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蝉衣同沈秀介绍道:“他就是我的师兄,之前同您提过。”
望着外面那道英英玉立的身影,沈秀颇感诧异。这些日子玉蝉衣和巫溪兰谈话时会聊起她的这位师兄,沈秀听多了巫溪兰的描述,还以为不尽宗成年弟子除了她们之外,其他的弟子都是资质平平,毫无过人之处,此刻看到立在甲板上的那道身影,超脱不凡,倒是始料未及,多问了句:“他叫什么名字?”
玉蝉衣道:“微生溟。”
“微生溟……”沈秀对这个名字隐隐感到耳熟,好像是在很遥远的从前,他听陆子午提起过,沈秀努力回忆了一番,“太微宗的?剑道第一……?”
玉蝉衣惊奇道:“您知道他?”
沈秀道:“听说过。”
陆子午野心勃勃,承剑门尚处低位时,她便一心想要压倒太微宗,叫承剑门做五大宗门之首,于是太微宗与微生溟都是成了常常被她挂在嘴边、训诫弟子的两个名字。
玉蝉衣问:“何时听过?”
沈秀摇了摇头:“记不清了。”
浑浑噩噩以至于分不清年月,这处境玉蝉衣也遭遇过,她不强求沈秀想起。
此时沈秀将他的困惑吐露:“既然你师兄是剑道第一……那你师姐怎么常常奚落他呢?”从这么多天的相处来看,他觉得巫溪兰应当不是个苛刻的人。
玉蝉衣刹住走出屋去的脚,脸上因微生溟出现升起的欢欣也落了下去,她道:“早就不是了。”
她回头对沈秀说:“承剑门掌门,剑道第一,正道魁首,都是一人。”
“是您的儿子,陆闻枢。”
沈秀心里一惊,面上毫无欣慰自豪,却多了些惶恐。
“他如何做得正道魁首?”沈秀问。
玉蝉衣道:“千年之前的妖魔作乱,由他一手平定,巨海十洲便尊他为正道魁首。”
沈秀叹道:“有我这样一个父亲,他心中一定恨极了妖……”
可他话锋一转,又道:“然而正道修士多以扶正祛邪为己任,能平定妖魔作乱,定然不只是他一人的功劳。”
玉蝉衣看到沈秀这种反应,心下终于安定了一些。若是沈秀十分看重陆闻枢这个儿子,对她来说事情将会变得难办许多。
她这边脚步一迟,没能出门迎接,那头微生溟已经自行走进屋来。
他先扫了玉蝉衣一眼,又同沈秀见礼了一番,之后,对沈秀说道:“陆子午仍在凤麟洲附近活动,不见丝毫怠惰。”
微生溟提醒道:“看上去,她对您颇为执着,并不会轻易放弃。”
以微生溟的年纪,他不过比沈秀小上三百来岁,与沈秀之间,以“道友”相称才最合适,却跟着玉蝉衣她们一起敬称了沈秀一声“您”,竟也没人发觉异样。
沈秀本该有所察觉,但他神智初醒没多少日,对一切都恍若隔世,同样没发觉到什么不对的地方。他隔窗看着翻滚的云海之外沉静的承剑门山头,脸色疏寂,淡声道:“并非对我执着,只是她从来不喜欢有任何事任何人超脱她的掌控。”
此话听来颇为耳熟,玉蝉衣想了想,当初陆子午当着她的面论及陆闻枢是否有情时,说的也是差不多的话。
是对另一方了解至深,还是说他们本身的性子疏淡凉薄,玉蝉衣不知道,也不想细究。
她唯一担心的是沈秀回玉陵渡的事可能会受到阻挠,她了解承剑门了解陆子午,又亲眼看到沈秀被囚禁的样子,因此对沈秀的话大半是信的,但玉陵渡的态度却未可知。
月升日落,十几日后,一行人由炎洲来到两洲交界地带,所乘工具由空中飞舟换成江上行船。
正在渡口处等待他们的那艘船上,撑篙的不是别人,正是玉陵渡掌渡。
见到来人,玉陵渡掌渡扬声道:“多谢你们将我师弟送回来,有劳了。”
她深深看了沈秀一眼,却没有和沈秀说什么话。
沈笙笙见她这样冷待沈秀,心里暗叫不好:“掌渡,您该信一信小叔叔,他说的都不像是假的……”
“回家再说。”玉陵渡掌渡却打断了她的话。
沈笙笙还想再替沈秀辩解什么,却被玉蝉衣轻轻扯住了衣袖。
见到玉陵渡掌渡亲自来迎,玉蝉衣本来悬在嗓子眼的心就放下了。
