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不能、也不敢再来和玉蝉衣练剑。
和玉蝉衣练剑时,那股寒意凛凛、可破万物的杀意几乎扑面,远比承剑门这地界格外寒冷的冬日朔风更加刺骨,这不是他们这些仙龄低、修为低的修士能够承受得住的。
到后面,哪怕只是远远感受到玉蝉衣的剑气,他们都会一阵寒颤。
李旭偶尔会站到不尽宗的墙头观战,有时他会忘记自己站到这里的目的是要多去留心注意微生溟的动向,看玉蝉衣与别人练剑会在不自觉间入了迷。
他早就从自己安排在药田的那两个弟子口中听闻了那一夜玉蝉衣与微生溟的对话内容,自然也听到了玉蝉衣问的那句“只凭天赋,不够是吗”。之后这一整年,窥视微生溟之余,这问题也常常盘桓在他心头。
但看着修为日渐长进的玉蝉衣,李旭逐渐意识到一件事。
他并没有资格去给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视野之所见,恐怕只有玉蝉衣,才配去给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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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斗转又一年。
院里的藤兰树枯黄了两遭,玉蝉衣的灵脉在又一岁立冬那天,冲破了第二十四寸。
这一日,正在李旭在自己那布满奇花异草的居所中练剑时,听见段小丰回来的脚步声。
他收了剑,揉了揉酸痛的手腕,回头,只见段小丰神情平静中带着一点黯然。
段小丰道:“师兄,我输了。”
“三招之内,十比十输。”
“我在她那,最多只能撑过两招了。”段小丰垂着眼说,“如今我们这儿已经没有人能够在玉蝉衣手底撑过三招,我觉得,她已经不想同我们练剑了。”
段小丰抬眼看向李旭:“若是还想用陪她练剑的法子接近不尽宗,恐怕只能是师兄您去。”
李旭的神情却和他一样平静,他说:“早晚会有这一天的。”
同段小丰对败给玉蝉衣早有预料一般,他也对今日早有预料。对于这一天的到来,李旭并不感到意外。
只是确实来得比他想的要快。
去往不尽宗之前,李旭用连金泥拭剑,又用玉甘泉水洗剑,好好养护了一番他的剑。
次日,一早,他来到不尽宗。
玉蝉衣正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等他。藤兰树到了冬天,树叶子都掉光了。她披着一身霞光,身上结着露水,仰着颈看向群山微微出神,像被露水涤湿的一片洁白花叶。李旭扫了她一眼,便知道昨夜玉蝉衣恐怕又是整夜都在练剑。
她应当已经知道是他来了,不然早该对院里进人有所反应,李旭开口说道:“昨日,段小丰告诉我,他输了。”
“到如今,太微宗的弟子,除了我之外,恐怕无人能与你过上几招。”
“因此,我来了。”李旭抱拳朝玉蝉衣行礼,而后,亮出了剑。
“玉道友,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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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市上,人声鼎沸,热闹程度非往日能及。
其间熙熙攘攘,来来往往的大多是剑修,巫溪兰挤在其中,好不容易才挤进她想进的那家药店。
“真是捅了剑修窝子了。”巫溪兰拂了拂身上的尘土,在心里嘟囔道:“每过一百年,快要到论剑大会,那些没宗没派的散修剑修就爱跑到承剑门底下来买剑买药,真以为这里的药和剑都是好的?哼。”
连承剑门的外门弟子都卖假剑,这山脚下的这些店可更没保障。
巫溪兰目光往周围扫了扫,看着那些来往剑修,一时有些暗恨自己不能分辨这里这些剑修哪个厉害。
不然说不定能抓回去一个厉害的,陪她小师妹练练,也好助她小师妹早点将那李旭给打败了。
