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沧没见过,心里却觉得有些意思,仔细看了一看,正撞见她面对着那仙官侧过头来,露出一张白皙又艳丽的侧脸,发上垂落的琉璃宝珠落在耳侧,被水晶宫和琉璃瓦的华光照耀,璀璨华丽之色却不及她眉眼之间的半分景致。
深海如此黑暗,就只有她明亮得不可一世,从来闪耀不休的华丽水晶龙宫,也不过模糊成她背影里不足留意的一片。
玄沧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他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胸膛里原本稳健的心跳就那么突兀地停了一下,呼吸也那么静止了一下,全世界都安静得没有一点声响,连水声都不存在。整个深海的暗流都凝滞,而他的心在肋骨之下狠狠跳动起来,激得他浑身发颤。
他笑了一下,没再停留,直直冲上前去,海水被他飞扬的尾搅得激流涌动。彤华感觉到异样,侧身退了半分,躲过他扬起的水波,看见他在破裂泡沫之中幻化成一位俊美又不羁的神君。
他雪白的衣袍顺着海水的流动翻飞又落下,却并不显得素净寡淡,在龙宫华光照耀之下流转出一种五彩剔透的绚丽,更衬出他一身矜贵风度,锦绣华光。
仙官看清楚了,拱手向他行礼:“九殿下。”
彤华方才余光里便见他是白龙本体,想着能在龙宫门前这般张扬放肆的,大约也只有那位颇得长晔爱重的九太子玄沧。如今听见仙官开口,果然如此。
她静静地打量他,他也在毫不避讳地看她,她那双眼睛实在太好看,回望时安静地眼波流动,像漫山遍野的春色在轻风里百转千回,看得他万分喜欢。
他的心跳在剧烈地证明这一点,嚣张得肆无忌惮,仿佛是非要让他记住今日的这一回惊艳。
玄沧已是活过许久的一位神君了,龙族多美人,他的兄弟姊妹大半都成了婚,成日里爱得死去活来。他见多了世情美景,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他只是还是意料之外地没有控制住自己的心情,谁能知道分明已是见惯了多回的景象,看到时还是这般生涩。
他负手而立,用一种饶有兴致的目光盯着彤华问道:“今年御苑重开,先前送你的弓箭,可还用着顺手吗?”
这其实是他们此生的第一回 相见,但在此之前,因为御苑里一匹坐骑灵兽的名字,他们已经来回打了许久的官司,连玄洌都在期间做过调停,折腾到今日都没有算完。
彤华在外头一向知礼,但这回见到玄沧,他竟是这般无法无天的张扬模样,还出口就拿这话来激他,便惹得她心中十分不快。
“定世洲不缺好弓好箭,九殿下赠礼自然是要仔细收起来,没有随意试用的意思。”
玄沧听见她呛声,笑得越发肆意。一侧的仙官跟在玄洌身边多时,知道这二位之间的不睦,眼看着氛围不好,生怕自家九太子在龙族的地盘上又欺负这位娇气的小神女,连忙开口打断道:“九殿下,五殿下还等着彤华神女进去见面呢。”
玄沧点头道:“成啊,我今日也来见五哥的,那一起罢,小神女?”
他觉得她生气的时候真有意思。没见的时候,她憋闷着自己生闷气,横竖也犯不着他怎样,就是气不休,为了个灵兽的名字罢了,也值得他五哥特地来找他劝和;这回见了,她就更有意思,明明就是讨厌他,但是碍于在东海的地盘上,又不敢怎么样,他送去的东西她敢扔,但他当面问的话她不敢不答。
他越看就越觉得有意思。
可他越笑,彤华就越觉得他讨厌。
她侧首,示意慎知将带来的回礼塞到了仙官手里,而后对他道:“今日来是为给五兄还礼的,礼物送到,我就不进去了。下次五兄得空来定世洲了,我再找他玩。”
说罢,也不顾仙官挽留,狠狠瞪了玄沧一眼,转身便往海面而去,连砗磲宝车也不坐了。
玄沧心中暗暗琢磨了一句“五兄”这个词,不意她竟与玄洌这般亲近,目光一分不错地落在她的身上。见她走了,他却没去追,挥手对那边的仙卫示意了一下,让带着宝车追上去。
可不敢让她真这么走了,不然回头又得和他记账。
他今日来原本不是找玄洌的,但既然遇到了这出意外,便欣然又往玄洌殿中去了一回。玄洌知道了来龙去脉,有些无奈地同他道:“你总招惹她做什么?”
玄沧笑道:“兄长这样偏心吗?这道梁子怎么结的,你也不是不知道,何以将错都赖到我的头上?”
玄洌道:“她一个小孩子,你和她计较做什么?”
