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景时也不需要他赢。
南国一团乱,腾不出手支援他,内外同时打起来,哪边也占不到好。只需谢以之借着地形僵持,莫要让原泽舟越过,即可。
谢以之做到了。
世事机缘如此奇妙,他虽在十分年幼时便获罪,一路流离到那等污秽之处,但因曾出身将门,竟也这般有征战和习武的天赋。
原景时花了一年的时间,将南国境内收拾了七七八八。待来年初冬的时候,谢以之还好好地守着边境。
他心知肚明,除了谢以之确实有才能,借着地势之便守住地盘以外,两方能僵持这样久,还有另外一重原因。
原泽舟并没有打算深入地打进来。
他在等。
原景时姓原,是如今的天子原承思的弟弟,而南方是大昭始终图谋却不得并入的版图。
原景时将南方打下来了,其实换个角度来说,是对大昭的一桩好事。若他肯乖巧些称臣,恭恭敬敬地将地盘交出来,提笔记录时用春秋笔法洗一洗,也未尝不是段佳话。
虽然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原泽舟若是挑这个机会打进去了,之后再要说起,就理亏了。
所以他等。
原景时就是借着对方这个算计,所以一直没名没分地在南国境内收拾烂摊子。
如今南方太平了,再不能做无主之地,他前脚敢称帝,原泽舟后脚就敢说他反叛,正好堂而皇之地向南出兵。
早晚都有这一战,国内的局势已经料理好,终于算是做好了准备。
原景时,称帝了。
--
苍洲大陆上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局面。北昭南邺,原氏一家。若是真合到了一处,那可真是前无古人的庞大版图。
偏偏南北皇帝分明是兄弟两个,国境线上真刀真枪地干起架来,却也不见谁肯退让。
大昭不退,是因为有三百年的盛世基业,钱、粮、兵,无论如何都是源源不断。征讨反贼是合情合理,为何要退?
那大邺不退又是凭什么?
南方之地虽不似大昭的国土广袤,相比之下,却也并没有差得离谱。只是南方土地不比北方丰饶肥沃,多是毒林深山,又久经乱局,如何经得起这样长久的消耗?
先前僵持的时候,便也罢了,如今原泽舟发起狠来猛攻,他们这边的劣势便露得快了。
即便是南国军队已被收服,又陆陆续续添了不少,到底不好抵御。谢以之咬死牙关和原泽舟战了一个月,战线倒是一分没退,只是在战场上时,自己当面挨了一刀,被副将拼命拖到马上才带回去。
就近领兵的将领彭振龙,是昔年原景时在江湖上结识的绿林好汉,如今跟着他死心塌地地打到南方来,听说谢以之这边战况危急,立刻就安排了布防过来支援。
赶到后一看,谢以之果然情况不好。
那一刀当胸砍下去,锁骨都断了半边,虽没碰上心脏,但伤了肺。因那一战打得惨烈,副将将他带回时也费了好大的劲,没及时就医,失血太多,若是熬不过去,恐怕都难活。
大冬天的,再暖和的地方,山里都是刺骨之寒。谢以之失温严重,昏迷不醒,眼见着前方就没有主将坐镇。
彭振龙当即给宁都发信,告知原景时,请他的示下。
调兵、调钱、调粮,排兵布阵,改换部署,这些自然都是需要做的。原景时收信后立刻应对前线局势,等布置完了,夜深人静时自己看着地图,突然久违地想到——
她还不来吗?
从他在南方举事起,边境线的密云峡群山就是个危险之地。若他没有赌对,若是原泽舟当真不管不顾带兵杀进来,谢以之就是第一个遇险之人。
如今正儿八经开战了,谢以之又是前线主帅,不到一个月就受了这样的重伤,可见原泽舟的攻势迅猛,是铁了心要趁他们国内空虚拿下南方。
可即便如此,她还不来吗?