从上回五宗会试时,玉陵渡掌渡站出来维护沈笙笙时,玉蝉衣就看出来了,玉陵渡掌渡她绝对不会让自己门内的弟子平白受了委屈。
能允许沈秀回到玉陵渡,就说明掌渡她还将沈秀当作是玉陵渡弟子。那沈秀的事,她自然不会置之不顾。
抛却对沈秀的同病相怜与同情不谈,功利地说,对于沈秀一事,玉蝉衣视之为一颗能用的棋子。
但这颗棋子也仅仅只是能用,要怎么用,要何时用,都是需要她谨慎衡量的事。
毕竟,由她这个和沈秀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去替沈秀陈情,实在怪异。
由玉陵渡替沈秀陈情,比她更合适、也要更容易取信于人。如若玉陵渡能出面,再好不过。
玉陵渡掌渡能亲自出面迎接沈秀,已经说明了她的态度,玉蝉衣心里已经有了九成把握,她淡笑着,对玉陵渡掌渡说道:“掌渡,烦劳您快些划船,早一点带沈前辈回家吧。”
玉陵渡掌渡朝她一笑,很快动划起长篙。
水波清,浪迢迢,轻舟破开细浪,一路上,沈秀一改之前的平静淡漠,兴味盎然地盯着弱水江面。
哪怕江面死气沉沉、毫无波澜,对沈秀来说,也像是有许多趣味似的,盯着粼粼波辉,一盯就是一整程。
沈秀的归来,毫不意外的,在玉陵渡内引起轩然大波。
听到他的名字,玉陵渡弟子反应各不相同,要么愣乎乎不知这人是谁,要么愤懑唾弃,恨不得挽起袖子来找到沈秀,当面教训他这个面目可憎的负心汉一通。哪怕是听到了沈秀这些年的经历,各个难以置信。
一来,沈秀这经历太过离奇,二来,上回五宗会试,陆子午当着众人的面说她太孤独、太思念养女,才造出枢机阁,做装脏傀儡,这要是沈秀这一千多年都受她控制,没离开她……还要说自己孤独,这岂不是自相矛盾?
为了辨认沈秀所说的话是真是假,玉陵渡掌渡找了族内最好的医修过来,摸得沈秀神魂受损的程度确实有千年往上,沈秀的话才算得到了证实。
这之后,玉陵渡内,群情激愤。
其中,尤其以热衷于和人骂架的副掌渡最为愤怒。
这些年他在外和人骂架,一旦对方提起沈秀,他气焰就要输上一截,一朝听说他这委屈全白受了,当即恨不得提剑启程前往承剑门,找上陆子午,论一论黑白对错。
知道了玉陵渡接下去要做什么,玉蝉衣不再在玉陵渡的宗门内逗留。
好不容易来凤麟洲一次,在离开之前,玉蝉衣去了一趟弱水。
沈笙笙自告奋勇要帮玉蝉衣带路,沈秀却道:“我来吧。”
沈秀说:“留在玉陵渡里,不管遇到谁,都要让我说一说我这些年的经历,再毫无例外地说一番同情的话……我实在是说倦了,也听倦了。我想到外面看看,正巧,看看我还记不记得去弱水的路。有玉道友在我身旁,无须担心我什么。”
这会儿玉陵渡上上下下都对沈秀有求必应,沈笙笙自然也不例外,将做向导的机会让给了沈秀。
她自己被副掌渡叫走,去弱水的就变成了沈秀、玉蝉衣与微生溟三人。
等离着玉陵渡有些远了,沈秀终于舒了一口气。
他道:“待事情尘埃落定后,我一定要寻一处僻静的地方,自己待着。”
言罢,沈秀问玉蝉衣:“怎么想来弱水旁边看看了?这弱水又不是什么景致秀美之地,水又凶恶,除了玉陵渡弟子外,鲜少会有人过来这边。”
玉蝉衣道:“前辈有所不知,七百年前……”
她将薛怀灵的事徐徐道之,话说完,几人也来到了相思石碑前。
玉蝉衣叹了一声:“可惜这次没有带春剑兰来。”
微生溟道:“下回再来玉陵渡,我会记得提醒你先去一趟风息谷。”
“春剑兰?为何要带春剑兰。”沈秀问。
玉蝉衣道:“风息谷长出的春剑兰,那是怀灵仙长最喜欢的花,她家乡的花。”
“怀灵仙长……”沈秀喃喃念着,视线看向石碑上碑文,看到碑文中所提及的陆闻枢,匆匆将那几行字扫过去,目光倏地一震,“差点和陆闻枢结为道侣?”
