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守弟子跑得飞快,很快,灰头土脸的陆韶英从里面被叫出来,到了陆闻枢面前,敬重道:“掌门。”
从论剑大会回来之后,陆韶英去戒律堂领了鞭罚,又自请来铸剑谷打铁反思,四个月未曾松懈过一天,他格外紧张地看着陆闻枢,听见陆闻枢道:“收拾一下,随我去个地方。”
陆韶英连忙应“是”。
待他重整衣冠,重新找到陆闻枢,见到陆闻枢也换了一身打扮。
陆闻枢又一次穿上了外门弟子的服饰,面容化作了“殳问”的模样,并对陆韶英说道:“在外切记不要喊我掌门,当我是你师弟。”
陆韶英重重点头。
半个时辰后,他们来到了不尽宗外。
看着不尽宗外设下的禁制,陆闻枢抬手拂过,说道:“三十来寸灵脉就能设下这样的禁制……”
他对陆韶英说道:“的的确确不能小瞧了这玉蝉衣。”
“报你姓名,诚心诚意,再去找她切磋一回。”陆闻枢安排道。
虽然不解陆闻枢为何如此安排,但陆韶英点了点头,扬声道:“承剑门,陆韶英,特来拜会。”
院子里,玉蝉衣练剑的动作倏地一停。
承剑门,陆韶英……
她唇畔勾起笑意,抬手一挥就将不尽宗的大门打开,第一眼又看到了站在陆韶英身后的“殳问”。
玉蝉衣笑容更大了些:“快进来。”
嗓音也是欢俏的。
她的脸笑起来是很甜美的,但眼珠子过分黑漆漆的,唇畔的笑容是深了,眼睛形状却不怎么动,再加上上次败在她手里实在败得过分狼狈,被她紧盯着,陆韶英心里莫名有种古怪的直觉——玉蝉衣好像已经在这里等了他们很久了一样,那分明是一种猎人看着掉进陷阱里的猎物的眼神。一时间陆韶英只觉得玉蝉衣如妖似魅,她这笑容让他想起了被她剑意缠上来时那种凉透脊背的感受,漂亮但让人瘆得慌。
好在这视线放在他身上不过一瞬,玉蝉衣很快看向他身后的人,不再看他了。
“你也来了?”玉蝉衣的声音听上去十分惊喜。
陆闻枢道:“听说韶英师兄要来找玉道友,央求师兄让我一道过来。”
玉蝉衣没有拒绝陆韶英的比试,让他们进入了不尽宗。
“玉道友的师兄呢?”等入后,陆闻枢问,“怎么没见到他人?”
这时从门边传来一阵动静,微生溟肩头骑着个小孩子走来,正低着头,似乎是想叫那小孩坐得更舒服一点,嘟嘟囔囔说着:“小师妹,今日可来了位大人物要和你比剑——”
一踏进禁制,他脚步一滞,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将小孩子放到地上,拉着小孩子的手说道:“这么多客人?”
“没记错的话,二位分别是承剑门的弟子陆韶英与……殳问?”微生溟笑着的眼睛在陆闻枢身上停了片刻,蹲下来拍了拍对那个七八岁的小剑修说道:“小道友,凡事都有先来后到,你先等一等,等他们比完,你再与我小师妹比上一回。”
小剑修点点头道:“那好吧。”
陆闻枢道:“我只是一介外门弟子,自知本事拙劣,怎敢与玉道友相提并论,不敢献丑。今日前来,只是陪我师兄过来拜会。”
“殳道友实在是过分谦逊。”微生溟道,“我去泡点好茶来招待你们。”
玉蝉衣道:“我知道最好的茶叶在哪儿。”
两人一前一后,钻进巫溪兰的药庐,不约而同朝着放茶叶的柜子里的最深处寻去,又是不约而同碰到那个灰尘积得最深的茶叶罐,手指碰在一起。
微生溟皱了皱眉,玉蝉衣也皱了皱眉头。
微生溟想将这茶叶拿出去招待客人,但怕玉蝉衣阻止。
玉蝉衣也想将这茶叶拿出去招待客人,但怕微生溟阻止。
“酒是陈年的好,茶叶自然也是。”微生溟道。
玉蝉衣点头认可。
开了茶叶罐,里面的茶叶却发了霉。
两人都沉默下来。
微生溟沉默看了一会儿,再度开口:“没发霉的茶叶好找,发了霉的茶叶难寻,凡人是肯定不能喝这种发霉的茶叶的,可是修士不会喝坏身体,发霉的茶叶,应是别有一番滋味。”
还能这样编?玉蝉衣好像学到了什么,再次认可地点点头。
一边心里暗忖开了,微生溟是不是已经知道了殳问是谁?
