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生溟一时受宠若惊,捧起杯子喝茶,却没有再说什么,反倒闭口不言了。
薛铮远也喝起了茶水,默了片刻后,竟然道:“是我愚拙了。不该有此偏见。”
说完,他悄悄打量微生溟,心里惊起的波澜依旧难以平息。
一千年前,自心魔缠身后,微生溟销声匿迹,但在他销声匿迹那些年,巨海十洲却兴起了一些关于他的传言。
传闻中的微生溟,要么死了,要么魔怔了,流离失所,不知所踪……那些年众说纷坛,但没有一个下场是如今这般,他还活着,好端端的坐在这里,与常人无异,还能刀尖利嘴地把他气个半死。
那么……微生溟的心魔是消解了吗?
薛铮远掠视了微生溟两眼,从外貌上看不出所以然来,只是他从未听说过微生溟身上有那么可怖的胎记,那他颈间的胎记是否和心魔有关?
在微生溟茶杯放下后,薛铮远主动提壶为微生溟倒了一盏茶,思忖了一番,最终还是没有贸然打听微生溟心魔的事。
问了估计也问不出什么来,不如不问,单是微生溟还活着这个消息,就是个大新闻了。
此后,三人又聊了些对各自来说都是不痛不痒的事情,宴席就散了。
离开酒楼后,薛铮远并没有要离开千月岛的意思。
玉蝉衣对他的行踪和目的好奇,见薛铮远没有要回生州风息谷的意思,她便说自己也要在千月岛多逗留一些时日,随后与微生溟同薛铮远住到了同一家客栈,又做了邻居。
夜半,明月高悬空中,地面影子交错落拓。玉蝉衣在房间内,看似是在打坐入定,实则是将影子放出去巡逻盯梢。
盯梢的对象,自然是薛铮远。
只不过无甚好看,薛铮远只是在房间里闭目冥想,不曾离开,也不曾做什么事情。
玉蝉衣很快将影子收回来了。
这时,法袋里的传音石响了起来,玉蝉衣睁开眼睛,拿起传音石来,听见是巫溪兰的声音。
离开不尽宗时,玉蝉衣同巫溪兰说过,若宗门内有什么事情或者异动,就要传音告诉她。
没曾想,玉蝉衣只是离开了不尽宗几天,还真就发生了点事情。
听完传音石的内容,玉蝉衣唇边不自觉溢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正此时,房间门口晃来一道影子,站在那儿,似乎是有些迟疑地叫了一声:“师妹。”
“进来吧。”玉蝉衣应道。
微生溟推门而进,见玉蝉衣正将传音石放在耳边,他等着她将传音石取下后,问:“要继续盯着薛铮远吗?”
“暂时不必了。”玉蝉衣摇了摇头。
薛铮远就在隔壁,但凡他有个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她的耳朵以及神识。
人就在眼皮子底下,再行盯梢之事,反而古怪。
若不是仗着她操控影子的本领,她刚刚也不会出去巡上一巡。
哪怕此刻微生溟站在她的房里,玉蝉衣也分了点心神,留心着隔壁的动静。
微生溟能留意到玉蝉衣对隔壁那间房间的注意。在住到这家客栈后,看玉蝉衣选了薛铮远隔壁的房间,他就猜到了玉蝉衣想做什么——她依旧想盯着薛铮远。
他也大抵能够猜到,玉蝉衣为什么这么关注、这么在意薛铮远这个人。
她真正在意的,是薛怀灵的死因。
在江言琅与沈笙笙两人在不尽宗向玉蝉衣提起薛怀灵已死时,玉蝉衣曾经错愕万分,有片刻失了神——这是微生溟早就留意到、之后一直记在心里的事情。
那时他便觉得古怪,一个几十岁仙龄的小修士,若是会知道薛怀灵这个人,率先知道的,应该就是薛怀灵之死。
因为那是薛怀灵一生中最为人称道、也最被后世铭记的事情。
玉蝉衣作为一个后来人,怎么可能会知道薛怀灵、好奇薛怀灵,却又不知道对方已死的事情?甚至在听到对方已死时,如此震惊。
可若是玉蝉衣是陆婵玑,那她就有曾经在一千年前就和薛怀灵相识的可能,会为自己曾经认识的人死去而伤心,一切就说得通了。
那她这一千年来,到底去了哪儿,又经历了什么,竟有种睡了很久大梦方醒之感,不知世事到这种地步,连过往的故人是生是死都不知情。
他知她戒心重重,不敢贸然多问。
却也不会什么都不问。
微生溟没有着急离开,反倒问起玉蝉衣:“当真在八百年前就琢磨过‘灭’了?”
