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道听途说,就不可全盘信任。至少,我不全信。”玉蝉衣的声音如金石坠地,眼里微光闪烁,“我见过微生溟创的杀招,哪怕这杀招已经被破,但能够创出来就说明他不是一般的剑修。至少,在我眼里,他的天赋与实力,都在当时的陆闻枢之上。”
为作掩饰,玉蝉衣补充:“至于陆闻枢当时实力如何,我虽然未曾见过,可依照常理推测,他哪怕能够赢过微生溟,也至少不能赢过太多。”
陆闻枢论剑术实力,并非庸碌之辈,这点,玉蝉衣承认。
可要是说,一千年前的陆闻枢就能叫当时的微生溟元气大伤,玉蝉衣不信。
陆闻枢是有了“荧惑”,但微生溟那里,也有“七杀”。
陆闻枢要凭什么,才能叫一个天赋卓绝而又实力超群的剑修输得那样狼狈?
要知道,微生溟做剑道第一的那些年,可比之前任何一个剑道第一都更叫人心悦诚服。
元气大伤,满身伤痕,触目惊心,伤口最深处,皮翻肉烂,森然可见白骨……尹海卫所描述的微生溟的伤势,不是单凭一个陆闻枢就能做到的。
她掷地有声地说完,微生溟垂着眼睛,半晌没说话。
天色已经昏暗下去,药庐那边掌起了灯。
微生溟的脸一半沉浸在光里另一半在阴影,眉宇间似乎藏了太多旁人瞧不懂的东西。
他太久没有说话,玉蝉衣以为他是对她刚刚所说的那些话不太认可,继续说道:“微生溟是我知道的天赋最好的剑修,不会那么容易就被打败,也不会那么容易就被心魔困住的。比起陆闻枢,我更欣赏微生溟的造诣与剑术风格。”
“天赋最好的剑修?”这时微生溟喉间溢出一声冷笑,忽的抬起眼来看向玉蝉衣,他眼底震动异常,如有波光摇晃,又如尖锐的冰碴落入其中,其中锋芒不可逼视,语气也是前所未有之冷厉,嘲讽之意几乎从他的牙关底下迸溅出来,“你可知道这世上有人远比微生溟的天赋更高?什么微生溟什么陆闻枢统统及不上她!若不是、若不是……”
他忽然在最激动处停下,急喘着气。
玉蝉衣却并未察觉到他情绪的异样。
因他话里的内容,着实令她惊了一惊,惊讶到忘记去顾其他事,玉蝉衣追着说道:“世上竟还有这等人在?”
“是谁?”她眼睛不由自主地发亮,一双漆黑眼眸明亮异常。
微生溟见她脸上神采飞扬,心脏猛然止不住地开始痉挛。
玉蝉衣已经等不及地飞速思考起来:“既然有这种人在,定然不会默默无闻,名号一定响亮。”
微生溟指尖重重一颤。
玉蝉衣报以期待地问:“师兄,你能帮我找到这人吗?或者,你可否告诉我这人是谁,我自会去寻。”
微生溟合闭了双眸,对比玉蝉衣一脸喜色,他却满脸哀戚。两人虽然分坐石桌两端,但却一悲一喜,仿佛不在同一个世界,聊的不是同一个人。
玉蝉衣犹在问,她有着一连串的问题:“这人是女修士,还是男修士?仙龄几何?在哪个门派?在炎州吗?还是流州人士?姓甚名谁,可愿意与人切磋?”
耳畔声声嗡鸣,苍白嘴唇在止不住的颤抖中开合,微生溟喝止她道:“别说了!”
喉头似被一团棉花堵住,极为简短的句子,被他说得格外话不成调。他接着说:“找不到了……”
声音嘶哑异常,尾音绞着颤。
昏昏夜色中,玉蝉衣只见他胸膛起伏剧烈,似乎压抑着什么情绪,眼底却晶莹潋滟一点水光,将将要顺着脸颊落下,又被他信手拂去。
看着他修长指尖上残留的湿润水痕,玉蝉衣后知后觉意识到,方入耳的那句“找不到了”最后那抑不住的颤音意味着什么,心底轰然一震。
那是……泪吗?
