吓得差点往后跳开半步。
不远处,那道白衣驻足一下,之后的步履明显是慢了许多。
玉蝉衣轻笑,笑意却不达眼底,她对澜应雪说道:“开玩笑呢,吓唬你的!”
玉蝉衣道:“并非是说那位道友一定就是妖。”
“只是想告诉你们,秘境之所以叫秘境,是说,这里是少有人踏足之处,少了人气,就亦滋生妖物邪怪,我们还是要十分之小心谨慎为好。”
澜应雪脸色由白转至如常,拍着自己的胸口说道:“刚刚真的吓坏我了,真以为我我们还没进秘境里去就撞邪了。”
玉蝉衣道:“再吓你一次,秘境里的确少有人踏足,人气少,因而易滋生妖物邪怪,但若是有妖物反其道而行,偏偏敢将自己混入众多修士中间,你觉得还好分辨吗?”
她说话时气音是带笑的,面如霜,一点浅浅笑意点在脸上,但仔细看,会发现只有唇是弯起的,一对漆黑瞳仁里没什么真实的笑意,说话的声音也有种刻意放缓的感觉。
澜应雪听得周身都冷了些。
“不会吧……你应该又在同我们开玩笑了吧?”澜应雪说,“这种事情简直闻所未闻过。妖身上总会有妖气。”
玉蝉衣道:“我们去凡间玩时,会收敛自己身上的灵气,你又怎么能完全肯定,妖不会收敛他们的妖气?”
“那怎么办?那岂不是分不出来了?”
“总有藏不住的时候。”玉蝉衣说,“小心着些便好。”
澜应雪道:“你知道得真的好多!”
旁边另几个星罗宫弟子也有同感。
玉蝉衣笑笑。
抬眼远望,不见白衣。
那位提着灯的白衣公子已经走出视野范围。
但玉蝉衣知道,他没有走远的。
半里开外的阴暗处,陆闻枢握着灯笼的指骨微微绷紧了。
这玉蝉衣——故弄玄虚,哗众取宠。
赝品就是赝品,假的就是假的。
陆婵玑是不会像她这样,装神弄鬼博取关注,也不会这样傲慢,在一群比她年长的修士旁,一副她博学广识、什么都懂的样子。
更何况玉蝉衣说的那些也是错的,大错特错,什么妖什么魔敢混入巨海十州,伪装成为修士?单是“荧惑”就足以让它们闻风丧胆了。
这玉蝉衣,与陆婵玑,只一分肖似,九分不同。那一点点肖似,足以叫他恶心……
咔哒一声,灯笼长杆断成两截。
杆头挂着的灯笼掉了脑袋一样,倏地坠地,骨碌碌滚了一段路,火光寂灭了。
陆闻枢隐隐薄怒的脸陷入到黑暗当中去。
想来也是,微生溟能知道什么?陆婵玑从小到大只与他最是亲密。
她的一举一动都被他收入眼里,这世上只有他最了解她。
陆闻枢闭了闭眼睛,思绪进入识海,戾气重重的识海仿佛被黑雾罩着,他很快看到了养在识海里的“荧惑”。
他熟练地指尖探过去,感受着它身上散发出来的缕缕剑气向他的手指缠来,尚未完全认主的“荧惑”又一次将他的手指割伤,血顺着它黑色的剑体滑下,锥入指骨的痛一传来,陆闻枢烦躁的心忽然静下去了。
看着“荧惑”,他眼底温柔得不像话。
只有他,是与真正的陆婵玑一直在一起的。
没有谁,能将他们分开。
-
几天下来,玉蝉衣陪澜应雪她们走了几个秘境,所获颇丰。
最后清点所获宝物时,玉蝉衣只将里面的灵花灵草要走,其余的都留给了澜应雪她们。
和星罗宫宫主告别时,星罗宫宫主仍不死心:“真不打算离开你那个不尽宗?”
玉蝉衣道:“多谢宫主美意。”
算作委婉拒绝。
星罗宫宫主不再强求,只是塞给玉蝉衣一份小册子。
玉蝉衣接过来低头一看,赫然是一本“防骗手册”。翻开,里面是各种不入流的宗门招生时设下的花招与陷阱。
星罗宫宫主道:“常看常新,星罗宫永远欢迎你。”
玉蝉衣哭笑不得,将书合上,将书收了下来:“多谢宫主。”
最后一天,玉蝉衣不打算待在星罗宫的飞舟上。
她知道,要是待在飞舟上,她一定见不上涂山玄叶最后一面。
至于那个行踪向来随心所欲的师兄,见不上他玉蝉衣也不意外,说不定又有他想去的地方,不知道去哪里去了。
她回到了曾经租住过的客栈的院中,坐在埋酒的树下等着涂山玄叶。
辰时,天光透亮。涂山玄叶踏进院里来,见玉蝉衣在石桌上摆了三杯茶,见微生溟常在的位置空空,他拧眉道:“你师兄还没过来?”
