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你真将它当成属于你的东西?当成你和薛怀灵的定情信物?不容别人冒犯?
玉蝉衣太想知道陆闻枢在想什么了。
她想知道薛怀灵到底是怎么死的,是死在陆闻枢的手里,还是死在她死之后得利最多的薛铮远手里,还是说……真就是以身献阵?
玉蝉衣不知道陆闻枢是否当真如传闻中一样对薛怀灵一往情深,她只知道,哪怕陆闻枢真的爱慕薛怀灵,却还是叫薛怀灵以身献阵,而他自己独享孤独余生,成了别人口中的可怜人,这可不是她能理解的一往情深。
玉蝉衣注视着陆闻枢,连声问道:“你了解她吗?你懂她吗?你真的知道创出‘凤凰于飞’的人在想什么吗?你如何能指责我说的就不对?”
没有人说话。
气氛一时有些紧绷。
这时一道小孩子稚嫩的声音忽然脆生生响了起来:“你们在聊什么?什么是‘凤凰于飞’啊?”
玉蝉衣脸色转霁,温声对这小孩子说道:“‘凤凰于飞’是一招双人剑技,但被我改成了单人的。”
又斜乜陆闻枢一眼,乜过去的那道眼神依旧是讥诮的。
她对待两人时区别极大的态度,终于将陆韶英心里那隐而不发的怒火点燃了。
他实在受不了掌门当面被人羞辱,她眼前的这位分明就是创出“凤凰于飞”的人,她根本不知道她正在对着本尊叫嚣!
“你太狂妄了!”陆韶英怒道。
“我不能狂吗?”玉蝉衣冷冷看着陆韶英。
她淡声道:“若是你们想说我对‘凤凰于飞’的理解不对……可是,是我改出了更厉害的‘凤凰于飞’,你们怎能说我理解不对?”
陆韶英一哽,唇一颤,却连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那看上去七八岁大的孩子眨着他那双懵懂的眼睛,问道:“难道不是谁的剑招厉害谁说的对吗?”
微生溟将他叫到身边:“自是如此。”
“那便是姐姐说得对。”
陆韶英心里忽然一慌,忍不住看向陆闻枢——自论剑大会败给玉蝉衣后,陆韶英一直深陷在惶恐当中,时刻担心自己未来的命运,以至于其他的事都不能好好考虑了,这一刻他终于从惶恐脱身而出,忽然间意识到了一件事,却旋即又陷入到更大的惶恐当中。
陆韶英忽然间意识到了——玉蝉衣是对的。
若是玉蝉衣对原来的“凤凰于飞”理解得不好不对,她根本改不出更好的“凤凰于飞”。
想要将一个剑招变得更好更强,一定是要先理解透最初那个剑招,之后才能做到的。
他是亲身与玉蝉衣比试时尝过她用出的“凤凰于飞”滋味的人,他也练过原来的“凤凰于飞”,也有一番自己的心得体会,他最能比较二者之间的区别。
平心而论,玉蝉衣的改动漂亮极了,令他自感汗颜。
那为何玉蝉衣能将“凤凰于飞”改得这样漂亮,掌门他却没有?
是掌门不舍得……不舍得将双人剑技改成单人剑招,一定是这样。
陆韶英终于在莫大的惶恐中找到能够让他心安下来的支点。但当他再度看向玉蝉衣,却没了半点与她争执的勇气。
他甚至不敢直视玉蝉衣的眼睛——那双眼睛清透,湛亮,从不掩饰她的野望与轻狂。
玉蝉衣骨子里面本就有几分天赋写就的张狂,很难不张狂——她自幼聪慧过人,修士们需要拜入大宗、得名师教导才能学会的剑招,她只消从陆闻枢那拿到他用过的书卷手稿,或被他教上一遍,就能学会,再难的剑招,沉下心来琢磨,没有什么她想不明白的,十万剑修苦思百年破不了的剑招破在她一介凡人的手里,她藏了一半只给了一半的剑招过去了一千年,竟然无人能补齐出另一半。
可当时她甚至只是一介凡人之躯,饿了要吃,困了要睡,对这些修仙之人来说,她就是只蜉蝣,她一只蜉蝣做到他们都做不到的事,她怎么可能不张狂?
