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乐呵呵地走在中间:“好好说话一起走,大家都是好朋友嘛!”
彤华听见他们说笑的声音远去了,脸上的笑容也随之落了下来。她脑中有一件困扰自己的事亟待解决,就是她那个突如其来的婚约。
她躺在床榻上,目光落在上方帐幕那些精致不已的刺绣上。那些用一针一针刺穿丝锦换来的美丽,在夜晚泛着冰冷的流光,而她的眼底比那些长针流光更加冰冷。
在看到婚书之后,她的确生出了一种短暂的、诡异的、荒谬的、幻想着或许真的可以好好和恂奇一起生活的想法。
但这个念头,就像北风里欲熄的丁点星火,还不待燃起,就被她用冰雪掩埋浇灭。
她不会再把美好的未来,寄托在男子虚无缥缈的爱意之上了。
她为什么要离开定世洲呢?她为什么不可以和昭元一样稳坐神宫呢?她的姓氏,她的血脉,她的力量,天生赋予她独一无二的权力和地位,她本就拥有,又为什么要抛却呢?
她本该借此拥有更多,拥有她想要拥有的一切,为什么要放弃呢?
她为什么一定要和一个陌生的男子成婚呢?
如果平襄打定了主意要让她成婚,如果她现在并没有足够的力量来说服甚至阻止平襄如此去做,那她为什么不从其他方向下手呢?
有人定立婚约,有人实现婚约。婚书上写着两个名字,除了她以外,还有恂奇。只要解决了恂奇,让他不要娶她,这件事不就可以解决了吗?
她这样想下去,直想了整夜,直到次日扬灵不放心她,复又入宫来见她。
彤华终于做好决定了,也终于有想法了。这是第一次,她非常谨慎地抛出一个隔音的小结界,将她和扬灵罩在了里面。
她压低了声音道:“扬灵,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或许十分麻烦,或许有性命之忧。你若不肯听,便当我没有说过。”
扬灵头回见她这般。
她细细打量着她,意识到此时此刻,她并不是作为一个交好的朋友在与她说话,而是作为一个少主,在和她身边的近臣说话。
她也许稚嫩,也许年轻,但她仍是主君。
扬灵突然回想到那日她决定请见平襄的时候,就是这样的模样。她并不悲伤,也并不颓靡,章苑和扶藏仙族的消亡并不是击中她的刀锋,而是被她当作了一个和平襄谈条件的筹码,那般轻飘飘地揭了过去。
她正色在她面前,合手对彤华深深俯首,认真道:“少主凡有所愿,扬灵甘心从之。”
她入宫来真正的目的,入宫来真正要做的事,到了这一刻,终于是随着彤华的这一句话,将要实现了。
彤华扶她起来,拉她在自己身边就近坐下,道:“此事除你我之外,再不可令任何人知道——她为我和天岁神族的一位神君定下了婚事。”
扬灵闻言震惊不已,立刻想到了那位成婚生子后便无缘无故亡殁的含真君。她原以为如今彤华年岁还小,时日还长,关于继承者的选择上,平襄应当并不急于一时,但眼下看来,并不是如此。
“定世洲要保持中立,不可能与外族通婚。她是要拿你铺路,换取好处?”
那天岁神族虽然不出大荒,但实力却不容小视。天地两界与之比邻,但这些年里无论如何发生争执,也没有一回踏进过大荒,足可见两界对其的忌惮。
只要豁出去一个并无即位可能的少君,再靠姻亲联系了大荒,定世洲此后行路便更是畅通无阻了。
扬灵看着彤华笃定的神色,心里开始疯狂地思考。若仅仅只是为了借势,倒不一定必须让彤华去成婚,中枢还尚有一个文宜可用,但以彤华一贯疼爱妹妹的样子,恐怕不会同意让文宜代替自己。
若除了借势以外,平襄根本的想法是要借此将彤华调离定世洲,那么即便这桩婚事成不了,也一定还有下一回。
所以无论如何,彤华都逃脱不掉。
彤华自己想了很久,已经明白自己不得不去的处境,此刻便直接对扬灵说出了自己的意思:“既然婚事难以解决,那就去解决和婚约有关的对象。”
扬灵听见这句话,立刻道:“这是弑神之罪,若被发现……”
彤华回望过去。
扬灵看见她皱眉的神色,突然意识到自己有些想过头了。她何必非要做到弑神那一步,不需要杀掉那位神君,只要让那位神君拒绝掉这桩婚事就好了。
她松了一口气,道:“要不让陵游去试试?他也有大荒血脉,若是能说服对方拒绝,那我们……”
彤华摇头道:“不要让陵游知道这件事,他做不了什么。更何况,大荒那位神君也未必真有能力拒绝此事。”
她说到此处,微微顿了片刻,忽而喃声道:“她教过我要做事做绝,若是他死了……”
若是他死了,这桩婚约,便是真的毁了。
扬灵的心又提了起来:“不可!若一死能了结,倒也罢了。可即便对方没了,婚约还在,她大可再从天岁神族里重新择一位神君来。如此岂不是枉费心力?”
