彤华听见陵游对自己说的那句话,发现记忆之中的每一幕都非常清晰。
她接上了他的话道:“简子昭出的主意,扬灵帮忙藏的人,章苑给石兽带的贿赂,司滁翻窗进来叫的人。最后是鱼书和赤芜,一个在我寝殿,一个在你寝殿,装模作样地掩人耳目,飞翎和慎知两个强作镇定,在嘉月仙君面前唱空城。”
那时候,简子昭瞒着彤华和陵游,拉着其他人私下计划了这么一桩事。扬灵仗着自己是唯一的女子,请求在内宫留宿一晚,因此将他们藏了起来。等到了晚上,他们悄摸避开仙侍仙卫出来,一边望风一边将他们两个叫出来。
彤华至今都记得,自己推开窗户的那一刻,看到的是司滁兴奋到极点的眼睛。他招着手叫她出来玩,扬灵远远地站在路口,轻声示意她快些出来。
那时候鱼书震惊得要命,但是立刻就将衣裙给她拿了过来。彤华一出门就被头发都没来得及扎好的陵游攥住了手,溜到门口的时候,看见章苑在墙角对着石兽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了半天,最后往上扔了个什么东西,被石兽一口吞进腹中。
石兽因此阖上双目,转身面对了另一边,他们由此痛快地溜了出去。宫门的守卫更好绕开,只消彤华用神力避开结界的异常警示,便可让他们顺利地离开宫禁。
他们在微凉的夜里踏云奔过飞云仙桥,一路攀上小兰山,最后在山顶的凉亭停步。彤华缩在扬灵怀里问是谁出的主意,司滁指了指站在最后面那个看着一本正经像是被他们绑架出来一般的简子昭。
他已经是少年初成的卓越身姿了,鹤一般立在葱茏山野,清冷的眼睛里有着奈我如何的傲气。
章苑从口袋里不停地给他们拿吃的,口中对彤华道:“没事,他年纪最大,如果被发现了,就全推到他身上。”
那晚的天气不大好,云雾弥散,星星黯淡,月色也不分明。但好在次日清晨的日出明亮又耀眼,破云而出的时候,实在美丽宏大得难以言表。
回去的时候,自然而然是晚了的。彤华陵游和扬灵三人悄悄地进入内宫,司滁章苑和简子昭,就光明正大地走进来。
只可惜回到璇玑宫的时候,正好撞见嘉月与曦月在内。赤芜提前出来找他们报信,等进去时,飞翎和慎知恭恭敬敬地站在宫苑之中,疯狂地对着他们使着眼色。
既然提前从赤芜那里知道了话术,倒是不怕穿帮,只是嘉月一向严肃,他们难免有些畏惧。
但那一次,嘉月什么也没说,只是口中叮嘱他们几句,便起身走了出去。
陵游顺着彤华所言,想起后面提心吊胆面对嘉月的情形,轻松道:“那会儿咱们都被吓怕了,都没想过,若是她们没有默许,也不可能这么顺利地出入中枢内宫。”
所以,是长辈们成全了他们那一晚的放肆与冒险。
在极端压抑的规则之下,这些精彩的回忆,直到今日回想起来,都还闪耀着会让他们即刻兴奋起来的美丽光芒。
他们越说越兴奋,从天南说到地北,从第一回 或生疏或尴尬的见面,说到熟稔后的窘状和好笑,说他们暗自为非作歹做的那一堆坏事,也说他们意气风发时掩盖不住的无限荣耀。
他们把每一件小事都能回忆起来,提起便可详细道来,由此这般说来说去,却唯独不提最后一回的分别。
直到最后,他们终于说尽了。
原本喜悦异常的黑暗氛围里,突然被一种诡异的安静笼罩。陵游抿一抿唇,想要继续说些什么,以延续这般难得快乐的景象,却一个字都再也说不出来了。
他心里骤然漫起一股汹涌的可惜与怀念。原来一生里那么浓墨重彩的一段,从口中珍重道来,也只是这么短暂的时候。
就是在这段短暂非常的少年时,他们幸运地拥有了这样珍贵的回忆。所以直到千百年后的今日,直到亲眼看到当初的故友站到了自己的对面,他们还是愿意一次又一次地忍让。
彤华在安静里无声攥紧了手指,同他道:“我没法原谅简子昭。”
她清晰地记得在镇山鼎崩塌的时候,他的长剑掠过谷晴则被一分为二的身体,直直地刺向陵游。
她越想就越恨:“他凭什么敢这样!”
