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蝉衣看了好几眼,才认出是千月岛的桃林。
是她父母的埋骨地,也是她曾经为自己选好的埋骨地。只是她见过的人间的千月岛桃花不败,是很少落雪的地方,她这里的千月岛却覆着雪。
像是青峰才有的大雪簌簌往下落着。
精神海里的千月岛枯叶枯枝枯桃,厚厚的雪压在上面,每一寸空气都像锋利的剑锋一样刮人。
玉蝉衣没有踏进去,只是远远看了一眼,之后就睁开了眼睛。
巫溪兰紧张地问:“怎么样?”
巫溪兰说:“进去之后,你的脸色就一直很不好。小师妹,你师兄说的对,精神海日后也是有可能会变的,你要是不喜欢,好好修行,再将它变成自己喜欢的样子。”
玉蝉衣却笑了:“我很喜欢。”
她想着自己那小小的千月岛外面包裹着的一层又一层的黑色,想着哪怕有人强行冲破了她的禁制,涉足进她的精神海,恐怕也受不住外面蚕茧似的阻力越来越重的那段路程,探不进最深处去,就由衷地感到开心。
“喜欢……”巫溪兰有些意外,问:“很漂亮吗?”
玉蝉衣:“很漂亮。令我称心如意的漂亮。”
巫溪兰松了一口气:“那便好。”
微生溟只是静静看着玉蝉衣。他在想,能让玉蝉衣觉得称她心、如她意的漂亮会是怎样一种漂亮。
没记错的话,他左肩上这大片旁人觉得可怖而又丑陋的赤红修罗印记,她似乎也真心觉得漂亮。
微生溟好奇玉蝉衣的识海是怎样一种模样,人呢,心口不一的有,自己都认不清自己的更是大有人在,识海却是对他们内心世界最真实的一种照见。
以他的本事,趁她不备,进她精神海看看,也不会被玉蝉衣发现。
可要是做了这种事……他情愿自己这一生都不知道她的精神海是什么样子。
这时,巫溪兰眼睛被细光一闪,玉蝉衣脖子上戴着的棱石项链吸引了她的注意:“你脖子上戴的这是什么?”
“师兄给我的。”玉蝉衣低头也看了一眼,将棱石项链取下来,“说是七十二寸灵脉尽通的礼物。”
“还算有点师兄样子。”巫溪兰说,“可这是什么?从凡间买的项链吗?”
“这是一块髓石,一个巨海十州不太常见的法器。”微生溟道,“里面装着幻境,幻境的数量不知几何,每个幻境都是曾经真的存活于世的妖兽邪魔,七十二寸灵脉尽通的修士可以将神魂放入其中,神魂在里面会尝到真实与妖魔对阵的滋味,会累会痛,肉体倒是无碍,不会真的受伤……也有例外,心智薄弱者进去,若是受了惊,出来之后也会生病。小师妹应是无碍,闲来无事,可以进去玩玩。”
巫溪兰:“……神魂会痛……心智薄弱者会受惊生病……你管这叫进去玩玩?”
“小师妹才二十来岁,根本不到去杀妖的年纪。”巫溪兰道,“我听说过,大宗门的弟子在让自己的弟子杀妖之前,都是要花上百年的功夫给他们讲妖怪的习性,教他们杀妖的步骤的,哪有什么都不教,给块石头就让她开始杀妖的?”
“你管这种受罪石叫礼物?”巫溪兰说,“从没听说有这种凶残的法器,师弟,你从何处弄来这种邪性这么大的东西做礼物?”
“邪性很大吗……”微生溟怔了一怔,将髓石项链拿回到自己手里,略是迟疑地说道,“小师妹若是喜欢,应当算得上礼物吧……”
他暗含期许的眼睛眨了眨,稍有些忐忑地看向玉蝉衣:“小师妹,喜欢吗?”
第59章 幻境 你送人礼物一贯是喜欢把自己的命……
玉蝉衣正在细思微生溟所说的髓石的用处,她见过的法器的确不多,但好歹她也在星罗宫的飞舟上待过一段时日,增了不少见识,从没见过、也没听说过世间竟有这样的好东西。
一时没有注意巫溪兰和微生溟在旁边说了些什么。
抬了抬头,留意到微生溟用一种带着一点抱歉的目光看着她,玉蝉衣问:“师兄是反悔了,不想把这块髓石送给我了吗?”语气也是忐忑的。
听见玉蝉衣这样的语气,巫溪兰仰头长叹:“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还能说什么好呢?你们两个就是邪门找邪门。”
她再次吼出了那句话:“我不管你们了!”