弑神之罪绝非小事,不会因为彤华自己是神就减轻责罚。更何况她们原本就没有什么太多的能力可以运用,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彤华静静看着扬灵,口中的声音冷到自己都仿佛听得遥遥:“那若是,她再也找不到别的了呢?”
她想也许她生来就是恶的,她继承了平襄给予她的血脉,也就继承了她所有的冷漠与心狠。当某一种恶念开始滋生的时候,所有的念头都会为它让路。
“若是天岁神族再也没有其他神君了,这个世上,还会有谁是和天岁神族一样可堪相配的吗?”
没有了,即便有,也需要平襄再去花费大时间、大精力,去慢慢权衡和考量了。
今日一句又一句的话已经砸得扬灵有些头脑发昏了。饶是她这样一贯聪明又冷静的仙君,思绪也开始变得有些迟滞。
她对上了彤华开始变得漠然的目光,心中迟缓地想到,从今日,或者是从她听到章苑死讯的时候开始,她就已经变了模样。
她变成了她受召入宫时,她和她的族人都希望她拥有的模样,一位少君的模样。
虽然看起来很残忍,但这是定世洲的生存法则,是平襄一切所为都在促使她变成的模样。
扬灵一时有些说不上自己心中的感受了。作为友人和近臣,所有复杂的情绪都在那一刻交织在了一起。
那对过去的烂漫岁月无奈逝去的惋惜,仿佛东流之水滔滔地拍过江岸,然后一去不再回头。但世界却不给予她充足伤怀的时间,因为下一刻,她看到权柄释放的刺眼光芒覆盖过了累累的伤痕,在少年静寂的尸首之上铺就成一条荆棘大道。
她的心似乎在为过去流泪,同时也仿佛有谁在对她说:这就是你该走的路,洪炎少君。
你是洪炎仙族的少君,你不是一个少女的玩伴。
于是那大道上的光芒,也无情地晒干了她所有泪水。
扬灵听见自己的声音对彤华回应道:“我明白了。”
她明白接下来要怎么做了。
第216章
初遇 这才是他们此生真正的相遇。……
恂奇从前一直是大荒最张扬爽朗的少君,但这些时候,族人们总觉得,他似乎又向忧郁的美男子转变的趋势。
他前些时候与牧弘说了一声,连着大半月都不见踪影,后来是东境的三尾狼来报信,说他一直在往生潭旁边躺着,已经连续躺了许多日了,问要不要给他们把他叼回去。
牧弘命部下将他带了回来,看他低眉垂目的丧气模样,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不见他是受了什么伤的样子,这才放下心来,一巴掌拍上他脑袋:“干什么呢?不开心就说话,跑到东边闷头睡大觉干什么?不知道回来给你老子娘说一声?”
恂奇捂着后脑勺,闷声道:“老子娘,我回来了。”
牧弘:……
他踹了他一脚,让他回去休息了,自己又去了东境,找那三尾狼的主君,问是怎么回事。那主君把自己的儿子提了出来:“问他去,他们是哥俩好。”
这冷冰冰的东境少君给牧弘行了个礼,这才道:“他在往生潭里似乎是瞧见什么了,常来东境去看。我这次发现他的时候,他也是躺在旁边不说话。您或者可以循此去问。”
牧弘由此回去,心中想,执念缠身,不知是好是坏。
恂奇于是接连数日看到牧弘对他欲言又止的神色,一开始时因为自己心情不好,也懒得管他,后来见得多了,干脆自己迎了上去:“您老有什么话直说。”
牧弘盯着他纠结了许久,最后选择直接发问:“想要什么,给老爹说说?”