他凭什么敢仗着从前的那些情分,凭什么敢仗着他是从前唯一留下来的那一个,来毫无犹豫毫无悔改地做这些事!
他凭什么因为自己的骄傲吃了一辈子的苦头,却还是这样不肯收敛。
她因为过去那珍贵的每一天,而容忍了他犯下的每一个过错,只要过去存在一日,哪怕简子昭犯下杀身之祸,她也绝然不会要简子昭的性命。
他的倔强的所为,不曾磨灭故人的分毫风采,却在让她的坚持一分一寸地变成荒谬的笑话。
“等我们出去了,我不会放过他的。”
她再一次这样说。
她已经记不得自己这般说过多少回了。他是明知故犯、屡教不改,她是自食苦果、重蹈覆辙。仗着对方有耐心,仗着对方有交情,一次又一次地重复这样愚蠢的把戏。
陵游听见她含恨的声音,轻声同她道:“你会放过他的。”
彤华咬牙切齿:“他要杀你,我不会放过他的。”
陵游轻轻笑了笑,道:“能不能杀得了我,他心中岂能没数吗?不过是他心中总有遗憾,所以才要这般泄恨。”
彤华不屑道:“难道是我造成了他的遗憾吗?我答应过全都会给他,是他信不过,我也将一切都给他了,是他接不住。”
陵游缓声道:“他从小自诩优于旁人,可是自己的仙族却是败絮其中,如今丢掉不舍得,接到手里又厌弃。他有心要改,可是简氏已经烂透了,要改也改不过。他又想要紫暮,但紫暮被家里养得天真,一个简单一个复杂,没有无波无澜的日子,注定是要分道扬镳的。”
彤华望着他的方向,敏锐地觉察到了什么:“你说这么多话给他开脱做什么?”
她的声线里有明显的紧绷,陵游笑了笑,活动了下身子,朝她靠了过来。
上方的碎片有移动的尖锐之声,彤华感觉到他默默收紧了翅膀,使得他们所在的空间也小了一些。她立刻伸手:“是不是受伤了!”
这么久的时间,他的翅膀再坚硬,终究是他血肉之躯。他们已经在下面被掩埋了许久,外面还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他这么坚持下去必然要出问题。
她想让他把翅膀收回来,横竖他们的神体并非不可修复,即便在下面受到了损伤,只要神元还在,即便困难些,终究是可以好的。
但是陵游靠近后将她抱在了怀里。
她本就是在碎片里半躺的姿势,他这样一动,便将整个身子护在了她的上方。她心里觉得不对,下意识便要挣扎,但陵游立刻压住了她,拿手臂和身体紧紧锢住了她。
“听话,别动了。”
他有些无奈,将她的头按在自己的肩窝,手掌就落在她的头顶,将她整个人遮得密不透风。
他的异常让彤华好不容易消散的恐惧卷土重来,甚至比之前更甚。她声音里霎时便带了哭腔:“你是不是受伤了?赶紧把翅膀收回来。”
他声音有些疲惫了,但还是带着笑意,故作轻松地拒绝她:“不收。神体破损之后,神元暴露在外,这种时候立刻就会被镇山鼎余力所伤。翅膀伤了,总比神元伤了好。”
彤华掐了他一把:“你翅膀伤了,难道神元不会伤吗?赶紧收回来,伤得少些,将来出去,我救你都容易些。”
陵游心里想:可你不行。
你的神体本就是破损的,如果再出现一点损伤,之前曾遭受过伤害的神元,就会直接暴露在镇山鼎下。
现在这样的时候——即便不是这样的时候,他也是不能让她受伤的。
这回不是在离虚幻境的时候了。他既然在她身边,就不会让她受伤的。
他忍住了断骨的痛意,对她道:“你安分一点,不要乱动,我也少受些痛。你就当可怜我,我将你保护得好些,出去以后,才不会在你寝殿外面哭鼻子。”
但她已经哭了。
她的眼泪染湿了他肩头的衣裳,散发出和他背后那些冰冷碎片所不一样的温暖。
她不敢动了。她知道自己此刻什么都做不了,而如果乱动,就像他所说,他只会伤得更厉害。
她将他抱紧了,口中急急道:“我提前给纯肆安排过的,她发现这边不对劲,立刻就会行动,也许因为镇山鼎会慢些,但她必然来了……你别害怕。”
陵游气笑了:“我不害怕。”
她哭着反驳道:“我才不信。”
于是他很诚实地说道:“好吧,我有一点害怕。但是只有一点。我还坚持得住,你别哭,哭没了力气更麻烦。”
彤华强自忍耐住了,把泪意和哽咽向下压了又压,在他的轻拍的安抚里平静下来。
他刚才还能说好多话,但现在却安静了,寥寥几句话也是轻轻的。她知道他的疼痛和疲惫,害怕他坚持不过去,主动和他说话。
“你是不是之前答应了赤芜,说要送她一只新生的灵鸟养着?去了定世洲几回都没有,赤芜不跟你说,但是心里还记着呢。”
陵游道:“没忘。那是属族新生的孩子,灵智都没开,我不是想捡一只聪明的给她吗?”