没想到他竟然把她这句听上去像玩笑话的话记在心上,玉蝉衣哼了一声,将曾经在蓬莱时她问微生溟是否拿过论剑大会头筹时,他敷衍回答她的话,回报给了现在的微生溟。
“你信则有,不信则无。”玉蝉衣道。
她并不期待微生溟能说出什么好话来。哪怕微生溟觉得她是在开玩笑,她也不会太过伤心,反而心里会踏实一些。
抬眸一瞥却见微生溟眸光定定地看着她,目光幽然如镜,在她与他视线相接后,也没有移开分毫。他启唇,轻声道:“若是我说,我信呢?”
第77章 猜猜 想知道她是她,又怕知道她是她……
他的目光澄澈明亮,在烛火的映照下,透亮到像是能见得到底下石砾的溪流,看上去无比真挚。
很多年前,她也曾在另外的地方看过像他一样真挚的一双眼睛,并将自己的全付信任都给了出去,然后,落了个粉身碎骨、肉销神陨的下场。
玉蝉衣脸色不变,指尖一颤:“别人说什么都信,那你可……真是好骗。”
“我一向是最难被骗到的。”微生溟急急道,“也不是别人说什么都信,只是……”
只是她不是别人。
但转念一想,他在这同玉蝉衣争执个什么?急着向她证明他是个值得被信得过的人,好叫他自己心里好过?
何必呢。
若她真是陆婵玑,是那个对他来说最该留名青史却最终连活过的痕迹都没留下的人……他对她知道的仍旧不多,可他按照目前所知道的那些,朝她的过往一眼望去,只觉雾影朦胧,鬼影重重,甚至常常毛骨悚然到连想象都不敢进行下去。
她比谁都懂“凤凰于飞”,到底是她将这剑招耿耿于怀放在心里拆解了无数次,还是这“凤凰于飞”本就是出自她的手笔?微生溟不知道,无法确定。但无论是她耿耿于怀,还是“凤凰于飞”就是她所想出来的,都只能说明,她对陆闻枢无比在意,至少曾经无比在意。
一想到这些,深埋在他精神海里的七杀剑再度狠狠颤栗。
在意之人,却可能恰恰是令她丧命之人。
换了他去经历她这些,他又能给出他人几多信任?
“罢了。”微生溟陡然笑了一笑,笑声听起来却怪得像是叹气声一样,他的目光和语气都温和了下去,“小师妹,我就暂且先当一个容易上你当、受你骗的傻子。”
“走了。”微生溟潇洒转了身,“明早见。”
玉蝉衣见他刚刚虽然在笑,眼底却藏着几分受伤,听他说自己傻,不知道为何心口也有种涩涩的感觉,看着微生溟的背影,她忽然喊住了他:“师兄,等等。”
微生溟收了脚步,回过头来,静静等着她说话。
“有一样东西,忘了给你了。”玉蝉衣低头往法袋里翻了一翻,小心翼翼捧出一份油纸包来,她道:“你不是说你喜欢吃甜的,想要吃糖吗?”
她今天在前往月墙前特意趁着天色未黑,集市还没有闭市,去集上买了一些甜甜的糖果,打算去月墙祭拜过后,就把糖交给微生溟。
她还记得当初让他吃药时他索糖吃的表情,知道让他去跟着薛铮远他有些不情愿,她也不是那么不近人情的人,这糖果就是对他的补偿。
但因为薛铮远的突然出现,扰乱了她的计划,让她差点忘了自己去集市买了糖果这回事。
“我方才在街上乱逛,恰巧碰到卖糖的,就随便买了点。”玉蝉衣将油纸包递给微生溟,希望他接,又说:“就当作是给你乖乖跟着薛铮远的奖励。”
微生溟却并不像她担心的那样冷淡推辞,反而很快地将油纸包接了过去。
他拆了油纸包,看着里面码放得整整齐齐的酥糖,一时间哭笑不得:“哪有做师妹的奖励做师兄的乖乖的?”
