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子昭看她如此惶惑,忽而轻轻笑了一笑,道:“陵游死了,我害死的。”
他声音压得很低,只有她能听到:“我伤了陵游一剑,他活不了了。趁着彤华还没回来,你现在和我走,我们还能走。”
他不由分说要将她拉起来,但她下意识抗拒了一下,他没能将她拉起来。
于是他不再使力了,他看着她明显害怕惊惧的面孔,口中道:“现在不想和我走了,对吗?”
他看穿了她的心,低低道:“我们今日离开这里,从此以后,彤华会一直追杀我们。快的话,我们没走多远就会死在她的手里;慢的话,我们就走远一些,但是要躲躲藏藏,要过凄苦万分的日子,永远不能得见天日,就像过去我们在简氏封地里过的日子一样。”
他笑着,用指腹轻轻蹭了蹭她的脸,几乎是有些温柔地问她道:“现在,你不想和我走了,对吗?”
他的声音让紫暮浑身颤抖。她答不上他的话,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她甚至有些来不及思考,嘴唇翕动半天,只能堪堪唤出一句“阿昭”。
她想不通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们分开了这么久,她看着简雪衣在内廷受教,成长得越来越好,她从不曾有一回后悔当日离开简氏仙族。她很少想起简子昭了,但是某一日,她偶然看到了来中枢递交公务的简子昭。
中枢安排得很好,他们从来不曾有一回碰面,那次是因为紫暮偶然去了一回内廷,才遇上了他。
他们只是分开了,但不是仇敌。她没有刻意避开,只是上前去,问他最近过得如何,族中是否一切都好。
他说都好,不必挂心,珍重自身。
她看出他没有撒谎。他似乎变了,不再像婚后被打压时的那般颓丧了,反倒有些变回从前的模样。他叔父走了,整个截风简氏都听他一人之命,他不再受制于人,圆满了从前的心愿,成功掌握了简氏仙族,他又要变回从前意气风发的样子了。
他们都在变好。
分开的这些年里,似乎所有都在慢慢变好了。
紫暮回去后难得想了好久,简雪衣看出她失落,过来问她发生了什么,想要安慰她。于是她同他道:“我今日见到你父亲了。雪衣,你……还记得他吗?”
简雪衣看出了母亲谨慎的试探。他通透万分,只回答道:“母亲不必顾虑我,从心而为罢。”
从心而为,她枯坐着想了一整晚,次日又去昨日相见的宫道上堵他。她想,他们本就是一双有情人,当日情形不好分开了,如今既然都好起来了,那想要再续前缘,却也没有错罢?
她说她想要和他离开,但简子昭没有答应。
她回来以后默默气闷了好几天,想算了就算了,这一生长如此,她也未必非要他不可,既然问过了,之后死心也便罢了。
她没想到过简子昭今日会突然回来找她说出这些话来。
她不懂他们之间为何会变成如今这样。
简子昭望着自己这个永远天真也永远自私的妻子,她到现在都懵懂而不解,不明白他们的性情和差别,不明白时移世易、如今早就没有同归的可能,不明白她根本无法离开、而他也无法带她离开。
他是罪臣,没有拒婚的余地,但她不是。他早知道简氏是龙潭虎穴,婚前便劝过她一回,要她去向彤华拒婚,她执着不肯,婚后他又劝她一回,要她去向彤华提和离,她依旧不肯。
她不理解他为何对这桩婚姻如此悲观,非要证明给他看看,但现实就是难堪至极。她不愿意低头承认自己错了,但是彤华亲自来接她,她还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里。
简子昭不会戳破这一切。他不会说,她生下简雪衣,是想利用他作为简氏继承人的身份和他身上希灵氏的血脉,好以此来反制简惑。她以为权力之争,多出一个孩子,就可以逆转风向。
他也不会说,那一幕彤华来时看到的惨淡闹剧,是她自导自演的一出苦肉计。简雪衣见不到母亲的苦痛,不是来源于父亲的漠然和家族的迫害,仅仅只是来自于母亲对他的厌恶而已。
她厌恶这个无法改变她生活的孩子。
她一直有着蒙蔽双眼式的自我感动。她望着夫君,想,我为你牺牲了这么多,你为什么不肯爱我呢?她望着孩子,想,我为你受了这么多的苦,可你为什么不争气,为什么不能改变这一切呢?
简子昭侧过头去,看见那边站在廊下的简雪衣。从前,在紫暮决绝地将孩子推开背过身时,他怀中抱着这个孱弱的婴孩,一直在想,如果他长大了,他要怎么向他解释这一切?