巫溪兰将二人请出药庐,关了门,灭了灯,隔音的禁制挥下,对自己这两个同样邪门的师弟师妹,眼不见为净。
一想到如今不尽宗里面只有她一个弟子独自不邪门着,只有她一个弟子还算是正常的,巫溪兰就无比地想念在外云游的师父,涂山玄叶。
药庐外。
玉蝉衣问:“师姐她又生气了?”
微生溟沉默片刻,说:“好像是……”
“要不要做点能让她开心的事?”玉蝉衣问,“明日药田浇水你去还是我去?”
微生溟:“李旭去。”
“……”意料之外的答案。玉蝉衣同样沉默片刻,终是点点头赞同。
哄师姐开心本就不难,李旭又尤其精擅此道,喊李旭过来,他自然有办法让巫溪兰开心的,这安排的确合适。
髓石项链再度回到玉蝉衣的手里,知道这是一枚这样特别的法器之后,玉蝉衣看它的目光就变得喜爱得紧了。
“要怎么用?”她问微生溟。
微生溟道:“一会儿教你两个法咒,一个用来解开我和它之间的契约,另一个是用来结下你和它的契,从此,这法器就专归你一人所用了。”
他说完,轻轻一叹:“要不是小师妹不准我用灵力,我和它的结契,我早就自己解开了。”
听他这语气似乎还有点邀功的意味,玉蝉衣挑挑眉看他:“怎么这么听话?”
“有所求的人自然是要听话一些的。”微生溟也是眉梢微动,嗓音轻轻的很悦耳,“还喜欢把自己做的那点事情全说出来,好像那一点细微的让步是他做了多了不得的事,好给日后的自己多添几分谈判的筹码。”
“你倒是个喜欢阳谋的。”玉蝉衣道,“要我帮你什么?”
“若是我此刻说了,你一定会答应?”
玉蝉衣:“得听听具体是什么事。”
微生溟并不意外她这样的回答,轻轻摇了摇头说:“时机合适,我自会说的。”
玉蝉衣重新将髓石在月下举起来细细打量,她道:“你说这法器之前与你结契,也就是说,这是你之前用过的?”
微生溟点点头。他将两道法诀分别教给玉蝉衣,待玉蝉衣与这法器结契之后,他说:“戴上它,日后哪怕你在外面杀了妖,若是能叫那妖神形俱灭,抓一缕神魂残片放入髓石当中,它也可以化作一个新的幻境。”
玉蝉衣猛然间意识到什么:“你杀过的妖也都在里面?”
微生溟背着手走到石桌旁坐下,答道:“这里面不止有我杀过的妖,在我得到它时,里面就已经有数千个幻境。不过,我的一生也的确都在里面了。”
玉蝉衣跟过去坐下,听他最后那句话说得感慨,她反复摩挲着手里的这个小玩意,喃喃重复道:“你的一生都在里面了……”
她问:“微生溟,你送人礼物一贯是喜欢把自己的命送出去吗?”
微生溟闻言笑了起来:“我倒是真的想将我的命送出去,小师妹若是肯收,那便收了去吧。”
这话单是说出来都使他如释重负,哪怕他知道玉蝉衣不过是在开玩笑。
他笑着的眸子朝玉蝉衣轻轻眨了一下,眼波潋滟着笑意,好似在信口开玩笑,眼底却含着几分真的不能再真的恳切,散漫的笑意与那几分真心的恳切杂糅在一起,竟叫玉蝉衣在他的神态中看出了几分隐晦的乞怜,像是……在和她要着什么,要的卑微、紧迫,失了沉着。
哪怕微生溟再狼狈,在别人的描述中再落寞再不堪,玉蝉衣从来没有觉得他可怜过。
她自己从来不想被人可怜,也就从来不会去可怜别人,更不会去可怜一个昨日的强者。
可怜是被人往下看着,玉蝉衣受不了这个。
可这一刻微生溟的目光却突然间像是有了实质的丝线一般,牵动着她的心为他颤了一下。
玉蝉衣愣了片刻,别开眼后说道:“师父总能从别人口中问出最真的话来,是因为他会幻术,有点魅惑他人、蛊惑人心的本事在身上吧?这魅惑人的本事,他教你了?”
她下意识摸向石桌中央,白日里,石桌最中央的位置上总摆着一壶茶,玉蝉衣此刻想倒一杯茶,倒也不是为了解渴,只是很想喝点什么。
但晚上的石桌空空如也,她的手很快摸了个空,只得又怏怏收了回来。
微生溟却是神色茫然一脸无辜:“教我?教我什么?”
