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捧着杯重新靠了回去,头轻轻向后仰去,望着天上晦涩的月亮:“你我有各自立场,我对此并无二言。我相信你无意造成此事,但是那人却是有心。我可以不找你算,但我也可以告诉你,这笔账,我找他算定了。”
她又不是什么无知懵懂的傻子,就这么大的圈子,谁有这个能力和心思,不难猜。
她低下头,将酒杯抬了抬,对着他,一个询问的姿势:“我们之间,应当不至于到彼此清算的地步罢?”
他在她面前淡淡垂眼道:“不到。”
彤华看清了他隐晦又清晰的回避的姿态,这是一个并不用明言的拒绝。他由来容忍她,让着她,如果她想找谁的麻烦,他还会给她铺路。
但这是他个人的意愿而已。
他与她之间,永远不到需要清算的地步。只要她想上前,他就可以退避。
但在他之前,比他个人更重要的,还有一整个地界在大战之中的利弊存亡。
彤华得到这一句承诺就足够了。她今日前来的目的,本身也不是为了逼他非要站在自己这一边,她早就知道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她提出了自己的条件:“我只有一个要求,接下来的这段时间,地界全线退后避战。”
薄恒问道:“到何时?”
彤华道:“到我解决好一切。”
薄恒追问道:“那是何时?”
彤华扬起端着酒杯的那只手,敬天地敬风月一般的自由姿态,遥遥指了指浩瀚宇宙:“到那时候,你也会看到的。”
就像陵游离开那样,就像他的每一个友人和敌人离开那样,到那时,天地自会为之祭奠。
对他而言那并不陌生,大战时,那是他已经见惯了的景象。
他想到彤华也会有那一日,指尖发紧,不自觉向内蜷了蜷:“我说过,你若要对付长晔,我可以帮你。并非是为了地界,是我自己愿意。”
难道真让她自己单枪匹马去应对长晔吗?就以这样虚弱的一副姿态?
彤华道:“我非是不信你的心,但我无妨明言,我就是不愿让地界得利。”
她的眼里寡淡得没有一点感情:“定世洲立在二界中间一日,一日便不会允许你们一方占优。我不在,定世洲还是在的。”
薄恒提醒她道:“你要想清楚,定世洲的份量是否还足够?”
始主雪秩死于最盛之时,平襄艰难地稳固局面维持多年,彤华即位时又遇风雨飘摇。如今定世洲内已再无可用之人,即便还有文宜在位,但她这样没有参与过任何风波斗争的神女,是不足以使他们忌惮的。
彤华并不在乎这个:“定世洲份量是否足够,不是我们讨论中该讨论的因素。”
她向他伸出自己未执酒杯的那一只手,手心朝他招了招,道:“这才是你唯一需要考虑的因素。验过了,再告诉我,值不值,答应不答应。”
薄恒看着她平淡的脸色,目光落在她白皙的手掌,最后配合地倾身向前,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的。
就在手掌相接的那一个瞬间,她掌心突然浮动出一股不属于她的力量,虽然浅薄微弱,但是气息却熟悉得让薄恒霎时心惊。
他几乎是在片刻之间就反应过来那是什么,立刻便抬头望向彤华。
彤华并不意外他这般不加掩饰流露出的震惊,只有这样的震惊才能够证明她提出的条件具有足够的份量。
她问他道:“如何?需要时间考虑吗?”
薄恒的手掌依旧没有与她分开。他手下力道大了些,又仔细分辨了一番,试图找出一些并不真实的破绽,但是没有,无论他如何谨慎地去探究,她始终不作任何阻拦与遮掩,他也始终找不出任何疏漏。
他确认完毕,缓缓收回手掌。
他知道现在的情况不一样了。所有的情形,都和方才他来见她时所想的不一样了。
他心中不大相信这是真的,却也无法说服这是假的,只能向她逼问道:“你何时认识了他?”
