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昭的军队一旦越过南境,那任他有通天之才,也是无能为力。但如果能在大昭南下之前就解决此事,那就不一样了。
颂意领命而去。除了监管原景时的动向以外,坐镇后方监管大局的原博衍和顾均,掌管财路动线的陶嫣和陆聿,上阵出征的钟琰娘和卢遂良,还有他麾下其他将领,全部都受到严密监视。
在彤华指派倾城好好料理了那些属族几日之后,颂意终于带着消息重新来见彤华。
“大昭南方的余州之内,经由南境动乱,渐渐传起当年原氏身为人臣,却谋杀主君薛定从而夺取天下的传闻,开始讨论起天子剑和九国玺才是帝道正统。”
又是用风言。
古往今来,折在风言传闻上的人有多少?一句话放出去,根本控制不了之后流传的动向,即便开始会有人刻意引导,但最后会落到什么样的结局,谁也不会有十分的把握。
这样的手段原本就是双刃剑。在彤华最先对原景时计划的设想里,尽量避免了以此作为主导的可能。
但原景时这次起兵急迫,一切形势都与计划相去甚远,所以在这种紧要关头,便用上了这种办法。
这样的办法少不了顾均出谋划策。文人的笔和言,用对了,是比真刀真枪更加锋利的武器。
他们很聪明,知道两样死物真正能起到的作用不大,于是干脆扯起旧事,说大昭原氏皇族得位不正。
这句话是真正踩在了原氏的命门上。
大昭的历代皇帝们都清清楚楚,当年的确是高祖联合印珈蓝暗杀了薛定,才将这个位置拿来的。
“余州。”
彤华目光看过文书,最后落定在有些刺目的两个字上。
“裴家。”
第152章
旧玉 他已经想到这是此生的最后一面。……
裴家原不在余州。
卫朝末年,天下大乱,河东裴氏被迫南渡迁移以避战祸,几番辗转之后,分裂成无数旁支。主家的那一支落定在了余州,于是现在称作余州裴氏。
但相比起在其他地方扎根发扬的裴氏旁支子弟,余州裴氏并不十分出众。他们除了避世修书,就是开设学塾,虽然在文人中还有声名,教导出的学生也有不少紫袍加身,但是裴氏自己的子弟,却始终是白衣之身。
他们也并非从一开始就是如此。
最初南渡后定居余州之时,他们也曾积极入世救国,在大昭初年,有数位拜相的子弟。
但后来,裴家有一位先祖隐去了自己的家世,用一平民身份化名赶考,分明有绝世之才,考卷也写得上乘,但等放榜那日到来,他却不见自己的名字。
裴家那时在朝中有两位官员,一个三品一个四品,打探消息自然不难。如此一问才知,是上京某位权贵家中的子弟成绩不佳,随手挑了个普通书生顶替名额,正巧顶到了裴家人头上。
裴家这位先祖当时不过十七岁,最是意气风发、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年纪,当堂将此事戳破,借着自己在朝中做官的那两位叔伯的名声,最后甚至闹到了御前。
上命取他考卷一观,果然发现他是个人才,便亲自开口要点他官职。但这位先祖自觉不公,御前痛斥百官,最后辞官而去,发誓永不入朝为官。
这事在当时闹得沸沸扬扬,文人之中都知晓此事。裴家远在余州,有先祖荫蔽,本就无谓千里迢迢去做京官。后人干脆尊奉了这位先祖之道,再也不去科考了。
由此,等朝中那两位返乡之后,余州裴家便再也没了入朝的子弟。
直到如今。
如今这位家主,名作裴彰。
彤华来到裴家的这天,是个天清气爽的晴日,难得没有秋雨,只有白云绵绵,阳光淡淡,和风缓缓,分外舒适的一个好天。
下人不知她底细,瞧了她两眼,惊于美貌又怯怯垂眼,而后恭敬请她入府,带到一处临水的待客小榭安置。
案边的大窗望出去,残荷未尽,别有一番风致。侍女进来侍奉的茶水拢着清淡的干净白雾,凑近些还能闻见些经久的荷叶香气。
彤华原本在外面是从不喝茶的,但在这一片风雅美景里闻到了这个味道,垂眼安静望了许久还是没能忍住,于是最后伸手端起,放在唇边浅浅抿了一下。
……很熟悉的味道,但不太一样,兴许是时间太久了,地方变了,茶变了,人也变了,所以无可避免地染上了些世殊事异的无奈。
她放下杯盏,淡淡摇了摇头。
裴彰正从门外入内,见她摇头,便开口道:“此茶不合姑娘心意?”