彤华道:“之前你说要回来,那话不知道谁传到颂意那儿去了。约莫是纯肆私下里教他的,他居然学会在我面前装忙了,想暗示我把你拉回去替他处理公务。”
陵游斥道:“他想得美!我即便回去了,也是翘着脚当大爷。”
彤华顿了一顿,心里迟疑纠结了好几番,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缓慢地开口道:“……你兄长还活着。等回去了,若你想见他——”
“不想见。”
这次他打断了她。
他带着几分赌气,不满道:“他活着,但从来不挂念我,不想着要来见我。我不见他。他如果不先来见我,我也不会想要见他的。”
彤华静了片刻,问道:“你知道他还活着?”
陵游无声轻叹道:“糊涂了是不是?我把你从昭元手下带回白虹原的时候,是他来救你的。”
彤华这才想起来,对,是她一时紧张,忘了。
陵游又道:“不过我的确是在之前就知道了。在蒙山,我感觉地下有危险,下去找你,看见是他带你走的。”
他问她道:“他已经在你身边很久了罢?当初在三途海,是你救他的?”
彤华说是。
陵游的下巴蹭了蹭她:“谢谢。”
彤华心里有些不自在,但还是道:“如果你还是想和家人在一起,等出去了,可以去找他。”
“我不找。”
他再一次拒绝了,同她道:“都说了,我来到定世洲尊你为主,从此以后,我就跟定你了,我不回去了。”
从他答应了要留在她身边起,每一天,每一时,每一刻,每一件大事或小事,他都是为了自己而护着她,而不是因为最初的那句应允了兄长的誓言。
在他来到定世洲接下那朵跌落枝头的幼兰的时候,往生潭中对他原本混沌一片的景象,在那一刻也渐次清晰起来了。
没有人知道,他有多么喜爱她。无关风月,只是最单纯的喜爱。与她走过的这些年里,他没有一日,不因为与她相伴而觉得快乐圆满。
她对他那些独一无二的特别,是激起他对兄长愧疚的源头,也是他绝无可能放手的幸福。
他慢慢将手掌移下来,盖住了彤华的双眼,感到自己的掌心,慢慢地被热意濡湿。
他强忍着心里的不舍,对她道:“出去的时候,光太亮,别睁眼,要记得保护自己,记住了吗?”
一生都陪着她,一生都护着她。
至这一刻,他确信自己的确履行了这句诺言。
第182章
可能 你希望出来的是谁?
云端轰然几声巨大的雷鸣,骤然震荡九天。凌霄神殿内外的仙官们无一不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惊到,纷纷来到门边窗边抬首望向天空。
整个天空此刻已是全然的阴云密布,雷声轰鸣,电光骇人,墨色翻卷成一片浩瀚山海,倾轧着要沉入世间。
而夹杂其间闪过的晦朔光芒,打眼望去尚不足以注意,仔细一瞧,方见得是失了灵彩的星海波澜,尽数从天幕坠落,焚尽成浩荡飞灰。
群仙惶惑异常,口中议论纷纷,只有依然端坐在殿中的符舜,看清楚了这久违的异象,只在瞬间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他目光渐渐低沉下来,口中喃喃低声道:“神陨之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