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沧归不归位,和她有什么关系?若不是东海还有人在等,她才不管玄沧的死活。
她在中枢受平襄钳制这么多年,也羡慕彤华那样肆无顾忌地去做想做的事,哪怕之后又有严惩,起码也自由了一回。
更遑论,如今平襄已故,再没人会管她如何。
她不伤天理,不伤人情,自己放肆一次,又能如何?
彤华望着她。
她说何必寻根究底,其实就是承认内有隐情。从前很多根本联想不到一起的事,仿佛在此刻都串联到了一起,让彤华此刻才迟钝地想到了一些事。
彤华直起身,果然不再多问了,只是颇讽刺地嗤笑了一下,很轻而没好气地吐出一句:“真是欠了他家的。”
她手中拿出个瓶子,放到昭元面前:“我答应了长姐的,请罢。”
昭元拿在手中摩挲一圈,探出了里头是什么东西,有些没想通彤华是什么意思,轻笑一声道:“将死之时,还怕疼吗?”
彤华挑了挑眉道:“什么将死?我何时说过,要长姐的命了?”
昭元眉梢微动,一手向下,落在自己肋骨的位置:“长生骨一旦剖出体内,必死无疑。”
只存在于传说中的至宝长生骨,从来没人见过的真正的长生骨,其实根本不是某块骨头,而是希灵氏神明独有的、一个攀附在第七根肋骨上的狭小灵囊。
这个灵囊,只在希灵氏神明的体内才能起到作用,一旦离体,不消多时,便会彻底腐烂无用,而失去了它的希灵氏神明,也就只剩下死路一条。
这是希灵氏神明的命脉所在。
彤华点点头,道:“我对这东西很熟,不用长姐特地提醒。既说了不要长姐性命,就是不要。”
昭元震惊之余思忖片刻,突然想到某物,道:“唯一可用来勉强保命的,只有本源一对修元丹……”
彤华眼底滑过一抹暗色:“平襄君的长生骨也没了,她能活,是已经用掉了。我去遗灵窟看过,已经没有了。”
她对上昭元再次变得不解的眼神,道:“还有一个办法。”
昭元敛眉看向她,等着她的下一句。
彤华抿了抿唇,道:“若长姐肯放弃神籍,在化作凡人之前让我将长生骨剖出,那虽然会受些罪,却能留住一命。”
她微顿片刻,又道:“将来我在一日,守长姐魂魄一日。直到长姐神魂彻底消散之前,定世洲都会监管鬼界,绝不使你落入任何一个不好的命格。”
房间内的气氛突然变得凝重而安静,彤华静静地站在昭元面前几步处,等待着她的回答。
而昭元只是听着这一长段话,倏然怔了一会儿。
做个凡人啊——
她想起自己从前从平襄手中接过监管人世的大权后,曾有一段时间,当真像后来的彤华那样,十分好奇又幼稚地去插手人间的俗事。
她好奇这些生命短暂又肉身脆弱的凡人,像看看他们那一颗所谓的至圣之心,究竟是因何得了创世诸神和始主的偏爱,才让他们分明如此无力,却依旧在天地两界的磅礴力量中生存下来。
她看见他们在辽阔的世界中是如何渺小,也看见他们是如何凝聚在一处构筑博大;看见他们在恒长的时间中如何短暂,也看见他们的信念和心意可以延绵到多远之后的未来,而源源不知断绝。
她看见他们敢以这样的微茫之躯叫嚣着胜天半子,也看见他们俯下身体怜惜起草木之青。他们看得到广博而繁厚的苍生人世,也看得到细小而削薄的秋毫草芥。
他们会为长得看不到尽头的结果付出自己的一生,也会为短得转瞬即逝的美丽停留驻足。
昭元看的越多,就好像越明白创世诸神和始主对他们的偏爱。即便世上总有抹除不清的丑恶作祟,可是凡人的生活和心意,美丽得叫人心生向往。
她从来没想过去做一个凡人——去做一个这样的凡人。
她想了又想,想了又想,忽而便笑了起来。
“好啊。”
她如此说。
那真是太好了。
第158章
再见 小涵,我不想再回去了。……
彤华没想到昭元居然这样痛快就答应了这事,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这早已做惯了尊贵神主的昭元君,脸上却没有半分的遗憾不舍,甚至有些期盼似的喜悦。
“做人这么开心?”