玉蝉衣摇头。
“他说他去秘境了。”玉蝉衣道。
涂山玄叶一愣:“他居然会告诉你……”
玉蝉衣问:“为什么不会告诉我?”
涂山玄叶沉默了半天,说道:“小蝉衣,你师兄哪天要是突然死了,可千万别为他伤心难过。”
玉蝉衣皱着眉头,心里面古怪极了。巫溪兰也说过一样的话,但巫溪兰说的时候听上去像玩笑一样,可涂山玄叶说这话的语气却认真极了。
她沉默下去,等着涂山玄叶继续往下说。
“刚来蓬莱时,你师兄他向我打听消除魔气的法子。”涂山玄叶一顿,补充,“说是,为了送你一把好剑。”
玉蝉衣拧眉:“为了送我一把好剑,找消除魔气的法子?”
她似乎想通了什么,神色却变得更不好看了:“这是他的本命剑吗?”
涂山玄叶点点头,全然没去考虑玉蝉衣是如何能够猜到她那个拔不出剑的师兄会有本命剑的,说道:“我告诉他,这种法子可不好找,其实那时候我就知道,这蓬莱恰好是能叫他消除魔气的地方,这里有一处不为人知的秘境,叫卧冰水牢。”
“那里有可以侵蚀神魂的寒气,自然也能冻住魔气,让他将自己的本命剑拿出来给你。”涂山玄叶道,“剑是取出来了,可也与自杀无异,寻常修士,不出三日就死了,魔气是没了,人也直接没了。你师兄他一身病,我实在看不得他这么折腾自己,就没把这法子告诉他,似乎是看出来我明知道却不想说,一直找机会从我嘴里套话。”
“论剑大会结束第二天,他来找了我一回。”涂山玄叶皱着眉说,“我在落霞峰上就不该和你们一起喝酒,他一定是发现了我的酒量不好。你走之后,他又诓我和他一起喝酒,从我这套出来了这个法子。我酒醒之后想要拦他,我告诉他,卧冰水牢自上古时是封印“犯人”重犯的地方,万万年来无一人逃出,他要是进去了之后,五日之内不出来,那就是要被彻底封印,再也不能见天日了。”
“他却哈哈大笑,说,竟还有此等妙地。”
“今日恰好是他进去的第五日。”涂山玄叶心烦意乱道,“你我、还有你师姐,皆是上古遗民的后人。我弄这个不尽宗,不过是想给命里孤苦、无家可归的上古遗民后人一处漂泊之后仍然可以落脚的地方,你师兄倒不是上古遗民的血脉,却也是个无家可归的家伙,我难得大发善心,想要救他一命,他倒好,成天寻死,劝不住,半点都劝不住,可是,说不得,半点也说不得……自打他加入了不尽宗,太微宗派了那么多弟子绕着不尽宗嘘寒问暖,不尽宗的日子好过多了……”
玉蝉衣瞳孔一震,霍然站起身来:“卧冰水牢在蓬莱何处?”
涂山玄叶摁着眉心:“算了,不要去了,你师兄心意已决,我们都不要再拦着他了。”
“你别看他平日里成天嘻嘻哈哈,爱和人大闹,没个正形,半点师兄样子都没有,实际上,他心思藏得太深了。”涂山玄叶说,“你师姐她年纪小,她看不出来,你年纪更小,却心思灵慧,未必猜不到点什么,但我估计,也是一知半解。”
“来不尽宗之后,他在醒来第一天就想走,兴许是怕自己仇家太多连累到落魄的小宗门,身体太虚弱,未能成行,太微宗的人先来了。太微宗一来,他反而愿意拜我这个师父了。”涂山玄叶道,“他知道太微宗那边是怎么个打算,被监视的是他,但不尽宗却会因此得到保护,白得不少好处。他做事有他的道理,方方面面都能考虑得周到,他选择会去卧冰水牢,一定深思熟虑过。倘若这就是他想要的……”
涂山玄叶一脸痛苦地继续说道:“与其自以为对他好地拦着他,不如由着他去……况且,第五日还没过去。”
“等到今夜,要是等不到人,在蓬莱关闭之前,我会去水牢找找看的。”
“等到今夜?”玉蝉衣身体几乎要抖起来,她道:“一个剑修若是能将剑修成自己的本命剑,人剑已经合一,强行取出,剑会以为自己被主人抛弃,生出戾气。而强行将本命剑和自己分离的本体也会伤及灵脉……凭他那病恹恹的样子,若是真的能将本命剑分离出来,他想从水牢里出来?他盼着自己出不来!谁要等到今夜!等到今夜根本等不来他!”