他,是……哭了?
第28章 不够 我好像……好像把师兄给弄哭了……
灵脉尽毁时也不吭一声的人,到底有多难受,才会掉下这一滴泪……
玉蝉衣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在她眼前掉泪,哪怕只是倏忽而逝的一点晶莹,她依旧本能地感到惶恐,坐着的姿态变得拘谨万分。
她张了张嘴唇想要说点安慰的话,却实在缺少此道的经验,才张口便觉得笨拙,又默默将嘴巴闭上。
这时却听见微生溟喑哑嗓音又响起来,他的声线缓而慢,慢极了,“那是个女孩……”
玉蝉衣连忙屏住呼吸认真在听。
微生溟置于桌面石板上的手无意识收拢,指尖抓挠到石板上发出刺耳异响,他却像是听不到了一样,声音轻得像一场梦:“小师妹,有些人,只消见过一次,你便会知道,那就是你穷极一生想要寻找的人。可是……”
他的话有些乱,“微生溟其人,你已经听闻他大半事迹,知道他的风光,也知道他的狼狈,但你可知他的无能……”
“陆闻枢固然不值得追随,可微生溟却更可恨。”
说话时他并未看向玉蝉衣,反而视线空茫,投向玉蝉衣背后的群山。
巍峨山峦在月色的掩映恍若一道道修长鬼影,他两眼空空俨然自己的魂魄也丢失在其间了一样,听在玉蝉衣耳里有些颠三倒四的话也忘了再说下去。
群峦叠映在眼底,微生溟的眼睛红得彻底。
“可怜、可怜……可怜……”声音一声比一声低,他不知在说着谁。
玉蝉衣几乎分不清,这是他原本的瞳色在加深,还是因泪意而变红。
看神情,他的脸色平静到显得空洞异样,若非方才他眼底那被他轻巧拂去的一滴泪,与他说起话时颤着的嗓音,玉蝉衣几乎难以窥见他情感的裂缝。
那样好听的一把嗓子,此刻说起话来,却像断了弦的琴被迫被拉响时发出的声响,喑喑哑哑的,过分的难听。
有些事,是不言自明的,更何况玉蝉衣从来都不是一个需要给她将事情拆讲得透彻细致,才能明白的人。
哪怕,微生溟的话语意混乱,玉蝉衣依旧从中拼凑出了一些东西。
这逐渐拼凑出的那个可能,让她的脸色变得越来越白。
玉蝉衣意识到,恐怕、恐怕师兄所说的那位天赋极高,高过微生溟也高过陆闻枢的人,落到了极坏的境遇中去,甚至,如今的境遇,怕是还不如微生溟……
恰巧微生溟说:“我当真见过那样一人,真的不能再真。可是啊……天道对她不公。”
一句“天道对她不公”,玉蝉衣耳边轰然一声。突然之间,四周于她像是变得万籁无声了一样。
隔了好久。
“为什么?”玉蝉衣听见自己的声音清晰在问。
她不理解,为何这巨海十州的剑修,有天赋的一个又一个各受困扰,籍籍无名;却叫那脚底踏着她森然白骨、名号得之不正的陆闻枢在这一千年间,安安心心地掌着正道的高位?
到底是为什么?
为何这天道却不去对陆闻枢不公?!
这终究是个无法完整问出来的问题,别人给不了她答案。
忍着眼眶热意,忍了又忍,玉蝉衣的目光却寸寸冷下来,她又问:“只凭天赋,不够是吗?”