这可是谢以之。
这不是她唯一一个给予例外又为之逗留的人吗?这不是唯一一个在撕破脸后,还能得她不设防备,一箭射穿她肩膀的人吗?
他没见过她的心上人,但他听过太多说谢以之相像的闲话,就连倾城那样一眼看出谢以之不是故人的人,不也照样经常看着他发呆吗?
原景时想,若真是如此难忘的一个人,那谢以之这样的相像便实属不易,她当真就舍得这么丢了吗?
半月后,原景时御驾亲征,来到前线。
开国之君总是如此,资源不足,人心不足,声望和权势都得靠自己一点一点地积攒下来。没道理要前线的将士在寒冬深山里吃苦,他自己在宫殿之中坐享其成。
岑姚也跟着原景时一路来到前线,好歹是千辛万苦保住了谢以之的性命,只是将来恢复的程度还要看天意,而更奇怪的是谢以之始终难以苏醒。
原景时亲自见过前线将士,站上密云峡关口向北远望。随着那面玄金龙旗换上墙头,对面的兵士也很快就发现了变化。
寒风骤起,将龙旗吹得猎猎作响。他抬首看到阴暗的天色,想:该下雪了。
--
定世洲的季节天气与人间并行,今晨起下了一场大雪。
彤华起时感到寒意,看到窗纸上隐隐越过的明亮光线,拢着衣裳推窗望了一眼,群玉山头和中枢内宫,俱已是一片白雪皑皑。
她在窗边看了一会儿,鱼书见她衣裳单薄,过去问她道:“尊主,都收拾好了,来梳洗罢?今晨还要见紫暮少君和简少君。”
彤华于是转身过去梳妆,鱼书顺手将窗户闭上。
首饰都是前一晚已经准备好了的,如今都整整齐齐放在妆台上。赤芜站在彤华身后帮她绾发,而后将钗环一点一点佩戴上去。
彤华手里捧着一盏清茶,另只手给自己试着几套耳饰,口中闲闲道:“昨日大婚,我走之后,宴上可出什么岔子没有?”
昨日简子昭迎娶荣氏少君紫暮,因有彤华下的令旨在,将场面铺张得浩浩荡荡。内廷的仙官亲自前去监管,简惑只能顺意而为,将婚礼办得极尽奢华。
简子昭先前背叛彤华,在暗牢受刑后撂在殿前示众了那么多日,在属族间早已不是秘密;而荣坤及其族人早被彤华处决,紫暮背后是真真正正地空无一人。
各属族盘算着这两人身份,犹豫着是否要应约出席,但在婚礼前一日,却得到了彤华要驾临的消息。
于是婚礼当日,宴上坐得满满当当。
不知各人心里都在猜测什么,总之彤华坐在主位一直看到新人礼成的过程之间,没有一个人不是脸上陪笑。
鱼书顺着彤华眼神,将远些的那个匣子捧过来,答她道:“都还算本分,虽见您走了,也都坐到了结束,不早不晚地撤了。二位少君的住处安静,没人去,简氏仙族里的那些长老,也没有去找麻烦的。”
彤华闻言,不屑地轻笑一声道:“敲打了这些时候,胆量小了一圈,眼力也短了。我即便是不去,他们都不知道紫暮是什么身份?”
紫暮身上带着半边神族的血。她都没处置,谁敢给紫暮脸色看?