“深思熟虑,这算哪门子的深思熟虑?”玉蝉衣说得咬牙切齿,银牙几乎咬碎,“他说了要我一把好剑,却没和我说过,是他的本命剑,早知道他要给的是本命剑,我说什么也不会要!谁稀罕他的本命剑!”
“但答应了要给我一把好剑,就要给我一把好剑。”她语气忽然沉静下来。
“哪怕想死,也要把我觉得是好剑的剑给我再给我死。”玉蝉衣抬起眼来,看向涂山玄叶,本来倔强冷清的一双眼睛怒火重重,声音却很冷静,“告诉我卧冰水牢的位置,我立刻就要去。”
涂山玄叶仍在迟疑……
“我这人最讨厌别人出尔反尔。”玉蝉衣道,“违背了对我许下的诺言,我管他是死是活,哪怕是躲到卧冰水牢里我也要把他挖出来!师父要是不打算告诉我,我就等到一百年后蓬莱再开,再过来挖他!”
“只是让我气上这一百年,到时会不会鞭他的尸、扒他的皮、挫他的骨、扬他的灰,那可就说不定了。”
她笑得发狠。
从来没有见过她这种样子的涂山玄叶吓得身躯一震,连忙道:“卧冰水牢就在仙湖下面!”
-
仙湖湖面阳光正如碎金一般在湖面晃动,有赤红两色的游鱼从洒金的水域一路往下沉,往湖底探去,却在即将触及到湖底那块刻篆着封印结着霜的巨石时,被里面丝丝缕缕的寒意吓得赶紧转了方向。跑不快的霎时被寒气缠着冻死,冻硬的尸体落在巨石上,又很快被冰霜封印。
以封印为界,上面,是生机盎然的仙湖,底下,是不见任何活物的卧冰水牢。
水牢中,寒气在壁上凝结,到处都是厚重的雪霜。比雪地更凄寒的白色。一层又一层的冰霜,一道道圆柱型的冰柱顶天立着,透过一层又一层的冰,可以隐约看到里面冰封着某些物体,看不出具体的形状。
一片卧冰中,只见被雪霜覆盖的黑色锁链之下,一具衣襟敞开的身躯被锁链禁锢。巨蟒一样吞天灭地的霜雪如柱不住向他席卷而去,每一次都会降下重重冰霜,层层叠叠,覆盖了一层又一层,锁链的黑看上去不再那么分明,他也像个雪人一样了。
任由风雪加身,却再也动也不动。
微生溟的意识逐渐稀薄。他在刮骨罡风一般的寒意中只存了最后一点意识,他记起了许多许多年前的那个大雪夜,记起了承剑门铸剑崖上的大风,想起来了崖底湿重的血腥气,身体的主控权在一点点丧失,他在想自己怎么这么难死呢?明明都这么痛了。
不是不想活,想做的事还有好多没做,可是再活下去,所有人都会因他变得不幸了。
“师兄。”隐隐约约,他听到有人在这样喊他。
“师兄。”
他想起来了,他好像有了一个小师妹。
玉蝉衣、玉蝉衣……陆婵玑,他打听到了她的名字的,但承剑门的内门弟子都告诉他,承剑门是救过一个凡人,可是被即将和他们少主结为道侣的薛怀灵找上青峰,被薛怀灵赶走了,后来连这也打听不到了,陆婵玑的存在,薛怀灵根本不让他们提起,那么大个承剑门,接触过她的本就寥寥无几,更多的人甚至直接不知道她的存在……
“师兄!”
又是一声,叫得越来越着急,越来越生气了。
微生溟眼皮一颤。
对,他还有没做完的事,答应给小师妹的剑还没给她……
小师妹、小师妹,再等等,别着急。
再等等,等他将“七杀”从识海中取出来给她,只要她亲手杀了他,他的血肉会帮她平息“七杀”因被他抛弃而产生的戾气的。
可是,他还有力气从水牢里出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