彤华侧首见他到来,甚至都没从椅子上面起身,只是偏过头去快速打量他一遍。
他实在是年轻,如今也就二十多岁,眉宇间很是有一番英气和从容。到底是有几百年的世家底蕴积存,又早早继承了裴氏偌大家业,身上气度非寻常高门子弟可比。
他来见客,身穿常服,常服也是精细合度的,并瞧不出什么怠慢之色。全身上下若说有什么不合适的,只他手间还拿着她的帕子。
他隔着帕子,手指轻轻摩挲着里面露出来的那枚玉佩,在她望向他的时候,他也在用探究的眼神看着她。
彤华伸手,朝对面的座位示意一下,从容地就像坐在自己的主场,而裴彰才是那个客人。
裴彰于是侧目示意下人退后,踱步上前,坐到了她的对面。
“我从前喝过裴家的荷叶茶。”
她这样说。
“这种茶叶,长了许多年,一年一个样,和从前的味道已经不大一样了。清苦有余,层次不足,若说贪个慕古风雅,偶尔一饮也便罢了,正经品来,已非上乘之味了。”
这种制茶之法,是远在九国时的裴家先祖,发现记录的。
那位先祖是个爱好风花雪月的个中圣手,在某个炎炎夏日偶然发现了用荷叶制茶的方法,风味绝佳,便详细记录了制茶的日期天气、茶叶和荷叶的品种年份、制作的详细过程以及茶水的气味和味道。
裴家人按照这先祖玩乐的手记,将这些事传承了下来。裴彰闲暇之时也爱琢磨这些打发时间,自然听得出彤华这些话不是在胡言乱语。
她兴许没有看过最初的手记,但他是看过的。
分明是一样的时间,一样的品种,一样的手法,但现在制出的茶,似乎味道上和记录中并不一样。
原来是茶叶变了。
只是,他虽知味道与记录不同,但这些年里饮茶一直是这个味道。他看彤华年纪似乎也不算大,不知她是怎么能说出年岁太长、茶叶味变的话来的。
他问彤华道:“在下冒昧,多问一句,姑娘是在何处喝过此茶?”
彤华垂眼微微笑道:“我不是已将答案告诉郎君了吗?”
裴彰总觉得奇怪。
“郎君”这个称呼,现在也有,但是很少。若说什么时候风行,倒像是卫朝以前。
而答案——
他垂眼,再一次望向手里那枚玉佩,犹豫半刻,拿上桌案。
他将手帕铺平,向彤华的方向推了推,使那枚玉佩同时落在了二人眼中。
“裴家的子弟,自出生取名之后,便会得一枚刻着家徽和名的玉佩。刻玉的手法是裴家家传,也会在其上作以旁人无法发现的标记,所以真正的刻名玉只有一块,若为仿制,裴家人一看便知。”
他说完这些,望向彤华,又道:“姑娘送来的这块刻名玉,我已亲自看过了。裴家的确有一位先祖名唤裴澹,字玉川,是裴家第十七位家主裴清裴玉成的长兄。如今的嫡系宗祠之内,也就只有他的刻名玉,是在死后也未能供奉在灵前的。”
他不急不缓说完这块玉佩的来龙去脉,问彤华道:“请问姑娘,这块玉佩,你是从何处得来?”