不对他们这些修仙之人大开嘲讽,已算是她的谦逊。
但身死之前,陆婵玑却是从来都不敢张狂的。
陆婵玑与陆闻枢,曾经朝夕相伴过,她见过陆闻枢的种种模样。她学着眼睛里唯一能看见的陆闻枢的样子,孤单而笨拙地在青峰长大了。
在修行一事上,陆闻枢无疑是刻苦而谦逊的。
哪怕学会了对他这个年纪来说甚至不可能掌握的剑招,少年时的陆闻枢眉眼间只会浮现淡淡的喜悦,在陆婵玑骄傲而又崇拜地夸他好厉害时,他会淡然而又黯然地说上一声——“人外有人,山外有人,总有人我厉害。”
于是,在陆婵玑捡到了陆闻枢的手稿,第一次独自靠自己钻研就学会了一个剑招时,当她胸膛间涌起热烈的喜悦、觉得自己比那些嘲笑她的修士都厉害时,却冷不丁想起陆闻枢学会剑招时的模样。
“人外有人,山外有人,总有人我厉害。”
她后来一次又一次,对自己、对陆闻枢说出了这句话,和陆闻枢之前说过的话一模一样的话。
就好像这样,她和陆闻枢就是一样的人,站在一起,也没有什么分别了。
那时,哪怕陆闻枢会摸着她的脑袋说阿婵就是最厉害的,她也会摇摇头否认。
但现在玉蝉衣不想太敛着自己性子里的张狂了。
谁想让她不狂,先赢过她再说。输了之后,她自会谦虚受教认错。
陆闻枢几次想要开口。
他以“殳问”的身份示人,本是方便掩人耳目,方便自己行走,此刻却受碍于这个身份,只能生生受着玉蝉衣大放厥词,却不能反驳半句。
不会有人比他更了解“凤凰于飞”,不会有人比他更知道阿婵在想什么,不可能会有!
怒火灼心,陆闻枢生生将怒火压了又压,面色逐渐转为正常。
他咬牙笑着,挤出了几个字:“玉道友,是我唐突。”声调还是平缓的。
“我只是一介外门弟子,学艺不精,连‘凤凰于飞’都不会用,如何能揣摩其中奥妙?更不应和玉道友起争执。玉道友的见解比我高上太多,我应虚心受教才是。”
玉蝉衣为他倒了杯茶,她语气也温缓下来:“是我也有些冲动了,殳道友,敬你一杯茶,我的歉意都在这杯茶里了。”
陆闻枢脸色发青,接过去,一饮而尽。
他刚要将茶杯放下,微生溟眼疾手快又往里倒了一满杯:“我这个做师兄的,也表一表歉意。”
陆闻枢深吸了一口气,喝完之后,起身道:“既然玉道友今日无法与师兄比剑,那我们先告辞了。”
陆韶英也连忙跟着起身。
离开前,听见玉蝉衣问微生溟:“刚刚你说有大人物要和我比剑,哪个大人物?”
“他啊,这个孩子。”微生溟指了指坐在石凳上一脸无辜的那个小孩儿。
“大人物?”
“小小年纪,主意挺大,可以称之为大人物。”微生溟道,“他是聚窟州人士,今年十三,他说他从小练剑,家里人让他拜入承剑门,他却想来不尽宗。和家里争吵了一番之后,自己大老远跑过来说要拜师,我已经给他家人传了信,过阵子,他的家人会过来把他接回去。”
尚未走远的两人听见微生溟的这番话,陆闻枢脚步稍停,紧接着,脚步又加快了几分,离开了不尽宗。
陆韶英同样听见了里面的这场谈话,但他不敢说话,快步跟上了陆闻枢的脚步。
玉蝉衣只在他们背影上最后扫了一眼,看向那小孩,小豆丁板正坐在石凳上,看上去颇有教养。
他有理有据地说道:“我爹娘让我去承剑门,但那个打铁的说了,玉蝉衣也许会打败陆闻枢,说不定有一天,不尽宗会比承剑门更厉害,去大宗门没什么好的,小宗门还自在。而且,早早拜入不尽宗,等日后不尽宗发达了,我就是元老了。”
玉蝉衣:“……”不能不谓之思路清晰。
玉蝉衣问:“你叫什么?”
