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忽然静寂了许多,微生溟的心往下沉了沉。
思绪渐渐沉下去,只剩最后渺渺一点了。
他这一生过得还是很不错的,虽说遗憾许多,但至少还能等到一个能了结他的人,最后没给人添麻烦。
只是。
若是他走不出这水牢,“七杀”就没办法交到她手里了。
“七杀”……
要跟着他一起沉入仙湖底了吗?
也许几万年后,有人能闯入水牢,让“七杀”重新现世,可是这把剑认他作主,终究是委屈它了。
可是,就让他任性这一回,今生仅此一次……
霜越来越厚,意识越来越轻,他也越来越感受不到冷了。
“睡够了吗?”他又听到了小师妹的声音,听到了她舞剑时能弄出的飒飒之声,她咬牙切齿,喊他,“微、生、溟。”
微生溟睫毛一颤,缓缓睁开了眼睛。
剑鸣声声。
他只见玉蝉衣用利剑破开寒冰,站在一片纷纷扬扬的霜雪中,一脸怒意地看着他。
第46章 执迷(男主掉马〕【小修+添加细节】 ……
半柱香前。
当玉蝉衣跃入湖中,用剑刺开湖底水牢的封印后,满目苍茫,空气中攀爬着随时能凝成霜花的冷,活的一样,人一进来,就钻进肺腑,哪怕有灵力护体,口中的白气一下子就哈出来了。眉目之上,瞬间纹上了冰雪。
偶然间,还能看见忽然肆虐起来的冰霜雪柱,一条灵敏的蟒蛇一样,一路狂飙而过。等这股活着的霜雪柱过境后,白色的地面立马立起一道道尖锐的冰凌。
正在此时,有一冰凌直冲着玉蝉衣门面而来,被她肃杀抬起一剑击碎。
玉蝉衣一路绕过飞来的霜雪柱,一边往前寻去,终于在一片卧冰中,看见一道被铁链束缚在冰上的身影。
仔细看一眼,只见他以面朝下的姿势卧着冰,脸与胸膛都伏在冰上,身体紧贴着冰面,浑无半点生机,血管似乎都已经透着蓝色,眉毛头发乃至身上的黑衣都成了白的。
铁链与他的身体都覆了一身霜,卧在冰上,看上去好似被冰封、被冻住之后横陈在棺椁中的一具尸体。
“师兄。”玉蝉衣试图将他唤醒。
“师兄!”
“师兄!!!”
连唤几声师兄,他都没有什么反应。
而玉蝉衣终于砍来道道霜雪柱与冰凌,来到了他的面前。
她举剑,剑气照着覆盖着他的层层冰霜砍去。冰面喀嚓碎裂的声音不时响起。很快,他身体自冰霜覆盖的裂缝间露了出来。
玉蝉衣焦急地大声喊了他一声师兄。
怎么都叫不醒。
见他睫毛沾雪,双睫密闭,颤也不颤,气息微弱,细若游丝,玉蝉衣咬了咬牙,一道剑气利利落落再度挥下,却砍不断锁在他身上的锁链,想到定然是他自己在上面施了什么法咒,心头火噌一下就冒出来了,“还没睡够吗?”
她声音极冷、极寒,比霜雪寒意更甚:“微、生、溟。”
再砍,捆着他和卧冰的粗重锁链依旧却断也不断。
只是,卧冰上的男人却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很吃力地抬眼看向她,瞳仁里一瞬茫然。
玉蝉衣又是一道剑气挥下,另一只手抬手用自己的灵气将微生溟灵脉中的寒气寸寸抵出。
这次,终于叫那锁链松动了一两分。
锁链虽未完全断裂,但还是被玉蝉衣的剑气砍出了几道伤痕,她咬咬牙正要继续控制着能砍锁链又不伤人的力道砍下去,忽然听到了一声微弱的轻唤:“小师妹……”
玉蝉衣的动作稍停,看他眼睛似乎清明了一点,冷着一张脸,“既然醒了,就将你身上的锁链解开。不然,我的剑就要伤到你了。”
他似乎不太情愿,皱起了眉头,但手指颤巍巍动了动,一阵锁链轻响,玉蝉衣配合他又一道剑气挥过去,这锁链终于哗啦啦全部掉在了地上。
“小师妹……正好……”离开了锁链束缚,微生溟的手指颤颤抬起,“再等等,再等等,小师妹,很快我就能把剑给你了。拿到‘七杀’之后,不用管我,将我留在这儿,多谢你啊,小师妹……”
带走“七杀”,将他留下,所有的一切终于都安排到最妥当了。但愿这不是他临死前的幻象……
玉蝉衣的突然出现叫他身体生出了几分回光返照式的生机,运着躯体内能动用的灵力逼着寒气往意识海里更近一步,他要更快一些将“七杀”身上最后那点寒气驱尽了。
玉蝉衣见他动作,再听他刚刚那一番求死心切的话,牙痒痒得厉害,咬牙切齿道:“我是来带你走的。”
微生溟气若游丝:“让我、留下……”
忽然脖间一痛,又晕过去。
玉蝉衣收回对着他这孱弱身躯一记横劈的手。
她扯着他的胳膊,将他背在背上,沉甸甸的重量压上来,她气呼呼地在心里想到:“鬼才要和你在这种冷得要死的鬼地方小师妹来小师妹去的。不听话打晕过去,先带出去再说。”
一边又有些安心了。
因为他的心脏竟然还跳动得十分强健有力,纹着纹路的左边胸膛分外滚烫——虽说这滚烫也有些不同寻常,几乎要透过她的衣衫将她背上的皮肤也灼伤,可总比让他留在这里冻僵冻死冻得灵脉尽裂好多了!