后来他想,横竖他也有错,横竖简雪衣是要恨他懦弱无能的,那么就让他爱护母亲一些罢。
编织一场虚无的母爱不难,在紫暮不肯参与的那些时间里,由得他去随意编纂。她会是一个可怜的、被迫与孩子分离的母亲,但绝不会是一个厌恶孩子的母亲。
他一点也不怕这个谎言被拆穿。因为他在想,彤华放不下紫暮,迟早是要来接她的,紫暮早就彻底入戏了,她不会因为一个孩子演砸的。
她的意识太过自我,她一定会认为,这一切就是这样,她就是那个因为孩子而牺牲太多的母亲。
所有都会顺理成章。
而此刻,简雪衣遥遥地望着自己的父母,眼里没有对母亲的不舍,也没有对父亲的痛恨,但也同样没有爱。
在他眼中,从一开始,就不认为他们之间有什么爱意。他不想挽回,也不想促成,他就只是静静地望着,甚至有些不耐烦地,希望这一切都可以尽快结束。
简子昭将他神色尽数收拢在眼底,低下头来苦笑了一声,想,快了,这一切,的确是快要结束了。
他看着紫暮可怜又愚钝的模样,伸手揩了揩她眼眶下滚滚而落的泪水。
“觉得我对你不好,是吗?”
他的温柔在此刻流露出一种极端的残忍,因为他在用这样的姿态质问她。
“那你又为什么要骗我,暗示我彤华在利用欺负你呢?”
第185章
断旧 他知道他们的结局了。
当日她拦住了他,想要与他回去。简子昭不愿重蹈覆辙,毫无犹豫便拒绝了她。
他想这样不好吗?非要像从前那样,她被逼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逼得分不清真实与假象,难道那样就好吗?
也许从前,在一切都没有发生的时候,他们真能有机会过上完满又幸福的一生。但现在不会了。
简氏已经烂透了,他厌恶简氏已经到了无法容忍的地步,如今简惑不在,他正好将整个仙族都从头清理一遍。
将来,他会带着干干净净的简氏仙族,继续维护这难得的光荣和声名,但他不会更高一步了。
他最多只会继续遵从旧训,做一个尊于神主的属族主君,但他绝不会更近一分,去做彤华本人的心腹近臣了。
也许他本来可以,但现在不会了。他不会想要去,而彤华,也绝对不会要他。
世殊时异,一切情况早就变得迥然不同,他们都不再是最初的他们。在一起的教训和苦头已经尝过一回,就这般两厢安好,相见时还能点头寒暄,已经是他们之间很好的结局了。
但她不理解。
她已经忘了自己那段日子了,她也没有想过他们的变化,她只是天真地觉得简惑死了,他又东山再起了,他们就可以像最初一样了。
她无法理解他的拒绝,拉住他匆匆问道:“即便我要另嫁旁人,你也无所谓吗?即便这样你也不肯带我离开吗?”
简子昭没想到她怎么会说出这话来,可她目光里全是恳求和焦急,仿佛再晚就来不及了似的。
他有些迟疑地问她道:“是彤华逼你吗?”
她没有回答,只是抿了抿唇,做出了无声默认的姿态,满面的委屈和难过。
他回去想了整晚,想彤华应当不至于还要拿紫暮的婚事再算计一遍,可是他又想,她如今在这个位子上,实在是有太多身不由己了,而婚事是她从平襄那里最早学到的钳制手段。
他左右忖度利弊,第二日清早来中枢面见彤华,恳求她能允许自己常来探望紫暮。
彤华没说许或不许,只是道:“我不准许,你不是也见过她两回了吗?”
他于是有些寒心又意料之中地想,紫暮的一切,果真都是在彤华监视之下的。
他向彤华请求,只要他能来探望紫暮母子,他便愿为她刀锋,愿为她做一切事情。
这句承诺如同梦幻泡影,虚假而又难以求证,但他知道彤华一定会同意的。而彤华果真因此给了他机会,适逢要去天界应对谷晴则,她便点了他一起去。
“证明你绝不会有二心,我会答应你的。想见紫暮而已,这个要求不难。”
简子昭站在战场上做下一切的时候,他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了,从自己对着陵游挥剑的那一刻起,又或者更早之前,他就已经回不去了。
他心里在想,最起码这一回,若是彤华没了陵游庇护,当真死在了这里,紫暮便绝不会继续成为受制于彤华的棋子。
但他忘了,紫暮是那样会演戏的一个人。
他没想过,当初在简氏仙族中、那一场只有他看过台前与幕后的大戏,时至今日,紫暮都没能走得出来。
他怎么就忘了,她是这样会塑造自己的困境,是这样会塑造自己悲苦又凄凉的形象。
直到如今,她依旧是可怜又无助的姿态。她抬起一双泪眼望着他,看他那样平淡地质问她,指责她,说她在骗他,说她将彤华变成了一个坏人。
于是她的眼里也流露出不甘的恨意:“你觉得我是恶人?简子昭!为什么你从来没有站在过我这一边?为什么在彤华和我之间,你永远都不能选择我呢?”