玄洌惯常一副温和的模样,又年长,四海龙族的弟弟妹妹们都对他很是信服听话,他也少对弟妹们冷脸。但若是这样的偏心和厚爱,即便是将东海的亲妹妹算上,也实在是有些少见的。
玄沧因此笑道:“兄长实在是有些太偏爱她了,她哪里还是什么小孩子?”
玄洌叹道:“她这一两年,先是在离虚境遇险,后来又被帝君重罚,好容易养好了出来一趟,又让你气回去。异位而处,偏爱她些又如何?”
玄沧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抬步便往外去。
玄洌见他过来一趟,什么事也没说,什么事也没做,不忘关心一回自己这个弟弟,在他身后问道:“做什么去?”
玄沧摆摆手,脚步不停:“回封地,备厚礼去。”
他又慢悠悠地游回封地,心情十分惬意,动作不再风风火火,也不刻意掩藏踪迹。经过的水族生灵忙不迭与他见礼,他甚至还很好脾气地和他们挨个打招呼。
他脑中回想到自己少年张狂的时候,和西海那位行事离经叛道的三太子非英一起,去过一趟禁海。
禁海下藏着凶溟神兽,虽是神兽,却是个嗜血的凶兽,它凶猛到整个禁海几乎没有水族生灵留存,但它如此行事,并非天性如此,只是为了守护龙族一位公主。
这位公主出身高贵,但自封于禁海之中后,便再也不曾踏出过住所半步,也不曾与外人相见过。
玄沧因东海秘辛,得知了这位公主的存在,生了想要去见上一回的心思,却又总也下不了决心。但非英与他相交甚深,又心思敏锐,发现他纠结心意后,便假说是自己对大荒上那处可以映照出永生执念的往生潭感兴趣,骗他和自己一同前去。
玄沧彼时发现了他的意图,感谢他的发言,却没有同意,只是道:“那是禁处,你我私自前去,不怕归来以后受罚?”
非英却打定了主意帮他完愿:“有你在呢啊!四海的老头都喜欢你,有你在,他们不会罚我,我再去你那里躲一阵,等他们气消了,谁还记得教训我啊。”
于是他半推半就,那么去了禁海。
凶溟实在难缠得很,他们分别受了伤,也没能将其击退半步。玄沧不打算继续了,想要拉着非英退后,却见凶溟身后忽然有个影子窜了过去,直扑禁海之后。
凶溟反应迅速,扭头一口咬了过去,那影子见被发现,摇身一变成了一尾小龙,一边向他们扑过来,一边尖叫道:“哥哥们救我啊啊啊啊啊!”
仔细一看,是南海的十公主玄漓。
这小丫头平时就爱闹,但他们谁也没想到,她居然敢这般大胆地独自到这里来。
非英伤势比玄沧轻些,此刻看凶溟不收攻势,当即化出本体朝凶溟扑了过去。倒霉的十公主玄漓被凶溟神力击中,眼一翻晕了过去,掉在了玄沧怀里。
非英自然打不过凶溟,玄漓也成了这样。玄沧一个拖两个,高喊公主名姓,居然真将她叫了出来。
公主无奈于他执著,援手救了一回,非英勉强醒来,老老实实地不闹了,说玄漓还没醒来,先要送回去再说。
玄沧说要一起回,但非英却推了推他,道:“来都来了,往生潭,你去看一回呗。”
玄沧莫名其妙道:“不是你要看吗?我去干什么?”
非英张扬道:“我哪有什么执念,去了也是白看,但你这么较真,八成是有。你替我去看看,回来和我讲讲。”
他不由得他拒绝,笑眯眯地向公主撒娇道:“姑姑?姨姨?好嬢嬢?我们来一趟不容易,就剩他还能动弹,让他进去悄悄看一眼罢?不然下次我们还来,真的,不进去一次绝对不罢休,一直来扰您的清静!”
公主细细看了玄沧一回,意味深长地应许道:“成啊,就这一回,你去看看罢。看完就走,不许停留,也不许再来。”
她转身带着凶溟走了。玄沧身上有伤,但比他们强些,原地踌躇了半天,最后看着非英离去的背影,还是转身踏上了大荒神洲的土地。
三尾狼追杀来敌,将他狠狠咬了一口,回到东海以后,他被毒得险些死掉。他隐约听到许多人在他病榻之前议论纷纷,但他都听不清楚,他眼前好像还在大荒那汪潭水之前,有耀眼的光芒,有红衣的美人。
他只要想到,就不自觉地要笑出来。
小神女啊,千年万年,你终于来到了我的眼前。
第234章
摹字 你有没有将我放在眼里?
彤华回到夙夕殿时,在门口便听见仙侍说步使君在里头。她听闻他这些天一次都没问过她的情况,此刻心中暗哂,迈步走入,正见他站在桌前。
桌面之上,还有她这些天写了一堆的废纸。
彤华噌的一下脸热起来,先开口呵斥道:“我不在,谁允许你擅自进来的!”