两边胸膛,一半冰凉,一半火热。凉的仿若寒冰一样,热的火一样地烫,压在她的背上直让她觉得烧得慌。玉蝉衣背上他,沉甸甸的重量令她的行动颇有些受限,她能感受到他呼吸间带出的气都是凉的,往外跑的速度更快了。
玉蝉衣又一路砍开重新汇聚在一起的霜雪柱与碎冰,小跑出去后,扯着他游上岸,将人一路背到岸边上。
-
当刺眼的光芒将微生溟再度唤醒时,他正躺在仙湖旁的一片草地上。
绿树成荫,阳光透过树叶落在他身上。
他轻轻眨了眨眼,身上仍然残留在水牢中感受到的刺骨严寒,但衣服都已经变得干燥了。
丝丝灵力正在不断渡进他的身体来,将他灵脉里的寒意赶出去,身边还燃着一堆篝火。
他意识到什么,扭动脑袋往旁边看去,火光映照着玉蝉衣的脸,她的脸因愤怒而少了几分清寒,又因火光多了几分惑人的明媚,正运功帮他驱逐他的体内寒气。
微生溟重重皱起眉:“你不过三十一寸灵脉,就那点灵力,不留着自己用,给我干嘛。”
一开口,声音嘎哑,浑身的骨头都在痛,他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地微微咳了一声。
“怕你死了赖账。”哪怕他醒了,玉蝉衣脸色依旧愠色不改,说话声没个好气。
她甩手将自己的剑丢到他的身旁,说道:“我的剑砍你那破链子砍坏了,赔我剑。”
“破链子……”微生溟脸色微微异样,在水牢里的记忆隐约回笼,他虽然有些分不清哪些是他的幻象哪些是真实的,但好像……当时玉蝉衣喊了他一声:微生溟?
微生溟低下头问:“刚刚在水牢里给你剑,为何不要?”
玉蝉衣瞪了他一眼:“‘七杀’,是好剑,但我不想要,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但你答应我的就不能出尔反尔,你要另给我寻一把好剑,还有,要将我手里这把剑给修好。”
“‘七杀’就是我最好的剑……”
玉蝉衣:“我说不要就是不要。”
“小师妹可真是善变。”微生溟看着她那把因为深入卧冰水牢救他出来而变得剑刃出现累累豁口的剑,微生溟说,“你之前明明说过,‘荧惑’不行,‘七杀’,可以,怎么忽然就看不上了?”
他还敢提?一提这事,玉蝉衣简直想指着他的鼻子痛骂一通!她那时哪知道这“七杀”竟然已经被他修成了他的本命剑!谁能想到她这个拔不出剑来的师兄竟然是“七杀”的本命剑主!
玉蝉衣道:“明明是你自作主张,花言巧语,而我是中了你的圈套。谁知道你说的好剑,会好成‘七杀’,好到要拿你命换的。”
微生溟沉默了半晌,倒也无法反驳,他道:“剑,等回炎州之后,我会给你的。”
在离开炎州之后,他已经将一把虽说比不上“七杀”,却也举世难寻的剑存放到了尹海卫那,入水牢前,给尹海卫传音过去,嘱托尹海卫,若是此番玉蝉衣从论剑大会回去,手里没有“七杀”,便将那把剑给她。若是玉蝉衣带了“七杀”回去,那尹海卫也可以遂了心愿,睹一眼他一直想见的“七杀”了。
他问她:“什么时候知道我是微生溟的?”