她终于选定了配饰。鱼书将匣子放回,道:“今日两位少君入内谢恩,只怕也有不少想看您的态度。”
彤华笑道:“慎知昨日定的单子我看过了,足够丰厚了。今日都给紫暮一个人,叫使官亲自送她回去,场面摆足,看他们怎么办。”
紫暮没有惹过她,她也是绝对不会亏待紫暮的。但是这不代表她不会利用紫暮,去好好地算计旁人一番。
瞧,就这么把人送过去,且要让他们心里忖度一阵子。
彤华微微侧身闭起眼,由鱼书在面前给自己上妆。外间陆续有仙官与使官求见,隔着屏风与她说些事务。
有司记的仙官提了苍洲上南北对战的情况。彤华原本想着两边战了许久,听过便罢,不甚在意。
却又有个使官进来报她:“地府翻查生死簿,言苍洲原景时之阳寿将尽,因之前得了尊主吩咐,所以来报,请尊主一个示下。”
彤华由此睁开了眼。
第155章
魂珠 你终究还是要回来的。
南方为守密云峡边境,在此处选择了一处山口,建筑了一座大关。谢以之便是一直在这座关内驻守,以应对大昭的南下兵士。
冬夜里寒风呼啸,落雪不止,将领居所处所点的灯笼即便有油纸作挡,却依旧被吹得明明灭灭。
房门推开,昭元回头看了一眼床榻前正在看诊的岑姚,转身迈步走了出来。
她顺着回廊转过弯去,避开了前面守卫的视线,这才面对从另一方走过来的东季问道:“如何?”
东季垂首答道:“查清楚了,生死簿上写了是十一月十四日子时,没有错。”
昭元的眉心微拧,表情却不算是多么惊讶,盖因此前心里已经有了准备,所以此刻除了些烦心以外,倒没什么意料之外的神色。
原景时亲赴前线督战,那边原泽舟也不退不避。两兄弟从前见面的次数都少,旧岁里春日在猎场上的一段对剑,当时还算一段美谈呢,如今也不知是积攒了什么深仇旧恨,竟然在这里拼得头破血流。
原泽舟被原景时算计了一番,坠马时被毒草刺伤了腿,如今八成是站不起身,几日没在对面阵前见过了。
而原景时也没好到哪里去。原泽舟遥遥一箭射穿了他胸口,让他一直躺到现在。
这下好了,两方激烈交战了几个月,终于是能安生两天了。
昭元听说原景时受伤,便自后方赶来,本想着有岑姚在,应当没什么大碍,只是见面时一探,却总觉得他生气微弱。
她试探性地给予他一点神力,虽有些恢复的起色,却很快就流逝出去。
这绝不是什么正常的现象。昭元总觉得不对,让东季暗中去一趟鬼界,翻一翻生死命簿。
十一月十四,那就是后日了。
若是子时命数到头,满打满算,也就明天一日的活头。
是他们都忽视了——当年薛定被彤华插手致死,他们只关注着原景时这一生功绩足以给玄沧一个归位的理由,竟荒唐到没有注意到他寿数的短暂。
被彤华这些年一拖再拖,果然,就到了时候。
东季那边说完了最关键的时间,才给她说起地府那边紧张的情况。
“他和凡人不一样,命簿也不在一处。地府那边似乎是下了命令,特地将他的命簿转走,设了专门的阴官守着。咱们派去的人也没能靠近,只能遥遥瞧了一眼。”
昭元点点头,立刻想到了原委:“彤华做的。”
鬼王没这个胆子做这些事,只能是听了魔尊薄恒的吩咐办事。薄恒近来亦没有什么要和天界相争的势头,不至于在这事上费心思。
但是如果是彤华让他做什么,哪怕是要和长晔斗一斗,薄恒也一定会愿意的。
昭元回头,看了一眼原景时居所的位置,里面的昏黄灯光透过窗纸,在这漆黑的寒夜里被黑暗吞噬殆尽。
她让东季先退下,自己重新返回房间内,走过去拍了拍岑姚的肩膀。
岑姚坐在床榻前的小凳上,回过头的时候眼睛里红红的,不知是哭了,还是这些时候熬的。
昭元问她道:“金针下去了一日,如今怎样?”
再医术高明的大夫,也没法挽救一个死局既定的人。岑姚今日实在无法,已经下了一套金针,用上了金针续命之法。
她祖父岑无疾,当年正是因为这套针法,才多活了三日,硬生生等到了一个原景时,才能将年幼的她托付出去。
岑姚咬了咬唇,微微摇了摇头:“没什么起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