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瞻听到这话方才恍然,这陵游真身原是只神狮,难怪方才他说完那句话,陵游要拿那妖狮吓唬他。
霜湖这话说出口,仿佛是吹捧之语,但即便是云瞻这样不知情的人,都能听出其中浓浓的讽刺之意。
他明显能感觉得到,在霜湖龙女这句话说完之后,彤华的眼神更凉了。
昭元就坐在彤华邻座,此刻余光瞥见彤华表情,立刻开口打断霜湖龙女,道:“那都是彤华幼时顽劣闹出的笑话。龙女不曾在场,怎么倒说得像亲眼看过似的?”
她一副好姐姐的模样,在为彤华开脱解围。
在场人见到这一幕,纷纷又一次在心里感叹,昭元君不愧是定世洲未来的继任神主,当真是好气度。
比其妹阴晴性情,不知好了多少。
而霜湖龙女是长晔得力臂膀,既然针对彤华,自然也针对定世洲。
她干脆直接调转方向,同昭元道:“昭元君好气度,果真大方明理。既如此,方才这位仙君口中所说惩罚,昭元君可认?”
说到底,天界是神族的地盘,所有规矩如何解释,不过是这几位动个嘴皮子的功夫。妖狮这一场小乱子,能在陵游回来之前揭过,就证明不算大事。
上天庭不会因为这样的小事,无缘无故惩罚一位天神,霜湖和昭元没什么大仇,也不是非要逼她受罚不可。
但是既然今天争执起来,不过是借故开口,要下了定世洲的脸面,免得她们一贯嚣张猖狂,骑到天界的脸上。
云瞻这才了悟方才彤华和陵游的表情是什么意思。
彤华一向和昭元不对付,乐得看她受罚,但是姐妹同属定世洲,又要回护定世洲的脸面。
何谓一损俱损,二人岂能不知?
她们姐妹,是又想给对方颜色,又不能鹬蚌相争,让旁人占了便宜。
昭元唇角含笑,目光转向上首,同长晔道:“此事既出,我自无可辩驳。既是帝君要赏这位仙君之请,我又岂好驳回?”
她口中如此说着,人却没有动作。在她话音落定的瞬间,她身后随侍的使君立刻上前,自愿为她受罚。
定世洲的位置摆在那里,罚是不会罚的,长晔淡淡揭过,打算赏云瞻一个武官去做。
云瞻无所谓这事怎么处置,上面怎么说,他就怎么听。但这一场剑拔弩张的局势在此刻的调解中忽然平静下来,怎么看都有种虎头蛇尾的诡异感。
他总觉得这事应该没完。
果然,他低着头,听见了来自彤华的一声嗤笑。
她偏不是明理的人,偏不让这事过去。
彤华一把将手中酒盏向前掷了个粉碎,冷笑道:“霜湖龙女非要论罪行罚不可,看来今日监刑之人是有了。既如此,今日罪者,不妨论个分明。”
她语气咄咄道:“我倒是奇怪。礼官应是当场验过那妖狮禁制,才敢置于此处。怎么这么巧,开宴时让它跑了出来,惊动了帝君,又全身而退,还赶上两道天门守将,都恰巧不在当场?”
霜湖怒道:“彤华,帝君面前含沙射影,你好大的胆子!”
彤华道:“上庭无小事,我是为了天界安危着想。”
霜湖冷笑道:“天庭运行周转,自有法度规矩。何时轮到你来揣测,你来做主?”
彤华抬了抬下巴,倨傲道:“龙女倒是界线分明。我倒要问一句,既是各司其责,明宿神王愿意托孤与谁,轮得到龙女过问?陵游愿做璇玑使君,此乃定世洲事务,何时又轮到龙女插手?你冒犯于他,将神君与此妖狮相提并论,这可是南海、乃至天界该有的礼节规矩?”
来了来了。
诸仙沉默。
看看,这就是彤华君和霜湖龙女每回见面分寸必争的场面,从鸡毛蒜皮扯到两方对立,相当令人钦佩。
原先当了第一枪的小仙云瞻,早已扔在下面无人在意,这二位暴脾气的神女把两边的脸面都豁出去,非要争出个高下来。
这种时候,群仙大多沉默低头,不敢招惹,连长晔与纯圣也视若无睹,顾左右而不理。
针锋相对里,只有一人冒着风险开了口。
“彤华,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长晔座位两侧,一是纯圣公主,另一便是此人。
这明显是位地位颇高的神君,长相却颇年轻,形容也简单。他始终散漫自在地坐在长晔一边,自始至终不发一言,直到此刻二女争执不下,方才介入。
他轻松一开口,霜湖和彤华双双压下了气焰。
神君语气十分温和,缓声道:“原都是误会一场。你二人追溯其上,也是一家,何必如此?今日之事,定世洲与上天庭各负半责,出了此地,都不必再提。”
众仙垂首喝酒,看来今日这一场争执,终究还是定世洲落败。
而这神君又道:“我瞧这位仙官胆识过人,又精通律法,实在难得。今日便斗胆向帝君讨个人情,将这小仙要去,予我座下掌刑仙官,做个副手罢。”
掌刑仙君项固是三界初分时他自人间点化而来,在凡世时便是个恪守道法的刚直之人,曾痛斥侍神者叛神之行径。自飞升之后掌管天界刑法,多年来从未有差。
听闻此言,长晔笑同他道:“我岂有不应之理?今日之事,就如高逸之言办罢。”
竟是高逸君符舜。
当初创世诸神开辟世界以后,灵力得以流通周转,诞生了十二位天生神,皆为创世神座下弟子。这位高逸君,便是十二上神为首的一位。
二代神中,论修为之深厚,除却父神双子,便是这位了。
符舜既给了台阶,众人也就顺坡而下。但彤华连长晔的脸面都不给,又岂会让步。
她带着一点讽刺之意道:“我瞧天界安然太平,掌刑仙官长日无所事事,还缺这么一个不知深浅的副手?”