她快步走过去,站在桌案边,一把将纸都拂到自己这边,故作镇定地直视向他,又朝他那边迈步,逼得他只能退后。
步孚尹看穿她的色厉内荏,由着她向自己犯进,十分配合地后退,与她道:“下次不会了。”
彤华得理不饶人:“你还想有下次?”
步孚尹道:“今日使官的事料理得差不多了,我与陵游一起,打算来同你说说,没想到你不在,这才进来了。”
彤华的确是允许陵游可以随意进出自己的殿宇的,但这时候当然不能认:“那陵游怎么没在?”
步孚尹答道:“他见你不在,先回去了。”
彤华顺势问道:“那你怎么不回?”
步孚尹道:“我想见你。”
彤华一下被噎住,心里想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之前分明是对她无甚兴趣,宁愿送死都不肯留在这里,如今她不在他面前凑热闹了,他怎么反倒开始说这些软话了?
她是什么身份,随便想见就能见吗?
她看着他那双黑亮又深净的眼睛,指尖不自觉将纸揉皱了一分,不合时宜地想到也许离虚境里他就是用这样的眼睛看着自己,有些心虚地移开目光。
步孚尹见她低头,这才无声地笑了一下,又板正起面目,与她道:“这些天的结果,都得和你一一说清,将来你难免要与这些使官和他们背后的属族打交道,你不知道,总会吃亏。”
彤华的脸热一下就荡然无存了。
她觉得自己真是有点疯了。他被她骗了,一旦知道真相就绝对不会放过她,他还喜欢捉弄自己,明知道她喜欢他却置若罔闻。没有谁会在面对这么一个人的时候还会有少女心动的。
就只有她是个疯子。
彤华深深呼出一口气,伸出一指点在他胸膛,逼着他一步步退后了,直至离开桌案前,她才将手指收了回来。
她自己坐回椅子上,十分自然地将桌上的文书和她自己临摹的纸张收到一起,看着从容镇定、颇有条理,其实根本看不进字,都是胡乱收在一起,只是为了尽快遮住而已。
她一边收,一边道:“陵游将你们办事的情况写成文书给我了,我自己会看,如果有问题,我会传你们问的。”
步孚尹站在原处未动,看着她分明手忙脚乱的动作,与她道:“文书不够详尽,你看了这么多天,没有想问的吗?”
彤华道:“没有,陵游写得很细。”
“是吗?”
他意味深长地望着她,反问道:“可那些文书不都是我写的吗?”
彤华把那几张纸摆过来又摆过去的动作终于停下来了,她恨恨地瞪了他一眼,道:“既然你知道我看了,为什么字迹还写这么张扬?你有没有将我放在眼里?”
步孚尹见她终于抬头,这才轻轻笑了一下,道:“那是传给其他人的,写得草了些,没想着陵游会拿来给你看。我回头仔细写一份,理清来龙去脉,一并来与你说。”
他总是这样,看她严肃,便要逗一逗她,等她破功,他又转成正色,一点也不顾忌她会不会难堪丢人。
彤华觉得自己根本招架不了他,也许旁人她是可以的,但他这样故意,她就莫名其妙地不可以。她有些气馁,道:“我都知道了,不想再看一遍,你也不用写。我会找陵游问的,你去忙罢。”
他看了她半天,彤华问道:“看什么?”
步孚尹摇了摇头,没接话,径自走上前来,绕过桌子,走到她身边去。
她的身子下意识向后一倾,撑着扶手抬头看他道:“做什么?”
他却将手落在把手上,就落在她手的旁边,但并没有再迫近她。他如此望着她,见她抬头防备,又躬身屈膝矮下了身子。
他没有全部束发,披散的长发从肩头滑落,正拂过她手背,带去一股微微的痒意,她还来不及缩手,那发丝便已掠了过去,只留她手背的残余感受挥之不去。
他俯下身,从她高椅之后拾起两张慌乱之下被她拍落的纸张。一张是他写的,许是当时理事时急躁了些,字比寻常的大了些,也潦草张扬了些,十分显而易见的嚣张和飞扬;另一张是她仿的,分明的婉约娟秀,又笨拙地想要模仿他大而利的框架,生出些幼童模仿大人的可爱稚嫩,却显得灵动有趣。
纸上也许是沾过水,放在一旁又干了,两张纸轻轻地粘连在一起,飘落到地上都没有分开,隐隐约约地交叠在一起,透着纸张将两种不同的字迹重合到一处去。
步孚尹的目光落在她的字迹上,分明温柔地将两张纸拾了起来,仍旧那么交叠着,向上放在她面前那一叠纸上。
“写这个没意思,你喜欢什么?我再给你写几张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