敌意未免有些大了。
泡好的茶叶奉上,陆韶英只是喝了一口,脸色就变了。
这什么最好的茶叶?落到口里就开始殴打他的舌苔。
一旁陆闻枢倒是神色未动,面色如常将茶水吞咽下去,只是一双眼睛不经意往微生溟身上扫了一眼。
微生溟正对那背着剑的小剑修说道:“小孩子不喝茶,茶叶苦,不好喝。等你长大一些,去人间,喝凡人用地里长出来的五谷酿的酒,那才是真正的好滋味,巨海十州的灵酒都比不上。”
毫无修仙之人该有的端正模样。
陆闻枢又扫了一眼玉蝉衣,却发现玉蝉衣的眼睛也在看着他。这样的眼神叫他一下子想起来,曾经在青峰上,陆婵玑总是这样偷偷看他。
只是陆婵玑看他的目光总是柔和的,柔和中带了点怯,目光总是带着一抹不易察觉的期盼,和害怕失去的惶恐,那样的眼神总让他感到安心。而玉蝉衣的一双眼睛在略显刻意的友善之下,却是藏不住的、像是要即将呼之欲出的刃与锋。
玉蝉衣的脸上,生得与陆婵玑最像的,就是那一双眼睛。
两人的眼睛形状虽说不太一样,倒都是如出一辙的清澈精巧,眼珠子墨笔点就一般的黑漆漆,但除去这一点相同,未免太过不同。
一瞬间,口中难喝的茶水都有些失却滋味。
陆闻枢道:“只在这里喝茶,未免有些荒废度日,玉道友大可不必如此客气地招待我们,先和我师兄比试便是。”
陆韶英立马绷紧了身体,严阵以待,玉蝉衣却轻轻笑了。
她说:“我与陆道友四个月前刚刚比试过一回,与殳道友却未曾一比。我这人,就喜欢和不同的人比剑,不如,殳道友先陪我比上一回?”
“还是说,殳道友觉得我剑术庸俗,觉得不配与你一比?”
胡搅蛮缠、咄咄逼人。
叫人简直想将她眼里那对与阿婵一模一样的眼珠子挖掉捏碎,这样好看的一对眼珠子她也配?
陆闻枢道:“玉道友实在是太高看我了,我如何能与您一较高下?更何况,我今日没有带自己的剑出来。”
陆韶英也连忙帮腔道:“殳问师弟和人比试只会用他自己的剑,用别的剑手生。”
“这样啊……那真是可惜。”玉蝉衣转向陆韶英,“那我们还是喝茶吧,我花了四个月练剑,你花了四个月受罚,不如你回去多练上一些时日,才好赢过我。”
陆韶英皱了皱眉:“你怎么知道我在受罚?”
“茶寮里听人说的。”玉蝉衣道,“他们还说,你是用了‘凤凰于飞’才受罚的。”
陆闻枢脸色逐渐变冷,陆韶英心里大骇,忙说:“我没有和任何人说过!”
他着急向陆闻枢辩白,一时间忘了陆闻枢身份的伪装,脸上露出恐惧的神色,陆闻枢看了他一眼,慢慢说道:“韶英师兄受罚受了四个月,有些惊弓之鸟了。师弟我自然知道你没有向任何人说过,掌门他们也一定不会为此事怪罪你的。”
陆韶英脸上背上霎时出了一身冷汗,勉力撑出镇定模样。
玉蝉衣淡笑着看着他们。
陆闻枢是很聪明,也很会骗人,但他如何能保证他身边的帮手也像他一样八面玲珑、毫无破绽?
