请去,彤华和扬灵应邀起身,仿佛无事发生般玩了一日,眼见得黄昏日暮,彤华方回内宫去。
宫内的云辇载着她,走过宫道时恰巧经过菁阳宫,彤华听见一阵戚戚琴声,不由得侧首向乐声传来的方向,才反应过来那是昭元在弹琴。
她从前琴声很是清越婉转,今日不知如何,竟这般伤心失意。
她一路回了璇玑宫,正巧撞上陵游,就拉着他往那边挑了挑眉。陵游放纵耳力,听见那边宫墙后哀哀的琴声,也有些诧异地挑了挑眉。
彤华偏首:她怎么了?
陵游摇头:不知道啊。
什么也没听说,那位昭元君接管人间事宜,权柄在握,与天界的纯圣长公主都成了好友,好一派风光潇洒,何时见过她这般模样。
正是一曲终了,琴声长长,那边沉默了许久,终于彻底安静了下去。
只有余音寥寥,骤然穿破空气,直抵他二人耳边:“还没听够?”
彤华和陵游对视一眼,转过身去各回各屋了,没有再理会这个年长的姐姐。
昭元站在高楼之上,见他们终于离去,这才收回视线。她面前案几之上,古琴静静横放,余音打散的袅袅香烟,此刻也缓缓重新拢于一处。
她身边的仙侍碎玉,上前来递帕为她净手,笑道:“这倒是个好法子,少主若是将来遇上不开心的事,就如这般吓唬吓唬那两位小神主,多有意思。”
昭元瞥她一眼,道:“哪里有意思?我又何曾是吓唬他们?何至于见我连句话都不敢说。”
碎玉笑道:“少主自然是好姐姐。”
昭元今日在天界与纯圣公主谈笑许久,言辞之间尽是机锋,此番却不得取胜。她听闻这些时候,彤华已经在着手熟悉公务,不必想也知道是平襄的推动。
好日子要到头了,那天真的妹妹,还不知道自己的生辰宴上要发生什么。
第236章
双环 死生契阔,真是好听得太不像话。……
一直到彤华生辰那日早上,步孚尹都没回来。
彤华心里一直记着,但口中依旧不问。拾雨和衔云一大早就来帮她收拾妆扮,内廷几日前就送来了新制的华服,彤华要先去拜见平襄。
到了宫门之前,她见到同样一身盛装打扮的文宜。
她与文宜是双生子,今日也同样是文宜的生辰。文宜身上的华服只颜色与彤华不同,但形制都是一样的级别。她与彤华虽长相相似,但气质并不相同,彤华天生一副秾丽明艳的姿态,但文宜却一直是安静温柔的。所以此刻即便站在一处,两人也并不相似。
文宜本身并不喜欢张扬,这次生辰也没打算大办,是听了内廷的话,知道要安抚姐姐今年受难的委屈,所以才要办这一场,于是也就欣然前来,并没有表达不喜热闹的不快。
她甚至主动收敛,本就清淡的神女更是低调,来时还是彤华一把捉住了她,叫她与自己并肩而入。
嘉月与曦月今日一同在侧,各送她们一道灵物法器,昭元在侧,念一纸颂词,平襄依次,先召彤华上前,为她佩戴十二支宝簪,神力点化灵脉,祝她福全慧极。
这是神明的祝福,金口玉言,落在任何一个凡人的身上,都足以让他此生福慧双全,无灾无厄。
但她不一样。
她是与平襄秉承同一道灵脉的女儿,她的祝福与她自然有用,但予不予,是她一人说了算。
彤华笑着应了,喜乐洋洋地承接了这套吉祥话,而后退到了一侧,等候平襄再将同样的礼仪,不偏不倚地在文宜身上也重复一遍。
等所有礼仪行完,二人依次拜过平襄,正要退下时,却见平襄抬手,止住二人。
“人间有旧俗,女子十五岁及笄,便算成年。定世洲监管人间事务,亦知俗礼。你们姐妹今已长大,受内廷教习多年,也该负起一宫神主之责,以便将来承担定世洲各项公务。”
彤华微怔,抬眼望向平襄,平襄微笑着对她们道:“内廷九局,各司其职,其中有三局已赋昭元统管。余下六局,今便均分与你们。内务之事,你们尽管接在手中,往后若无大事,均可自行决断,不必向我禀明了。”
她说完,招了招手,一旁侧立的内廷主事仙官,便纷纷上前,按先时平襄吩咐,分别立于她们身侧。
一局四司,以尚官、尚礼、尚兵三局最掌实权。其余六局均分三人,尚礼已在昭元手中,如今将尚官交给了文宜,将尚兵局交给了彤华。
她侧目看见身侧的主事仙官,又回首看到平襄意味深长的笑容,心中非常清晰地意识到,平襄是打定了主意让她做刀。
昭元是个太过于完美的神女,总要维持着高贵的体面,文宜安静内秀,不爱与人交际张扬,就只剩下她,才好去做这种事情。
文宜脸上浮出惶恐与忧心之色,但彤华什么都没有说,俯首谢过平襄。
此礼终于完成,她们一同退了出去,按照原来的安排,应当各回各宫休息片刻,再参加之后的内廷小宴。
文宜在宫门口上辇之前止步,扭头走到彤华的云辇之前叫住了她,打算要说自己做不了内廷的这些内务。彤华一见便知她要说什么,当先一步开口道:“什么都别多言,先回宫去。”
文宜只得称是退下。
彤华坐在云辇之中,帘幕落了下来,没有谁可以窥探得到她的神色与姿态。她垂首看向身边放着的那一个木匣,伸手打开来看,三层木盘依次铺开,十二枚令符依次摆在那里。
她并不觉得这不是什么好事,相反的,这给了她顺理成章插手内廷事务的权力。昭元那边她的确插不了手,但是文宜一贯听她的话,只要她一日不与昭元亲近,文宜一日不会和昭元站在一边。
平襄不会真的彻底对内廷放手,但那又如何?时日还长,她总会一点一点攥到自己手里。
她阖上盖子,一路回到璇玑宫中,吩咐随行的飞翎与慎知将令符全部收好,而后往寝殿走去。
她的确喜欢华服,但是这一头的宝钗、一身的首饰实在压得她疲惫。反正回了自己的地盘,她干脆脚下生云,快速往寝殿而去。
她足下高头绣履不曾踏上青石砖面,祥云卷着她裙边快速掠过宫道,只有发上钗环的流苏因风而撞出清泠的声响,她就这般一头撞进了步孚尹的怀里。
他不知是何时回来的,听见了宫门石兽的呼声,便往这边行来,正转过拐角,就被她撞了过来。
她生得本就高挑,今日又梳高髻,发上的金饰锋利,一下就划在他的眼下,若不是因为他是神体,恐怕这一下都要刮破他的脸皮。
他下意识眯了下眼,但没有说什么,扶着她手臂站稳了,这才问道:“急什么?”