这一整年巫溪兰总时不时瞧见李旭在墙头站着看玉蝉衣和别人练剑,因着之前见过玉蝉衣在李旭那败得格外惨烈的那一次,每每看到李旭在墙头看玉蝉衣练剑,巫溪兰的心头便有些不快意,她总觉得李旭是不怀好意,在琢磨着怎么让她的小师妹再败上一次。
巫溪兰已经知道了,别看李旭长了一张不显山不露水、温善可欺的娃娃脸,能打败她小师妹,剑术水平好像没她想得那么烂。
毕竟自上次败给李旭之后,败在玉蝉衣手底的人恐怕已过百个,其中不乏四五十寸灵脉、灵力高过她的修士。哪怕李旭七十二寸灵脉尽通,若是没有点真本事,也不可能在她小师妹手底占到那么多的便宜,这点简单的逻辑,她巫溪兰还能分析得出。
小师妹何时能打赢李旭,就成了巫溪兰心里惦着的一件事。
这论剑大会将至,集市上的剑、法器以及能给修士助益修复的丹药都变得极为紧俏。巫溪兰往年都要趁此大好时机,摆摊卖丹药的,但如今不尽宗里多了个剑修小师妹,那她的丹药自然要给她小师妹留着。
而为了准备上充足的丹药,巫溪兰早早做好了准备。
她特意提前和药房老板订了一些她没有种植的草药,今日来到集市上取货。免得等到了论剑大会前半个月,市面上的丹药紧俏到连做它们的原料都被洗劫一空。
往年这个时间,剑修们还在急着买现成的丹药和法器,还买不到草药的头上,哪怕她没订货,今日出来采买,也是来得及的。
“老板。”一进药房,巫溪兰拍了灵币袋子在桌上,“灵币我带来了,给我我订的三十斤云栖草,九斤望月苔,和三两鹿霜。”
巫溪兰是集市上各家药店的熟客,药店老板早就认识她,听见巫溪兰的声音,正在里间的他走出来。
巫溪兰在外面明明听见他在里间笑声连连,却见他走出来后,脸上并无半点笑意不说,反而一脸抱歉。
一见巫溪兰,药房老板重重拍了一拍脑袋,“哎呦你瞧我这记性!”
药房老板愧疚万分地说道:“巫道友,实在对您不住,您要的这些草药,我这儿已经卖完了。”
“什么?”巫溪兰拧起眉头,“可是,我上个月便同您订好了药材,说好了今日来拿的。”
店老板说:“就在您来的前一刻,来了位大主顾,他一来我才想起来,他更早同我这边订好了药,比您还要更早半年呢。就是太早了,叫我给忘了。”
巫溪兰抿了抿唇:“和你何时再去进货。”
“真是不好意思,我这里之后的草药,那位大主顾他全也包下了。怪我怪我,您放在我这做订金用的灵币,我还给您。”
“大主顾?”巫溪兰眉头皱得更深了些,她看向店老板身后的那间房间,只见里面隐隐约约一道白色身影,看上去高洁素静,巫溪兰瞥了一眼便收回视线,高声道,“半年之前就订了,怎么可能?”
她已经提前了那么久订货,怎么可能会有人还在她的前头?
巫溪兰觉得有哪里不对,她说:“老板,我同你订货,有字据为证,他同您下了这么大的单子,那他的字据呢?”
那老板脸色僵了僵,巫溪兰从他这脸色中看出端倪,冷哼了一声,“他要是没有字据,那就不算提前预订,给我我要的货!尤其是三两鹿霜,一钱都不能少!”
那可是养起来费心又费力的玩意儿。
老板懊恼低了低头,脸上带着几抹被巫溪兰不留情面戳破的气急败坏,这时里间传来几声轻轻的桌面叩击声,店老板安静下来,做出一副侧耳倾听状,似乎是里面的人用灵力给他传了道心声。
那店老板听完后,神色明显从容不迫许多,他对巫溪兰说道:“哎,我实话实说,巫道友,你给的那点灵币,连承剑门给的零头都比不上,这些药卖给你,简直血亏。这样,我先退一步,我不仅退你订金,再补偿你三千灵币,够意思了吧?”
“我不要灵币,我就要货。”听到老板提起承剑门,巫溪兰彻底明白了发生了什么。
对这药房老板而言,他们这些客是散客,辛辛苦苦打点,却只能赚些薄利,比不上做承剑门的生意,一单就比得上几千个小单子。
三千灵币,可真不是一笔小数目。说出就出,承剑门真是阔气。
但既然承剑门已经开始采买草药,那她就更不能放弃她订的这些货了。
这家店这么偏僻都被承剑门的人找上来,恐怕,附近集市上的所有药房,都已经被他们买空了。
倒真是承剑门的作风,论剑大会之前,这世上最好的天材地宝都要堆在他们的宗门里,给他们的剑修用。
“你——”见巫溪兰如此固执,那药店老板脸色变得十分恼火,“我给你赔偿灵币,已经是看在了你之前常常来我这买药的面子上。你买药不就是为了做些丹药,打算等论剑大会要开之前那一个月高价出售?我提前把三千灵币给你,还省了你做丹药的工夫,你该谢我才对,不然你做丹药卖钱哪能赚这么多?”