她已经从江言琅那,将陆韶英的底全部摸清。
陆韶英虽是炎州陆氏子弟,但却是旁支中的旁支。家族中,曾经出过一个犯了大错被承剑门彻底除名的罪徒。然,陆闻枢并没有因为此事而轻看了同出一脉的陆韶英,反而颇为看重,这让陆韶英对他十分感激,几乎马首是瞻。
陆闻枢喜欢用陆韶英帮他做事,玉蝉衣不意外。
一来,论剑大会上,是陆韶英与她比过一次,让陆韶英来找她,不会显得刻意。
二来,陆韶英族内曾经出过罪徒,陆韶英本就因此心里负罪,时刻如履薄冰,行事万分谨慎,论剑大会他又负了众望,心中负罪更加一重,这种人最好拿捏,用他做事,根本不用担心他会不努力不尽心。
可是,也恰恰是因为陆韶英心里负罪重重,时刻如履薄冰,最怕的就是自己又犯了错,有任何可能让他招致指责的地方,他都会着急自证清白。
江言琅之所以会知道陆韶英因用了“凤凰于飞”受罚,是从陆墨宁那知道的,不关陆韶英的事。可偏偏她不说陆墨宁也不说江言琅,那消息的源头上,陆韶英就是最有嫌疑的。
对于这种欲加之罪,陆韶英当然会急着辩清自己。一着急,连陆闻枢此刻不是高高在上的陆掌门,而是一个地位底下的外门弟子都忘了。
玉蝉衣挽唇看着眼前这两人,漆黑的眼底泛着愉悦,她等着陆闻枢接着问她“凤凰于飞”的事。
她在论剑台上用出“凤凰于飞”的那一刻,就一直在等陆闻枢来问这个。
会因为“凤凰于飞”罚自己门下的弟子,看起来,陆闻枢对这个能证明他和薛怀灵情深意笃的定情剑招分外重视,不可能不问的。
下一刻,就听陆闻枢说道:“玉道友既然提到‘凤凰于飞’,在下有一事好奇。”
“玉道友是从何处学到‘凤凰于飞’的?”
玉蝉衣道:“我也想问,陆韶英陆道友会因为用了‘凤凰于飞’受罚,这剑技在你们承剑门,原来是不准旁人用的吗?”
陆闻枢道:“承剑门内的弟子都知道,这剑招对掌门来说,意义非凡,不能轻易使用。”
“可我偶然见过一次,觉得它漏洞百出,不够漂亮。”玉蝉衣道,“创造它出来的人,从最一开始就没有想弄一个十全十美的剑招,她给了后来人改进的机会……大概她真的很孤独吧,如果能有人改她的剑招,就好像是有真正和她心意相通的人,和她隔空说了一场话。我读懂了她的心思,所以我改了它。”
陆闻枢下颌绷紧了:“你凭何揣摩创造者的心境?”
“凤凰于飞”里不少漏洞,他自然知道。
加以改动便可威力大增,他自然也知道。
可这些看起来像漏洞的地方,都是阿婵花了心思想出来的。
被薛怀灵动过的几处细节无法再变回去,除此之外,他不会让这个招式有一丁点的变动。
若是他自己私底下用“凤凰于飞”,他连薛怀灵的那点改动都不会顾。
“凤凰于飞”一开始是什么样子,就该是什么样子。
玉蝉衣也不笑了,一对漆冷的瞳子盯着陆闻枢,盯着他那张名叫“殳问”的平凡普通的面皮,言语添了几分讥诮:“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你又不是创造它出来的人,又凭什么能说她不是如我这样想的?”
第55章 吐血 绝对不会让我和阿婵之间,出现第……
说话时,玉蝉衣紧盯着陆闻枢,没有错过“殳问”这张面皮上能展现的任何一个表情。
“殳问”紧绷着一张脸,眼神冷得要命。
玉蝉衣能想象到,若是换成陆闻枢本人的脸,眼下的他会是何种模样。
陆闻枢脸上的表情从来都是很淡漠的,也从来不直接将敌意写在脸上,可他刚刚看向她的眼睛里竟然现出一抹阴狠,这对陆闻枢来说,应属反常。
陆闻枢,为何“凤凰于飞”让你如此失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