彤华有些惊讶地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步孚尹微微皱了皱眉:“不回来,我还能去哪儿?”
他垂下眼打量她,因为拉开了些距离,这才看清楚她今日一身的装扮。平时她虽然喜欢穿红衣,却都装饰简单,颜色也尽量不选十分重调的正红,免得太过张扬艳丽,格格不入,但今日因为要参与仪典,尽是正品着装的规制,便显然要庄重许多,也更加秾丽许多。
她被他这长久的注视弄得有些尴尬,往后退了退,感到发上有些松动,便要伸手去扶,只是因为看不见,手指一时被流苏缠住,反倒更歪了。
“别动了。”
他有些无奈,眼见着她要把那缕头发拽松了,只得上前伸手帮她扶正。金色的流苏坠子从她指间绕出来,又顺着他的手指慢慢捋顺,重新停在她的鬓侧。
他站得太近了,一低头就可以看见她今日华然的美丽。他手指停在那流苏末端,一时没有离开,就那么静静看着她,正与她抬起的目光对视到一处去。
慎知与飞翎跟着彤华过来,彤华可以踏云,她们可并不敢,此刻转过来看到两人依得这般近,下意识便轻轻咳了一下,提醒他们回神。
彤华立刻退开一步,没让后面跟来的仙侍看见这一幕。
她瞥着他掩饰般的垂下头去,这才故作平淡地问他道:“你去哪?”
步孚尹看她这般装模作样,心中发笑,与她道:“来寻你,今日生辰,赠你礼物。”
彤华看见身后的仙侍,不想在这般场合同他说这些话,便道:“你跟我来。”
她一路回了寝殿,直到其他人都被隔绝在外,身侧亲近的仙官仙侍们也都会意地留在外间,她才回过头来问他道:“你几日不在,做什么去了?”
步孚尹道:“给你寻礼物。”
彤华有些不信道:“就为这个?”
步孚尹点头道:“就为这个。”
彤华依旧不信,但她心中仍旧浮现出隐秘的欢喜,只是脸上依旧板着,平平淡淡地道:“那给我看看,是什么?”
步孚尹伸手去袖袋间取,彤华见状,猜不是什么大物件,便压低眉心道:“不要首饰。”
她首饰够多了,平襄今日插了她一头的金钗,她不想再要了。
步孚尹闻言,动作微微顿了顿,彤华便更以为真是首饰,立刻道:“不会真是什么簪子钗子的罢?”
他故意逗她,将手又取出来,道:“想要簪钗?那我回头再给你。”说罢便作势要去。
彤华立刻拦住他道:“不是簪钗,还不给我?”
步孚尹逗完了她,这才将礼物取出来,没有用什么美丽的匣子装起来,就是用一块素简的月白色丝帕裹着,还没展开来,彤华便见得隐约的圆形,脑中下意识便反应过来是镯子。
她当即提起袖口,将两边的金手钏都取下来,随手丢到了一边。他的帕子刚刚展开,露出一对红色的玉镯,她那一双白皙纤细的手便已经伸到了他的面前,霜雪如玉,只等着他的赠礼。
步孚尹微顿,问道:“都不看喜不喜欢?”
彤华挑挑手腕,道:“这不是看见了吗?”
她到底有些急迫了,见他这时候还说话,低下头去道:“废话什么?还不快些?不戴怎么知道喜不喜欢?”
于是他没有多言了,扯过她的臂帛覆在手上,将那一对光华温润的玉镯一点点推进去,待臂帛抽掉,她便感到有并不灼烫的温暖,静静覆盖在她手腕的脉络,顺着血管将温柔的暖意一点点输送到身体里。
她在离虚境受过伤,体质有些改变,偏于寒凉,其他人都不太知道,但他分明是知道的,所以才会动这样的心思。
她抬眼望着他,但他那般从容淡定,没有露出一丝忐忑,就仿佛过去的一切真的从不存在。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也许他真的只是忘记了离虚境里的事而已,那个可恶的魔祖长暝,就是故意在耍她罢了。
她不会认错的。
她想起昨晚才将将看完的那本《双环记》,她故意拖着没有看完,想,如果他在她看完之前回来,她就不生气,等昨晚慢慢看完了最后一页,她又想,如果他在她生辰结束之前回来,她就不生气。
现在他回来了。
书里的男主角,送给了女主角一对手镯,与她承诺死生契阔,那言辞真是好听得太不像话。
书是他抄的,她不信他不知道。
“送我镯子,这是什么意思?”
他双手还托在那一对玉镯上,拇指顺着玉圈滑过,这才收回了手。
他什么都没说,他知道她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