“做人未必开心,但做神也就这么回事。”
彤华自觉或许永远也理解不了这个想法。若是叫她舍去了如今可以为所欲为的神力和身份,恐怕她面对那些无能为力,非要疯了不可。
她不可能舍,推己及人,便觉得昭元也不肯舍。
但既然昭元愿意如此,那自然就最好。
彤华没有直接开始,先让昭元作以准备。门外的东季和碎玉都被传唤入内,昭元留下了碎玉作陪,让东季在外面守好,莫要让人打扰。
昭元没说长生骨的事,只说了要化人的事,二人自然以为是彤华逼迫,坚决不肯,反过来就要对彤华动手。
彤华没动,也没言语,等昭元将人稳定下来,支使东季去房外看守,而自己也稳稳坐在了一边的床榻之上,她才走上前去。
先前递给昭元的瓷瓶,里面是麻痹感官的药物。尚为神体时剖骨的疼痛无法消弭,但等她变成了凡人,这药物就该起到极佳的效用,免得她活活痛断性命。
彤华站在她面前,见她将药都吞了下去,这才扬起手来,描出一道剥离她神息的符咒。
符咒发作,在彻底剥除之前,尚需一段时间。
房外的结界牢固地布设开来,碎玉紧张地守在昭元身边,拉着她的手给她支撑,而彤华眼底流露出暗红色的光华,穿透了昭元的神体,看清她体内每一丝神蕴的分布。
她掌心结印正对昭元,她的神力一缕缕通过联系的脉络归于她的身体。
她在等最后的时机,必须要在最后一丝神息退去的片刻之前抽走长生骨,才能保住昭元的性命。
彤华的眼皮半垂下来,但却一眨不眨,眼底那一点暗光盘桓不灭,望着昭元神息一点一点流逝,等待着最后到来的那一刻,便要出手。
昭元所有神息慢慢褪尽,从四肢归于身躯,最后向着长生骨所出的位置退去。
眼见着只剩最后一分,彤华正要出手,众人眼前,却齐齐看到一道刺目的白光,呈弧形之势,从彤华背后绕过她,以一种极快的速度直取昭元而去。
彤华无暇顾及为何房外的诸多使官都毫无反应,也无暇多想为何结界失效。昭元此时虚弱至极,早已无力抵抗,好在彤华反应极快,手掌收势变为一推,将昭元和碎玉彻底推入床帐之内的范围,一道坚牢的结界立刻将她们紧紧包围。
彤华非常清醒,此刻虽没有多余的时间追究,但优先是要保住长生骨不落于他人之手。长生骨没了就没了,但若是被人夺走,借此生出什么后患,那才是更麻烦的事。
于是她第一时刻选择了护住昭元,而这一切只发生在瞬息之间,已经开始的化力无法暂停,最后一抹灵蕴就在这一个突如其来的变故里,彻底消失在昭元的凡人之躯内。
彤华紧紧眯了眯眼,眸底深红之色渐重,仿若染血一般。
那白光速度极快,却只来得及撞在彤华那结界之上,只是它反应却也很快,一击不成便立刻改换攻势,骤然扭头扑向彤华。
彤华力量本就外放,优先确保可以绝对护住昭元之后,尚不及收手,而那白光却以更快的速度扑向了彤华因正在施术而前伸的手腕。
它十分果断而凶狠地越过,彤华手腕立刻露出一道深可见骨的血痕,其中的经脉骨骼尽数断裂,却因速度太快,甚至连血都没有溅出一滴。
彤华本就是心狠之人,虽失先机,却仍旧冷静自持,分明右手已经在瞬间彻底失力,但仍仿佛未被影响分毫似的,左手反手便将沉光自虚空之中抽出,返身迎敌。