恂奇叹气,转身走了:“你不懂。”
牧弘跟在他后面,突然想起了自己年轻时追求妻子的那副没出息的样子,哈哈大笑起来:“儿子啊,你要是到了喜欢姑娘的年纪,也没什么不能给老爹说的。”
他伸手揽住儿子的肩膀,拍了拍,同他笑道:“十八啦,是时候了。等你将来娶了妻子,一定也是一段天定良缘。”
那可是一段相融了骨中骨血中血的姻缘呐。
恂奇没有否认,只是想着那个分别,惆怅道:“我的妻子,会是我喜欢的吗?”
牧弘道:“会啊,老爹跟你保证,咱家可不搞强迫那一套,你的妻子,肯定是你喜欢的姑娘。”
所以,再等等罢,我的儿子。
你马上就要过生辰了,等到了那一天,等到你看见她,你就会遇到自己喜欢的女子。
那一定是一个,你只要相见,就一定会喜欢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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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界倾尽全力包围大荒,玄沧踏上大荒土地开始屠杀三尾狼一族的时候,恂奇正在度过他十八岁成年的生辰。
牧弘迟疑地看着宾客,并没有看到今日本该到场的平襄,他心下顿感不妙,知道必然是出了差错,面上却并没有声张,只一派喜悦又骄傲的神情,为自己的儿子庆生。
但随后,他便收到了东境的急报。整座大荒神洲,倏然成为被重兵包围的绝境之地。
前一刻还在族众欢呼之下高高扬起手中红莲神火的英俊少君,下一刻便披着那一身寒星铁的甲胄走下高台,守护西境多时的六翼青狮一族,终于等来了他们少君的长大,却是在一片慌乱之中得见,他踏着寸寸红莲走向前方的战场。
这一战来势汹汹。
大荒之所以能在这一方偏安,靠的就是主宰此处的天岁神族。天岁兽只需修炼一年,便可拥有旁人修炼万年才能拥有的法力。他们实力决定了他们的强大。
但此刻,长晔集结天界所有能够调用的兵力来到大荒,就是做好了一定要拿下大荒的准备。而在这样的时候,一贯与天界为敌的地界,居然也并未钻此空档去攻击天界,就仿佛是,做足了准备要看着大荒灭亡。
这一战足足坚持了三个月。三个月后,大荒之上的天岁神族,唯余不足百数,而最开始迎战的三尾狼一族,早就尽数覆没。
天岁神族有这世上最高贵的一身傲骨,不愿魂魄留下遭人摆弄,死时甘愿自毁魂魄。恂奇战了三月,早已看惯了那挚友亲朋魂飞魄散时蒸腾的飞烟。
如今带领他们的,只有六翼青狮的主君,牧弘一身血迹斑斑,伤处裸露在外面,是彻底不会愈合的模样。但他顾不上身上的累累伤痕,只是那双许久不曾休息的双目圆睁,似乎要喷出火来。
他看着这满目疮痍的大荒,看着面前的故友灰飞烟灭,声音嘶哑而愤怒:“恂奇,你要记住所有的仇恨和屈辱,是天帝长晔造成了这一切,长晔不死,天岁之仇绝不可休。”
这句话成为了他此生至死不脱的桎梏。
属族没有战力的族众,已经被安排着躲藏迁移。长晔来到恂奇面前的时候,他们这一群最后的战力,已不过百数而已,如果他们倒下,那么整座大荒神洲,将再无反抗的力量。
已经赢不了了,他们都知道。
大荒已经被团团包围,身后的亲友东躲西藏,却也出不了大荒,他们也知道。
但是不能退。
不能退。
他们已经看过了太多牺牲,所以此刻看到那倨傲的帝君一身雍容,遥遥地拉开神弓,又有谁不是满腔激愤的恨意,高喊着要冲上前去与之拼命!
周遭已是血流成河,凝结成无数深绯色的小泊。恂奇腿上被砍,失力跌倒,低头正对上那倒映着他面容的血泊,深红的,浑浊的,模糊地倒映出他濒死的狼狈模样。
他抬起头来,看长晔那一箭迅疾凶猛,破空而来,直直穿透了他父亲的躯体,再从他背脊之上掠过,留给他一片脊骨烧灼的剧痛。
身边的天岁族人看着他父子,发出了悲愤的喊声,纷纷化出原形,预备做最后的搏杀。青狮们高高扬起钢筋铁骨的羽翼,对面前残忍嗜杀的天神掀起咆哮的飓风,而他们的身体却铸成最后的壁垒,掩藏着恂奇要他退后。
这是最后一次逃生的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