微生溟道:“倒真显得我像个百无一用的摆设了。”
玉蝉衣忙道:“不是摆设。”
微生溟丢了块酥糖到口中,嘴巴里全是甜丝丝的味道。他倒是不知道自己郁闷起来,竟然是这么容易被哄好的,只是吃到了一块糖而已,心情竟然古怪地变好起来。
真是太久没吃这些甜嘴巴的东西了。
微生溟叹了口气,说道:“小师妹这么在意薛铮远,莫不是关心薛怀灵的死因?”
知道这问题玉蝉衣回答起来为难,微生溟没什么间隔就说了下一句话:“你和她是朋友的话……我是说,假如你能早出生一些年,早些认识薛怀灵,你们应当会成为朋友吧?你好奇这个人,在意她的死因,觉得里面有不对劲的地方,理所当然,我可以和你一起查查看。”
朋友……玉蝉衣没忍住反驳:“我和她……应该是当不成朋友的。”
有些人,不论她好,不论她坏,注定当不成朋友。
不是她有太多错,也不是薛怀灵有太多错。
只是命运让她们变得不适合做朋友。
“但我的确觉得她的死有不对劲的地方。”玉蝉衣眨了眨眼,问微生溟,“你不问问我为什么觉得不对吗?”
“难得糊涂。”微生溟道,“我精明一生,瞻前顾后,唯恐行差踏错,酿成无可挽回的罪过,到最后却道心不稳,心魔缠身,却仍对往事后悔不已。最近才觉出难得糊涂的妙处。小师妹,且让我糊涂一阵,别让我想太多。”
玉蝉衣觉得怪异。既然要难得糊涂,刚刚他在薛铮远面前怎么没有难得糊涂?
分明还是一颗心上长了八百个心眼子的样子。
微生溟问:“这薛怀灵之死接下去要怎么查,小师妹怎么个打算?”
他叹道:“薛怀灵若是死的蹊跷,得益最大的就是薛铮远。若是薛怀灵活着,风息谷少谷主的位置就轮不到他来坐。这世上要是有什么人蹊跷地死去,得益者嫌疑最大,跟着他是对的。”
看看,果然还是八百个心眼子。他分明什么都不知道,想法却和她一致。
玉蝉衣道:“我想去弱水看看。”
“那便去弱水看看。”微生溟说,“从这里去生洲大概需要五日,用传音石告诉师姐一声,说我在生洲也埋了酒,绑你去挖酒了。”
玉蝉衣没忍住笑了一声,见微生溟一本正经,她诧异:“难道你真的在生洲埋了酒?”
“巨海十州,除了太微宗所在的流洲、不毛之地的长洲、已经荒废无人居住的祖洲,其他但凡有修士活动的洲,哪儿都有我的酒。”微生溟道,“有人活动的几个洲里,唯独流洲不行。要是不小心被楚慈砚发现了,恐怕会连累整个太微宗的弟子出来掘地三尺地找酒……不过我在他闭关的洞府外埋了一坛,都一千年了他还没发现。”
玉蝉衣:“……”
“就这么告诉我了?”玉蝉衣道,“不怕我去告状?”
“若你开心,但去无妨。”微生溟眨了眨眼,低了低声音,“那再告诉你两处我在太微宗藏酒的位置,分别是楚慈砚卧舍外面,和他在讲堂的讲台旁的树下——再没有其他了,让楚慈砚知道了,非得杀了我不可。我这可是将自己的身家性命都交代给你了。”
他睫毛浓,瞳仁又是惑人的颜色,眼睛眨起来,像小猫爪子在人心上抓抓挠挠——如果他最后提到的不是身家性命的话。
身家性命,玉蝉衣最怕他说这种词,一听到就让她觉得他那双笑着的眼睛是个陷阱,挠着人的小猫爪子好像随时会变成尖刀利刃,强行塞到她手里又想让她取他性命。
玉蝉衣错开眼去,哼道:“谁要你的身家性命。”
玉蝉衣走到墙壁旁听了听,隔壁始终悄无声息,她道:“虽然我想去弱水,但我也还是想跟着薛铮远。”
薛铮远那毫无疑问,藏着一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