玉蝉衣道:“怎么了?”
沈秀晃了晃脑袋:“没什么。只是想起来,我曾经早就听过陆闻枢这个名字。”
“在很久很久之前,陆子午和我聊起到他,她说他固执、说他执拗、说他不服管教,她从来没说过一句他的好话……我没想过他会是我和她的儿子,我以为那是她最不听话的学生。”
沈秀道:“这个孩子,听你们提到的越多,知道关于他的事情越多,我反而越觉得他陌生。”
他眼里始终有着难以驱散的担忧,不知是在担忧着什么。
微生溟本偷觑着玉蝉衣听到陆闻枢后的反应,忽然转过头去,说道:“有人。”
玉蝉衣也若有所感,往旁边看去。
只见一袭白衣正站在不远处,通红的眼角挂着泪看着他们。
第136章 拒绝 我要让本不该发生的这一切停下……
眼角泪意盈盈,脸上哀恸苦楚,这是玉蝉衣从未在陆子午脸上看到过的神情。
见来人是陆子午,玉蝉衣立刻瞥向沈秀。沈秀此刻仍然神色淡淡,并没有因为陆子午的突然出现产生任何变化。
没有缱绻温情自不必说,但仇恨、惊惧、畏缩也都难寻。
眼底只有近乎死寂的漠然。
先前沈秀在听到陆子午时毫无反应,玉蝉衣尚能理解,但陆子午已经出现在他的面前,他还是这种反应——玉蝉衣已是极能隐忍之人,却自认做不到沈秀这样,当面对着曾经那个施与他无数痛苦的人,了无风波到像看陌生人。
心底浓烈的仇与恨,总会有几分袒陈到她的面上。
“秀秀。”几步开外,陆子午开了口。
闻声,玉蝉衣浑身戒备地将视线转向陆子午,微生溟同样面色不虞。沈秀轻声一叹,制止了欲上前去的二人。
“该来的总会来的。”沈秀问陆子午,“你想做什么?”
陆子午道:“我来带你回去。”
“回哪里去呢?”沈秀自问自答道,“回到那张床里去吗?”
“它已经不复存在了。”沈秀道,“当年你以承剑门掌门的名义,拜托我制造出一张机关床出来,说要困住一只梦妖,却将我困了进去,只因为我哪怕与小芒缘尽、哪怕你成了承剑门掌门,依然拒绝了你,你就要损我神魂、坏我心智、毁我声名、断我亲缘,差点锢我终生……陆子午,别再劝我回去,我们回不去了。”
“那我们这么多年的夫妻情分,就没有一刻能算数吗?”陆子午十分难以接受,豆大的清澈泪珠扑簌簌从她脸颊划过,她呜咽着摇了摇头,“既然之前的日子你不喜欢,我可以改,我可以认错,我可以不再这样对你……秀秀,求你跟我回去,让我好好待你,让我们重新开始。”
沈秀摇头道:“你所作所为,玉陵渡的人都已经知道了。我说回不去,就是真的回不去了。”
“不,没有什么回不去的。”陆子午气恼叫道,“你说的那些都是气话!我们只是吵了一架,你怎么能把我们的家丑宣扬出去呢?”
“还有我们的枢儿……这些事情要是让他知道,他该如何自处?你哪怕记恨着我,你也该想一下他吧……”陆子午倏地有些慌,“就算你想报复我,也要离我近一些吧……”
沈秀视线极冷:“他是你一个人的儿子,和我没有关系。我也不并不记恨你。”
沈秀道:“我对你没有恨。”
他话音一落,不止是陆子午,玉蝉衣和微生溟也都有些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