她眼底敏锐,长剑径自劈入白光之间,而那白光越过她手腕后却还不算,分明已被沉光所拦向外挑去,却居然借势而断,将尾部朝着彤华迅速甩去。
彤华长剑一招便将白光遥遥挑开,可那光芒最后的一甩却正对彤华的上腹,径自从左向右将她身前整个横向切开,霎时便是一片血肉模糊。
彤华连遭两次重创,身体向后退去,重重地倒在地上,只勉强撑着后面那张矮案,才稍稍能直起些身子。
剧痛在此刻方骤然席卷全身,她整个右臂彻底麻木,甚至左手都无力执剑,让沉光一声轻响掉在了地上。
她手腕上的伤口喷溅而出一滩血液,只是比起她上身流出来的,却只是微不足道罢了。
在场之人,即便是昭元自己,都从未见过彤华在一招之内便被伤成这副样子。
即便是当初彤华在天雷之刑下受了重创,尚能咬牙保持站立的尊严,而此刻她倒在那里无力动弹,只剩下沉重而急促的喘息之声。
眨眼之间,杀机已至,眨眼之间,尘埃落定。
“彤华!”
昭元浑身无力,只能靠在碎玉身上,但骤然见彤华如此,高声问她情况。
但彤华没力气答她。
她尽量平复呼吸,想要运用神力去修补伤口,好在刚刚昭元神力归于她身,让她有些余力,只是神力涌到伤口处时便仿佛泥牛入海,毫无反应。
她的血顺着横跨半身的伤口迅速流出,浸透她整身衣裙,染红她身下神色的地毯,最后不断向外晕染流淌,直至紧闭的房门旁边。
冬夜寒冷,她的血也是冷的。
彤华感觉不到自己身上的温度了,想究竟是什么东西,居然能伤到她毫无恢复之力,便侧首向一旁望去。
沉光将那道白光挑开的方向,那里如今安静地躺着一截鞭。
是倾城的鞭,是倾城此番陪她来的,如无意外,她此刻应该在房门外守着才对。
此刻只要一看就知道,倾城和东季等使官,恐怕已经凶多吉少。
但这截鞭子不会有伤她至此的力量。
这甚至不是一件神器,伤她都困难,更遑论如此。唯一的可能,就是那个用鞭之人,修为已高深到莫测之境。
彤华她已经无力去捂住自己的伤口,又或者是知道捂住也是徒劳,那些血液漫出的速度已经变缓,只怕不消多时,便会彻底流干。
她勉力抬起头,看向房门的位置,要看看究竟是什么人,在此刻对她动手。
那人欣赏着她血液的流淌,此刻终于缓缓从夜雪里迈步而入。
房门没有推开,他的身形越过房门,渐渐在室内凝聚成一个完整的实体。
他干净的长靴就踩在她已经变得冰凉的积血之上,月白色的袍角随着他跨步而入的动作轻轻落下,却不曾弄脏分毫。
他远远地立在那一处,临风玉树一般的人物,长眉入鬓,眼如寒星,轻衫凉透。记忆中,该当是中宵月色微醉之意,可他眉眼微扬,竟平添三分狂妄。
他那般饶有兴致地望了她许久,方抬起脚步走近,动作不快,却十分沉稳而缓慢。
百年啊,千年啊,他与她相隔的那些路远迢迢,也不过就在这几步之间,终于使他重新站定在她的面前。
彤华的脸上一点变化都没有。
自她在白虹原醒来以后,她就一次都没有再见过他。
她早该想到了,这世上也就只有这么一个人,可以在她毫无察觉的前提下,如此肆无忌惮地来到她的身边。
无论是来护她,还是来杀她。
昭元终于在他上前后看清他的面目,脸色大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