第14章
查问 那个活泼的师妹小七,弹得一手好……
符舜面上犹然带笑,抬手示意项固上前,道:“你自己答彤华君的话。”
项固面如黑铁,刚正不阿,办案时向来是不说一句假话。他笔直立于场中,第三次在心中宽慰自己,这都不是什么过不去的坎儿。
“小仙这里繁忙,确实有些缺人。难得有一位通熟律令的仙官,小仙确实心痒。”
彤华扯了扯唇角,用一副你尽管骗鬼的表情看着项固。
符舜于是招手唤来仙侍,亲自斟了一杯酒,命仙侍送去彤华面前,口吻温和道:“难得向你讨个什么,竟如此不愿?如此吉日,众目睽睽,只当给我个面子罢。”
彤华依旧是威风不动地坐在那里,只抬眼看向符舜。她面上没有半分居于人下的赧然,仍然傲气得不可一世。
敬酒的仙侍,不由得躬身更低,冒出冷汗。
彤华与符舜对视片刻,收回目光,轻轻瞥了一眼陵游和他手下那金色妖狮,顿了一瞬,方抬起手接过酒盏,放在了桌面上。
琉璃酒盏触上桌面,发出轻轻的一声响动。
仙侍暗暗呼出一口气,迅速退离了彤华身边。
符舜垂眸,温和笑道:“多谢彤华。”
前一句惩罚,似乎是定世洲落亏,可他如此平和宽厚的态度,又将彤华抬了起来。
符舜正要吩咐守卫将那妖兽带走,陵游却立时将把妖狮拢于一灵珠禁制之中,顺手收了。
他面色如常,迈步回到彤华身边坐下,半分没有要交出来的意思。
彤华也没说什么,明摆着,就是要将这妖狮带走。
昭元看了一眼,起身执酒与上位道:“这妖狮驯化不力,贸然带来,倒扰了公主大宴。还请公主首肯,让我将这妖狮带回定世洲去。”
昭元请求,纯圣公主自然应允。于是外间仙侍得了指令,鱼贯而入,奉花献酒,继续热闹,将这一段插曲彻底抛了过去。
而彤华与霜湖,此刻谁也不曾低头,即便生气,也不肯先行离席。
女子间的较量自幼稚到高深不一而足,什么样的方式都得来一趟。
谁先走,谁就输。
昭元偏头看了彤华一眼,道:“霜湖今日说话过分,你和她面对面,竟还能坐得住?”
彤华反问道:“长姐在我旁边,不也坐得住?”
昭元浅浅一笑道:“妹妹胡闹罢了,难道我做姐姐的,还要和你计较吗?”
她将她在北地那一场经历全部说成是胡闹。
彤华眉眼倏然冷了三分,语气微沉道:“我的使官死了,也是胡闹吗?”
昭元看她,就像在看一个不讲理的孩子,温柔道:“你不知轻重,不守规矩,把那妖物犯下的账,算在我使官的头上。若是我不停手,你是不是还要继续和我耗下去?你耗得起吗?”
她轻轻笑了笑,回过头欣赏舞蹈,十分不在意道:“妹妹既然一贯喜欢狮子,那妖狮便送给妹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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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面,项固与符舜眼光对接,会意颔首,而后转身对云瞻使了个眼色,二人一道向外走去。
云瞻跟上项固,回头瞧了一眼,看见彤华与陵游同案而坐,给陵游倒了一杯酒,动作自然无比。
他们从众仙身后无声走过,云瞻听到众仙凑到一起的窃窃私语。
“便是青梅竹马的情分,也太亲密了些。”
“明宿神王何等英武,只叹十万天兵毁于一朝,眼见着阖族就只留下这么一个独子。虽是式微了,可论起出身和修为,倒也配得上。”
云瞻眉毛跳了跳:彤华和……陵游?
却另有一人道:“定世洲权柄滔天,明宿九族俱灭,未见得般配。不然从前平襄神尊怎么特地提拔了手下的仙族少君,送到璇玑宫去?”
“平襄神尊的妹妹当年出降仙族,听闻那位仙君就曾做过她的使官,细说起来,倒也不是没有先例。”
云瞻囫囵听了一耳朵,有心想要知道更多,可惜项固脚步匆匆,很快就带着他离开了那一片。
二人走出没多远,迎面便见一群彩衣仙姬,头梳高髻,腰系彩缕,足下踩着高头履,身若扶风地行了过来。
项固瞧见了,侧身行礼道:“掌刑见过北穹公主。”
云瞻虽不知是谁,也跟着抬了手。
当先那仙姬衣着更华丽些,薄如蝉翼的臂帛上都用金线仔细地绣了花样。她怀里抱一把新制的瑶花琵琶,含笑对项固回礼。
她生得一副笑模样,点了妆后更是亲和美丽,即便对着项固这样有名的黑脸仙官,依旧笑意盈然。
项固退后两步让开道路,等她入场,这才与云瞻往外走去。
“这位是北穹仙帝的女儿,封号琼音,素善音律,凡有高天大宴,皆有她一支乐舞琵琶。你今日赶得不巧,没眼福了。”
云瞻笑了笑,没有言语。
不是没耳福,却是没眼福,那便是弹得不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