“别在这颠倒黑白,利欲熏心的人是你不是我!我此番买草药,是要为我即将前往论剑大会的小师妹做丹药,做好的丹药我一颗都不会卖的!”
“小师妹?论剑大会?”像是听到什么好玩的事情,药店老板嗤声一笑,他道,“你们不尽宗这么个小宗门,平时的用度不都靠你炼那几颗丹药,哪里供得起剑修?你辛辛苦苦给她准备那么多灵丹妙药,可别去了蓬莱一天,就要打道回府咯。”
巫溪兰气得脸皮阵阵发紫,她咬牙切齿道:“你这样做生意,这店你早晚开不下去。”
药房老板轻哼一声,对她的话不以为意,悠悠然道:“人家承剑门的剑修,可是要去论剑大会上拿头筹的。到时候他们拿了头筹,我到处宣传宣传他们是从我这买的药,我这小店的生意自然会跟着沾光。生意做不下去?怎么可能。”
巫溪兰牙关紧了又紧,把手往柜台重重一拍:“赔我灵币!三千灵币,还有订金,一个子儿都不能少!”
药房老板睨着她:“早这样不就行了?”
巫溪兰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等出了药店,她抱着没有花出去反而变得更沉甸甸的灵币袋子,越想越气,折返回来,朝着药店的门吼道:“死奸商,开黑店的!别以为你不给我药,我就买不到药了!早就料到你会出尔反尔,在你这拿不到货,我早给自己留了后路!如此不讲信用,谁知道在你家买到的是真草药还是假草药!也就大冤种中的大冤种会在你这儿买药!”
一通吼将道路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后,在他们的议论声中,巫溪兰功成身退,悄然离去,却还是忍不住打从心底里生气。
之前宗门里没有剑修,她也曾梦想过能做承剑门的生意。毕竟是大宗大派,能一笔做他们的生意,那就等于发大财了。
但如今宗门里多了玉蝉衣,有了一个剑修小师妹后,巫溪兰有了新的视角,便能感受到承剑门的蛮横与霸道。
这炎州最好的那些东西,几乎都被承剑门拿去,供给他们的剑修了吧。
这是根本不给非承剑门的修士活路啊。
她是早给自己准备好了后路,若是药房里买不到草药,她还可以去找李旭买种子,李旭那什么种子都有,也有草药。
但论剑大会在即,承剑门又在到处高价收购草药,李旭会不会将他那的种子和草药全部抛售,巫溪兰不敢肯定。
她心里面惴惴不安地先回到不尽宗,打算回来看一眼带点能讨好李旭的东西,就去找李旭,结果一踏进禁制,却见李旭正在院子当中。
巫溪兰欢欢喜喜上前去,待看清院中的情形,脚步却缓缓变慢了下来。
就在一眨眼间,本是站着的李旭半跪下去。
他面色虽然尚且算是镇静,但抓着剑的手似乎承受到极大的冲击,虽还能抓着剑,但止不住地颤抖,指骨绷出白痕。另一手支着膝盖,若不是靠着这只胳膊勉力支撑,身体怕是已经跌到地上去。
而玉蝉衣剑指他的咽喉。
剑上寒光映衬着李旭的狼狈,玉蝉衣身上,却连一点微尘都没有沾上。
她满面平静,呼吸平稳不见剧烈起伏,垂着眼睛看着李旭。
若是把她手里的剑换成花枝,当她是正拿在手间拈花细赏,也不会让人觉得违和。这一派从内到外从容安稳的样子,就像是刚刚未曾经历一场激烈的对招一样。
玉蝉衣道:“承让。”
第29章 剑意 师兄说的那把剑,是给我还是不给……
院里一片阒然寂静,几乎落针可闻。
李旭握着剑柄的手指微微一动,随后,一抹鲜红的液体自他指骨流下。
血液沿着剑格往下淌,寒光铄铄的剑刃上,被鲜血蒙上一层灰一样的红色。
他映在长剑之上的面容被鲜血掩盖,逐渐模糊不清。
李旭有些晃神,好半晌才抽回思绪。
剑意,居然是剑意……
记得刚刚拜入太微宗练剑时,师父就对他说过,剑修最难修的就是剑意。所谓剑意,不仅仅是一个剑修的风格,还是由一个剑修的剑心深处所生发出来的“气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