玉蝉衣定定看了他几眼,忽然起身,抬起手来就揪住了他的上衣衣领,微生溟下意识一躲,却被她两下灵力挥走他抵挡的双手,无奈只能任由玉蝉衣攥着他两边领口,将他上身的衣衫扒开,赤条条的胸膛忽然间全部闯入空气中,蛛网似的赤色图案覆盖下的肌肉紧实,身躯上唯此处未覆着霜。
微生溟:“……”
他不甚自然地别开眼,胸膛起伏乱了半拍,玉蝉衣的脸上却不见半点羞赫。她指着他胸口那些可怖的纹路,面上了无风波地说道:“喏,这就是证据。”
微生溟低了低头,也苦笑。
丑陋可怖的纹路鹰爪般绕着他的心口窝,离着心脏的位置真真只剩了最后一点,也许不出百年,甚至不出十年,就会生长到心脏的位置,攫取掉他最后那点神智。而脖颈上的纹路已经即将蔓延到他的面上,他下意识将衣衫拢起来将胸膛挡住。
“藏什么?”玉蝉衣瞥了一眼他的动作,面上还是凶巴巴得紧,语气轻缓了些,“挺漂亮的。”
微生溟:“……”
他气息虽然还有些微弱,但说话已经如常了。微生溟道:“这算是一点证据没错,但你总不能是那晚闯进我的房间,看到我身上这片东西就认出来的。”
“当时的确没有。”玉蝉衣道,“我一开始并不好奇你的身份,只当你是师姐说的怪人。开始产生好奇,是在你告诉我,练剑要先杀死心里的恐惧开始,你对剑术的见解不俗,再算上一开始说我不知变通那回,算是两次一针见血地挑破我练剑上的问题,这不是寻常剑修能做到的。”
“所以,你不仅是练过剑的人,曾经至少将剑练得不错。至于你拔不出剑……背后恐怕有你难言的故事,怕戳你痛处,我不问。”
“后来,尹海卫找到我,我问到微生溟,他说微生溟下落不明。”玉蝉衣道,“他离开几日之后,我常常想起他的话,忽然有一天,莫名将你们两个说过的话联系在了一起。”
微生溟颇有些好奇地看着她。
“他说,微生溟败在陆闻枢手里,败得惨烈,败得让他难以接受,让他生了心魔。从此浑浑噩噩,不可终日。”
“而你,你陪我上承剑门时,曾经也提到过你和陆闻枢之间的关系,你说……”玉蝉衣目光如炬地看向微生溟,一字不差重复了他的话,“‘说吧,说我拔剑不能,才对他心生妒忌,这样的话,我听多了,你再多说上两句,于我也不痛不痒’。”
微生溟感慨道:“小师妹可真是好记性。”
玉蝉衣继续说道:“除了微生溟,谁会嫉妒陆闻枢?大多数人只会崇拜他,遥遥仰望他,还远没有到能被人说嫉妒陆闻枢的资格,在众人心中,能与陆闻枢相提并论的能有几个?”
“而微生溟,那个传言中被陆闻枢打败的微生溟,人人都以为他嫉妒陆闻枢。”
“还有,尹海卫说,微生溟生了心魔。”玉蝉衣道,“而你,你拔不出剑来。剑修不能拔出灵剑,要么灵脉尽毁没有灵力,要么,就是心里生了魔障。但你只是拔不出剑,灵力可还好好的,拔不出剑的原因只能是后者。”
“再有,太微宗的人密切监视着你。你是太微宗的,微生溟也是。”
玉蝉衣道:“但这些还不足以让我认定你就是微生溟,巨海十州太大了,哪有那么巧合的事情?”
玉蝉衣不忍说,最一开始,她私心里根本不想承认自己这个拔不出剑的师兄就是微生溟。
在她在青峰上用传影石看微生溟的杀招那段时间,她有时也忍不住好奇他的模样,她听人说微生溟生得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听人说他个性豁达、无拘无束,又观其杀招严谨却又通幽洞微深奥莫测,便想象他是一个倜傥恣意却又心思灵秀的剑修。修仙之人本就是一些不食人间烟火的存在,微生溟修为这么好,一定是仙人中的仙人。
她对微生溟,有许多令当时的她觉得他遥远而不可企及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