为什么永远都是这样?为什么宁愿去规矩严苛的中枢做小小使官,也不愿去她身边?为什么从前为彤华放弃了陪她,如今又要选择彤华?
她恶狠狠地问他道:“你说你爱我,你是真的爱我吗?平襄君以前想给你们指婚,你明知道她有步使君了,你明知道我心里有你,因为想和你在一起受了多少流言蜚语,为什么这么多年你一直都不肯解约呢?就是为了在平襄君面前保护她吗?我在简氏吃了那么多苦,为什么你就不肯保护我呢?因为彤华要用你叔父,你就一直为了她容忍吗?那你如今重新起势又是为了什么,因为见彤华被天界针对,所以你要帮她吗?你口中说爱我,你究竟是爱我还是爱她呢?”
她越说越难过,她想起从前亲眼见过的他们之间仿佛外人无法插入的特殊氛围,想起从前每一天因为他的难以捉摸而偷偷流下的眼泪,就觉得伤心不已,但此刻全都翻涌成无可忍受。
她想他怎么可以这样,一边说着爱她,一边又对彤华那样好。
简子昭垂眼望着她,见她哭得可怜,问道:“觉得委屈,是吗?”
他心中亦有听到这些话而生出的荒谬,亦有因为听到她说出这些话而生出的失望。在她痛恨他的时候,他也在想,她为什么不能懂?
为什么他说过那么多遍爱意,她依旧将自己困在自己的世界里,固执地用自己的想法去定义他和他的一切呢?
人生本就不仅只有爱情而已,她自己都做不到爱情至上,为什么却又要这样要求他为了爱情陪她发疯发痴呢?
他不想再逐句向她解释所说的所有了,解释是他们之间最无用的交谈。
他有些冷漠地同她道:“这样的话,但凡换一个人都问不出来。紫暮,只有你自己在质疑这些。”
但紫暮依旧固执,认为这是他再一次的狡辩和回避:“你不肯正面答我,你自己也无法否认,是不是?”
简子昭嗤笑了一声,想,也许这样也是一桩好事,上天永远偏爱她,永远有人忍让她,所以即便经历了这么多的事,她还能如此天真,将所有的事都看得这样简单稚嫩,还能以为,世界上的所有事,都是以她为中心打转的配角戏。
她一定会得到最好的结局,应有尽有。
永远都是别人对不起她,永远都是别人不该对不起她。
他放弃了想要让她明白的心思,因为他知道,她永远都不会懂的,而他也没时间让她懂了。
“紫暮,我永远都不会以男女之间的风月之情,去爱慕彤华的。”
如果他们之间的开局不是所谓的权术制约,也许他当真会生出这样的心思,但是因为现实如此,从一开始,到最后一刻,他都不会这样去爱慕彤华。
他的手指点在她唇上,止住了她欲出的言语:“紫暮,你不知道,你其实是一个很会撒谎的骗子。这回骗了我不要紧,我欠彤华的,我自己会还,但你也该看清楚了,你就只适合留在这富贵窝里,无论如何,你都是过不了别的日子的。”
他压低了声音,给出了对她的最后一句忠告:“我最后救你一回。既然已经说了谎,以后就一直这么说下去,你要一直以为自己是个被简子昭辜负了的可怜人,这样才能永远在她手下保住自己的尊贵安稳。记住了吗?”
简子昭终于松开了攥紧了她的那只手,站起身来退后一步。他的动作迟滞而僵硬,因为身上受到的伤拖累了这样久,已经让他筋疲力尽。
这世上所有人,即便是妻子这样亲密的人,也不会明白他们之间的关系的。
在镇山鼎开前的最后一刻,在陵游已经眼睁睁看着他执剑冲过去的那一刻,他还是毫不犹豫地释放出了自己的一道神力,精准地护住了定世洲的使官们。
他连逃离的时间都没了,哪还有时间管谁如何,但他必须要确保使官们在镇山鼎开后还能顺利地活下来,如此,才能有办法尽快将彤华解救出来。
而这一道神力,也精准地护住了他。
简子昭就被掩埋在离他们并不远的地方。他听见他们的声音隐隐约约地传过来,彤华说着不会放过自己,陵游劝她放过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