他想起来那日丹诸回来时,曾仔细同他说过战场上的情况,在彤华拦阻他的时候,就曾经说过一句——“长暝是比长晔更该死的那一个”。
那句话原来不是什么信口胡诌。
彤华将手掌收回,那一股温热的气息还盘桓在她掌心不去。她将手缩回氅衣之内,指腹摩挲几下避回异样,而口中则不咸不淡地回复他道:“离虚幻境。”
薄恒恍然。是了,她幼时的确曾意外进入过离虚境,而那时候,她也的确是毫发无伤活着回来的。
她从来不曾提到过任何事,他也没有收到过任何消息。他总觉得一切事宜都行得隐密,所以从来没有想过,她是有可能见过长暝的。
薄恒无法立即给予她回应,一时没有开口,打算先打发了她,稍后再予回复。但彤华看穿了他的犹豫,又道:“就现在给我答案罢,莫要想着请示过再答了。”
她幽幽道:“离虚境,你应当很久都无法联系上了罢。”
薄恒看着她虽表面平淡实际却锋芒毕露的姿态。她根本不是来谈的,她是已经做好了一切、来逼他接受所有的。
长暝在离虚境的事,除他以外无人知晓。他一直在暗中与长暝联系,却不曾听说过与彤华相关的任何事情。此刻本是打算问过再行决定,但彤华却清楚地告诉他——
她知道他最近联系不上长暝了。
甚至于,连他们断联的事,都有可能是她的所为。
世间三千小世界,虽然内部都各自按照自己的规则运行,但是却不能跳脱于主世界的规则之外。而定世洲担起三界平衡监管之责,确实有这个本事,在某种程度上对小世界进行干预和影响。
离虚境由来以隐秘和危险著称,从来无人可以寻到进入。但没人知道的是,这个小世界几乎是由长暝的意志建立生成,所以才可作为他绝不被人发现的藏身之处。
但现在,如果彤华已经去过,窥探到其中奥秘,如今又继承了定世洲,她虽不能完全从长暝手中夺得掌控权,却的确可以在主世界中做牵制的手段。
彤华望着他安静的神色,又道:“这个条件不算难考虑罢?只是要你们暂时休战,给我腾些空闲而已,对地界而言,并没有什么实际损失罢?”
薄恒坐于原位看她许久,道:“我要确保离虚境的安全。”
他没有说明,但他知道她可以领会这个意思。
彤华痛快道:“我只作封锁,不作干涉。待一切结束,自可继续当作无事发生。”
她哂笑道:“我这般情形,也做不了什么多余的事罢。”
薄恒最终还是点头应允。彤华目的达成,这才将酒水一饮而尽,经过薄恒之时,却被他伸手拉住手臂。
他起身垂眼望她,沉声道:“他从来没有什么由人随意摆弄的好脾气。我虽不知你与他之间有何内情,但是当断则断,和他扯上关系对你绝对没有好处。”
尤其从那句话可以听出,她待长暝只怕比对长晔更甚。虽不知所谓恨意何来,但是做了长暝的敌手,绝不是什么好事。
他见彤华不说话,又加重口吻警告一遍:“听到没有?”
彤华完全没听进去,只潦草应付道:“知道了。”
第191章
囚徒 我就当是真的好了。
入了夜的定世洲,褪去了白日尚可得见的肃穆庄严,反显出了神洲原本的毓秀灵气。彤华久违登临小兰山,坐在山顶那一处简朴却风雅的小亭中,越过崖前树冠退避显露的空余往前望去,向东向西,恰可得见日升月落。
她坐在栏边,无声看着月车缓慢行过天幕,华光静谧又温柔,也不知等夜尽天明之时,会不会还有人纵日来追。
这处安静极了,只有晚风吹过,连晚风都和缓。
覃黎将所有事都处理完毕,再三确认过没有遗漏,便上山来寻彤华。
那之后她就不穿红衣了,如今这般孤单一人坐在这空旷的凉亭之中,背影萧索又消瘦,直望得覃黎心中微叹,无声念起今人别于旧人。
她垂眼,掩过自己心底的唏嘘,同她道:“尊主,小少主那边已被护送前往无归城安置,简氏的小主君也一同去了。无归城已将一切都安排妥当,不会暴露他们任何信息。”
彤华没回头,随意应了一声。
她这一声里充满了无谓和无畏,覃黎想了又想,还是再一次提醒她道:“小少主身上的神息,将来总会掩盖不住,若是天界发现,必然会生出麻烦。”
彤华这才回了半边身,靠着廊柱曲腿坐着,问她道:“你怕什么神息掩盖不住?希灵氏的,还是玄沧的?”