彤华的目光始终落在那个光泽温和的玉佩之上。
那年大雨倾盆,她倔强不堪地奔赴一场狼狈的宿命,想要凭她一己之力,将所有走上歧路的人们挽回最初的模样,却忘了,聚散终有时。
永远温柔守护她的大师兄裴玉川,在那场雨里,默然地将自己漫长的未来,尽数投入孤身至死的终局,只面上却不动声色,还珍重着要她照顾好自己。
雨丝如幕,分明是寥寥之距,却让人相望的视线都变得模糊。在白沫涵与裴玉川此生的这最后一面之后,过去的许多年里,她始终都不曾在回忆里将他看得清晰。
也许他已经想到这是此生的最后一面,只她想不长远,拿过他从不离身的玉佩,却还道前路方长,那样其乐融融的团聚时分,还多的是再见的时候。
彤华静默着,为再一次想到那些旧事。
“是我师兄给我的。”
她终于开口,终于毫不避讳地承认自己的身份:“玉川和玉成,是我师父白及给他们取的字。我们一起在青冥山求学,他们是我的师兄。”
裴彰心中震惊,眉尖向下沉沉地压了压。
世人都不知道白沫涵出身青冥,所以裴彰也不会联想到她过去的身份。
他就只是震惊,即便是那些修仙的修士或者异术士,也轻易不在人前说自己活了好几百岁。普通人听到这样的话,要么不信,要么必然将其当作妖异。
她怎么敢说这样的话?
裴彰将信将疑道:“已经三百多年了,纵然有信物在,也实在是太久了些。”
他有踌躇,却并非是全然不信。
关于青冥山,先祖们有些十分隐晦的记录,除了家主以外,旁人不能得见。
他也是在继任家主之后,才看到了这些记录,包括裴玉成当年继任家主以后,还和青冥山上的长兄裴玉川往来的信件。
青冥山不仅仅只是一个求学的地方。若是它真的有些神秘之法,未尝不会有弟子因此而留存至今。
至于她说他们是师兄……信件之中虽没明确写过具体的名字,倒的确是提过“小师妹”这三个字的。
时间过去得太久了。除了这枚不会说话的玉佩以外,没有任何人可以证明。
即便是裴玉川如今还活着,就活生生地站在裴彰的眼前,也实在是很难让他相信,他就是活在三百多年前放弃了家主之位永生留守青冥的裴家长子。
彤华见他犹豫神色,便笑道:“信物本就是辨明真假之用,郎君见了,却不肯信?”
裴彰看见她的表情,摇头轻笑道:“非也。实话来说,我对姑娘所言的信,超过不信。”
他身子略前倾些,将桌上那枚玉佩再一次捧在自己手中,手指从名字和家徽的刻痕上划过:“关于裴家这两位先祖的事,裴家至今还保有他们往来的书信,来此之前,我为求证,也翻阅过其中的内容。”
他缓声说道:“裴家人不会轻易将自己的刻名玉交给旁人。虽然几百年前的私事难以考证,但这枚玉可以说明很多事情。姑娘拿着它,胜过千言万语。”
君子无故,玉不去身。裴彰琢磨着那些信件里的内容,又看着手中这枚对裴家人来说重要至极的玉佩,多半能猜到裴玉川当时的想法。
听闻他在决心定居青冥之前,曾在山下游历九国,亲眼见过乱世天下是何等混乱凄凉的模样。也许他是真的万分担忧师妹会在乱世里受苦,所以才将刻名玉给了她,只为了让她遇到困难的时候,起码可以得到裴家的相助。
只有刻名玉,是裴家人毫无理由就会信任的东西。
裴彰想着那些信,忽而想到,若是真的,那眼前这位被自家先祖珍而重之的师妹,究竟知不知道,裴玉川离家返回青冥之前,是退了亲的?
但在他说完最后一句之时,彤华却只是将目光落在了他手中的那一块玉佩之上,长而久地望着,让他觉得,好像真有那么一种眼神,可以穿越十年百年的时光,看到过去的所有一般。
轻信旁人不是裴彰的作风,但此刻,他确是轻易地相信了这个说法。
他有些无奈地轻笑了一下,抽出自己的手巾垫着,重新将玉佩放在了桌面上,而不是放在她的帕上。
因这一个细微的动作,两人同时抬首,四目相对。
裴彰重新变回作为家主应有的那番模样,审视着问她道:“所以,姑娘带着这块玉来,是想换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