微生溟仍在望着远山出神,眼神空洞洞,像一具傀儡人,玉蝉衣便知道她之后说的这些话,恐怕没被他听到耳朵里去。她默默起身,脸上再没有多余表情,只是手里重新召出了自己的长剑。
她心里知道这问题的答案。
——不够。
那陆闻枢做了千年的剑道第一、几百年的正道魁首,恐怕已经成了难以撼动根基的庞然大物,这样一想这天道果真至极不公,她只想凭着自己一身天赋和恨意杀过去又怎么能够?
一阵清风携带着秋日桂花的香气从庭中席卷而过,药田的草叶一阵轻轻摇动,如同一双温柔抚过的手,站在药田中间的两个太微宗弟子却轻轻打了个寒颤。
玉蝉衣的剑尚未出鞘,他们就感受到一阵极强的剑意自她的剑上渗出,遥遥传来仿如凛冬,几乎令他们本能地感到胆颤。
其中一人瞳仁一缩,传了心声给另一个:“他们刚刚说的,你能听明白吗?”
另一人以心声回道:“微生溟肯定又在说些胡话,这巨海十州哪里出过比他和陆闻枢天分都高的人物?之前他便经常如此,都是他被陆闻枢打败之后无能为力杜撰出来的一些东西,当不了真的。”
又道:“但那玉蝉衣好像真的信了……你听到她说什么了吗?”
另一个苦着脸道:“自然是听到了,她说,只有天赋,不够是吗?看她的样子,她应是觉得还不够,于是要更刻苦地练剑了。”
“……”
“……”
沉默。
两个太微宗弟子都沉默了下去。
这一刻,他们都有点不想再当剑修。
“小师妹!小师妹!”
这时药庐那边传来巫溪兰的喊话声。
整个院子里,只有她的嗓音听上去是欢快的。
玉蝉衣垂下眼,将眼底寒光与手中长剑都收了起来。
她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番情绪,走进巫溪兰的药庐。
巫溪兰正待在脸大的捣药木臼旁,捣着药腾不出手,抬了抬下巴示意玉蝉衣自己去拿旁边的那几个药瓶。
“喏,新的聚灵丹,和剜心丹,旁边还有一些别的丹药,是我拿这阵子养出的灵草炼出来的,专门为你而炼,只于你修行有益,你可以按照一日一粒的分量服用。”
玉蝉衣拿起药瓶要走,忽然想起什么,停住脚步,走回到巫溪兰旁边,有些犹豫地说道:“师姐。”
巫溪兰看着她这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嗯?”了一声,问:“怎么了?”
玉蝉衣眼睛往外瞟了一瞟,忧心道:“我好像……我好像把师兄给弄哭了。”
巫溪兰闻言却是松了一口气,笑了一笑。
看玉蝉衣欲言又止的模样,她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这很正常。”巫溪兰道,“我看到好多来我们这的剑修在和你比完剑后,也在不尽宗外面偷偷掉眼泪。”
巫溪兰心道:小师妹如此惊才绝艳,她那个整整花了两百年拔剑都拔不出来的小师弟,看到自家小师妹天赋如此之高,剑术突飞猛进,自形惭愧,伤心落泪,也是可以理解的。
巫溪兰笑吟吟,玩笑道:“真是没想到,我们小师妹竟然有让这么多人为她掉眼泪的本事。”
玉蝉衣:“不……”
算了。
说起来很难解释。
玉蝉衣放弃了从巫溪兰这里问出点东西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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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冬,与天气一起变得寒凉的,是玉蝉衣的剑意。
若说前半年,她一直在因为微生溟说她那句“照本宣科,缺乏经验”的评语苦苦钻研如何叫自己的招式变化莫测,无法被人摸透她下一步的路数,因此常常给太微宗弟子多放几招,好叫他们败得不至于那么快,好陪她多练上一练,到后半年,却不再给太微宗弟子留任何情面。
那些平素日里爱偷懒的、修习没那么勤快的,在玉蝉衣的剑下,连一招都撑不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