覃黎至今犹觉得她这行为太过大胆,实言道:“希灵氏和龙族的关系太近了,昔年天界问罪您与九太子,用的就是这个理由。若是天界想要针对,必然会拿这点说事。”
创世之时,希灵氏女神和龙神同蕴一灵之内,分而化之成神。龙族子嗣绵延庞大,而希灵氏则始终单一传续,直到彤华与玄沧,已是第四代。
就因为有这些缘故,两边念起先祖出于同源,先前彤华和玄洌之间才肯互称兄妹。
只是虽然如此,两方却并没有什么血缘关系。天界之所以拿这个缘故来问责彤华与玄沧,不过是因为彤华出身一向中立的定世洲,而玄沧则出身于长晔最信任的四海龙族。
长晔千防万防,防着玄沧和彤华再扯上关系。先前因为误会彤华身上的绝情咒是对玄沧起了效用,以为她早忘了旧事,才肯让他们在人间接触。若是将来发现彤华的女儿身上居然有玄沧的神息,还不知道要如何愤怒,到那时,必然念着旧例前情,也要设法治罪除了这个麻烦。
彤华已想好怎么解决了:“等我这边完了,你或是慎知亲自去寻一趟玄洌,莫要惊动,引他暗暗去无归城见一回,不必多言,让他自己去想就好了。”
将来玄沧也会回来的,有他在,有他们在,会好好护住这个孩子的。
她一点也不忧心这件事将来会造成什么样的结果,也一点都不忧心长晔的反应。长晔能说什么?她又没有犯错,她只是什么也没说。
她的女儿身上有玄沧的神息,他们都会以为这是她和玄沧的孩子。但是没关系,她没有犯禁,她一句假话都没有说,只不过同时,她也没说真话而已。
而沉默是无罪的。
长晔找不了麻烦。
覃黎看着她说话的表情,毫无负罪的愧疚,也没有痛恨的狠意,眼神淡到仿佛可以望穿亘古,只有口中说出的一字一句,带着私心的算计。
她心中非常清晰地感觉到,彤华走上了一条和平襄一样的旧路,但她没有平襄那样平稳的耐心,也没有平襄那样充裕的时间。
她不会赢的。
覃黎试图为她留一条后路,希望她可以开口,将小少主从无归城接回来:“其实,即便没有小少主,九太子当年对您痴心一片,归位之后,也会记得您的。”
而彤华道:“痴心是没用的东西。”
覃黎听到这话,突然觉得,从前那个最喜欢拿人痴心算计的神主彤华,变了。
她变得漠然,对此不屑一顾:“感情会淡,但一条活生生的性命,会比一个死去的名字更加醒目,只要她活着,玄沧和长晔之间,就永远得留着一根刺。”
她不好过,他们也不能好过。长晔也有最信任的臣子,而此日之后,这个臣子不会与他同心无间了。
永远。
覃黎觉得这个词太没有可能了:“无归城到底不比定世洲,既是三界无主之地,便无法保证万全。万一——”
彤华望着她,目光沉如死寂深渊:“那这根刺,就是真的留下了。”
一次死亡唤起惋惜,两次死亡造成铭记。即便是长晔也要承认,死去的人是比活着要更令人难以舍弃的对象。
死亡会将一切变得美好,修饰成活人最希望见到的情形,最后在回忆里万古长青。
覃黎知道她无力再劝了,抿唇不再多言。彤华道:“之后的事,你多费心。时局要乱一阵,稳住了这段,定世洲就能保住了。”
覃黎垂首躬身道:“我必竭尽全力。”
彤华道:“你已管了中枢许久了,此事交代给你,比任何人都更加让我放心。辛苦。”
覃黎感到这是最后的交代了。她望向彤华,看着这个从小看到大又看到最后的孩子,默默提裙跪下,对她合手深深一拜。
平襄在蕴灵池育出了彤华与文宜之后,一次都没有抱过,是她和嘉月负责中枢内廷的一切事务,亲自去将她们两个从蕴灵池中接出来又抱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