小孩儿说道:“殷乐,打铁的叫我殷小乐,你们也叫我殷小乐就好了。”
“殷小乐。”玉蝉衣问,“你怎么不听爹娘的话,却要听一个打铁的匠人的?”
“我爹娘练剑没练出名堂,但那个打铁的打铁打得好,还教了我不少厉害招式,他肯定比我爹娘有本事,我当然要听他的。”
玉蝉衣看了微生溟一眼:“如今这些小孩子都这么玲珑通透吗?”
微生溟叹了一口气:“小师妹,你应当知道,你的那点年纪在我眼里,和他也别无二致,也是个小孩子。听你一个小孩子说别人小孩子,当真怪异,这问题还是别问我了。”
过了会儿,在外买药的巫溪兰回来,见宗门里多了个小孩子,喜滋滋地将殷小乐带到药庐看顾着。
殷小乐一走,微生溟对玉蝉衣说道:“你可知道殳问是谁?”
玉蝉衣装不懂,摇了摇头。
“你将他名字倒过来念念呢?”
玉蝉衣心道:微生溟果然已经猜到了殳问的身份。
她道:“原来竟是陆掌门?”
微生溟眯眼看着她:“‘竟’字听起来可毫无惊讶之意,小师妹似乎也早就猜到了?”
玉蝉衣道:“师兄是觉得我行事太过张扬,将人得罪了吗?”
微生溟摇摇头。
玉蝉衣颇有些意外,她今日可是咄咄逼人到如果有人围观定然觉得是她过分。微生溟道:“要说得罪,怕是在你拿到论剑大会第一的那一日,就已经将他得罪死了。”
他语气闲闲说道:“你行事张扬,还是低调,都不影响你已将他得罪死了的这件事。何必耗费心思与他虚与委蛇,随你开心便是。”
玉蝉衣说:“你这么了解这位陆掌门?”
微生溟道:“你这么讨厌这位陆掌门?”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都没有回答。却又都知道,不反驳已经是对方给出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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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剑而行的陆闻枢与陆韶英踏到雪地上,回到了承剑门内。
方站定,陆闻枢忽然一口血喷了出来。
血滴溅在雪地,很快染透雪层,陆闻枢的脸色看上去也白惨惨的,比雪还要白上几分,陆韶英见状大惊失色:“掌门!你怎么了!?”
在陆韶英的眼里,陆闻枢一向是从容不迫、做任何事都是轻描淡写的。哪怕刚刚在不尽宗,被玉蝉衣当面嘲讽奚落,也能不替自己反驳半句,胸怀造诣都是他可望不可即的存在,强大到令人生畏。
他何曾见过陆闻枢这样脆弱狼狈的样子?
陆韶英面上焦灼,心里也急,他关心着陆闻枢的状况,焦灼之余,心头却有种说不出的慌乱。
怎么会吐血呢?
陆闻枢轻轻擦去唇边的残血,又将白衣上的血滴用灵力拂去,他眼神幽暗,轻声对陆韶英说道:“是我最近修习的功法出现了一点小问题,并无大碍,你先下去吧。”
等陆韶英走后,陆闻枢回到主峰,踏进自己的房间。甫一进门,又是一大口鲜血喷出。
比方才在雪地里更多更浓稠的一滩血,大半落到他的白衣上,血一路往下蔓延,胸前尽染成红色。
这一次,陆闻枢却没有再急着出手清理。
他粗喘着气,感受着精神海里“荧惑”躁动难安的气息,痛苦难耐地闭上了眼睛。
是“荧惑”。
它此刻正在兴奋的低鸣,剑身不停在他的精神海里颤栗着。
始终不肯完全低头认主的“荧惑”,在今天,又闻到了它喜欢的那种血肉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