反复想了想玉蝉衣刚刚说的,他颇感惊讶:“师父他还有魅惑人的本事?”
“这灵宠他可真是当得有够内外兼修的。怪不得他说这灵宠旁人都做不得,只能他来做得。”
玉蝉衣道:“谁要你这条命。”
微生溟愣了片刻,才料到她回答的是他叫她收下他这条命的话。
拒绝来得毫不意外,他心中倒也并无多少伤怀,只是语气平常地淡声说道:“这髓石里的幻境千千万万,进去之后你会看到它们像是光点一样浮在空中,简单的幻境光暗一些,难杀的妖怪所在的幻境光芒更刺眼,最好是由易到难,慢慢来吧。”
“虽说恩重不言谢,但我还是要谢过小师妹今日愿意收下我这一份饱含着私心的礼物。”微生溟顿了顿,说,“有些我想让小师妹知道的事情,等你到其中历过一番,我再提起,也许很多事情就可以直接不言自明了。”
玉蝉衣:“你这话听上去正正经经的,倒像是有一些年纪在身上的人说的话了。”
这块髓石的确十分称她心意,竟然叫她觉得她之前一直看不过眼的微生溟那散漫的样子也顺眼了许多,一副很有耐心听他说话的样子。
微生溟看着她,无奈笑了一笑。
下半夜,玉蝉衣将髓石带回到自己的房间,在运功调息与进髓石看看之间,忍不住选了后者。
念了微生溟教给她的法咒,进去之后,果然看到有如星辰般浩瀚的光点悬浮在她的面前。
有的亮一些,有的暗一些,手指轻轻碰上去,能隐约看到里面的画面。
和玉蝉衣进来之前设想过的凶残血腥不一样,这些画面各不相同,在最初时,却都是祥和宁静的。
有的是人间百姓生活在其中的身影,有的是妖兽自诞生那一刻起在山林、或在人间生长起来的日常。
虽说玉蝉衣对这所有的光团里面最刺眼的那一团心痒难耐,但玉蝉衣还是谨慎地先挑选了个颜色最为黯淡的几个光团进去,打算用这几个幻境熟悉一下这块髓石要怎么用。
在其中遇见的妖怪都不厉害,别说是巨海十州的修士了,凡人中间稍微有些道行的老道长也能轻而易举将它们收服。
这几个幻境无半点惊心动魄地度过去后,玉蝉衣渐渐弄清了这髓石里的幻境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它会从妖怪诞生那一刻开始,完整地呈现妖怪作乱的经过。
因着要呈现妖怪作乱最完整的经过,其中也有不少凡间百姓生活的烟火凡尘日常。因着她只是神魂踏进其中,竟重新恢复了与凡人一样的感受,会冷会渴,会困会饿,见到妖怪时的恐惧也一样能感受到。
过了几个幻境玉蝉衣才突然意识到,也许不是恢复,而是用这块石头的修士都能拥有与凡人一样的知觉。
这会儿玉蝉衣更加好奇起来——微生溟到底从哪里弄来了这块不同寻常的小石头?
巨海十州的修士大多自幼觉醒灵脉,通了一寸灵脉之后,体质便与凡人有很大不同,口腹之欲、衣食住行,都不再是他们的困扰。
他们跳出了万丈红尘,也就离着红尘中的生老病死、喜怒哀乐都远了。连玉蝉衣自己,在有了灵脉之后,对这种会冷会渴、会困会饿的感觉也感到陌生。
她一时沉迷进了髓石中的幻境当中,白日练剑,一到黄昏便回到自己的房间,之后整夜地在髓石幻境里杀妖。
她这种状态令巫溪兰担忧不已。这一日黄昏,趁玉蝉衣还没有回屋,巫溪兰出了药庐,没好气地问坐在石桌旁的微生溟:“你这石头没什么问题?怎么小师妹一拿到,整颗心都拴进去了?”
“小师妹年纪小,贪玩一点不是很正常吗?”微生溟道,“我七岁拿到这块石头时,也和她一样。”
微生溟也没料到,玉蝉衣会对髓石中的环境接受的这么快。
他见玉蝉衣剑意凛凛,还以为她是那种不喜拖沓,雷厉风行喜欢直捣黄龙的性子,髓石中幻境虽多,最后杀到妖也的确是一种历练,但前面演绎的凡尘种种,恐怕会叫大部分的修士觉得无聊、甚至会因为与比自己弱上太多的凡人共感,感到憋闷厌倦。
可这些,恰恰是他想让玉蝉衣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