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里产生了太多太多的空白。从前他对陆婵玑有多了解,此刻看玉蝉衣,就有多空白。
这些空白有时令他愤怒,有时令他惶恐。唯有玉蝉衣能将这空白补上,陆闻枢几乎等不及想要去找她。
但他却在这一路赶来的过程中逐渐冷静下来。
他已经和玉蝉衣见过许多次面,也说过话,甚至……还拿松子糖给过她。
她并没有收下。
她另有红鸾星动的对象,不再与他两心同。哪怕他再想见她,恐怕她并不想。
她看他的眼神那样的冷,不再有情,反而有恨,枢机阁的事好像也与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陆祁、薛铮远、在论剑大会上用出的只剩了一只凤凰的“凤凰于飞”……似乎玉蝉衣正在织一张网,想将他网罗住。
一想到这,就有种难言的烦躁笼罩在陆闻枢的心头,冲淡了他心中的狂喜与万般柔情,令他不得不从想要立马见到玉蝉衣的冲动,恢复成平日里的肃然谨慎。
陆闻枢没有贸然踏出去找玉蝉衣的那一步,他只是御剑停在半空中,静立良久,神色复杂。直至夜幕降临,才转身离去。
同一时间,玉蝉衣操纵影子在外活动的时间也即将到达极限,她将放出去的那片影子收了回来。
她一直站在不尽宗的院子里,练剑,或者在石桌旁静坐,时不时望向长空。
陆闻枢的突然出现让玉蝉衣心里充满了防备,只看陆闻枢的古怪神态,她看不出陆闻枢到底想做些什么。
微生溟察觉到玉蝉衣微妙的情绪变化,同样也一直静坐石桌边的他在玉蝉衣又一次下意识抬头往天上看时,问道:“在看什么?”
“飞过去了一只鸟。”玉蝉衣收回视线,淡声说道。
这天之后,陆闻枢常常在夜里,出现在不尽宗外。
不远不近的位置,不会靠近打扰,但总是频频出现,夜色中那一袭白衣,恰如同无声的鬼魅。
按理说星罗宫与承剑门正断了生意往来,又要安排枢机阁弟子的去处,这阵子陆闻枢正是最焦头烂额的时候才对。
玉蝉衣简直想不通陆闻枢一个劲儿地盯着不尽宗是为了什么。
难不成是在盯着闯入过枢机阁的沈笙笙?
陆闻枢心思深,很少同别人说起他心里的烦恼,哪怕玉蝉衣能用影子一直跟着他回到承剑门,也很难窥破陆闻枢频繁来到不尽宗的意图到底是什么。
只能先按兵不动。
-
承剑门主峰议事堂内。
听完内门弟子关于星罗宫决定不再与承剑门有生意往来的禀告后,陆闻枢挥了挥手,示意他们下去。
却叫住了两人:“陆韶英,陆墨宁,你们留下来。”
陆墨宁与陆韶英脚步一停。
待其他人散尽,陆闻枢道:“你们二人是否与风息谷首徒江言琅交好?”
两人俱是点点头。陆闻枢又问:“那这江言琅,又是否与不尽宗的玉蝉衣交好?”
陆墨宁沉思起来,陆韶英道:“是。”
陆闻枢沉默片刻后问:“这江言琅,是否很受女修士欢迎?”
陆韶英与陆墨宁对视一眼,对陆闻枢这个问题有些摸不着头脑,但都缓慢点了点头。
陆闻枢眼中一闪而过难以察觉的暗沉,神色沉沉不知在想什么。
陆韶英肚子里疑惑太多,率先问:“不知掌门问起这个,是想问什么?”
陆闻枢摩挲着指戒,说道:“说说你们对玉蝉衣的了解和看法吧。”
他语气如常,却神色微妙地看了陆韶英与陆墨宁一眼:“当初在蓬莱论剑大会,你们两人比我更早看见了她。”
提起论剑大会,陆墨宁的脸就臊红了。当初他放出大话要打败玉蝉衣,但几年的光阴过后,陆墨宁已经清楚地意识到,他甚至没资格去做玉蝉衣的对手。
而陆韶英……和玉蝉衣有过一次过手交情的陆韶英说道:“她很狂妄、很傲慢……”
话没说完,却被陆闻枢打断。
陆闻枢眸光冷冷地看向陆韶英:“技不如人,休要说旁人狂妄傲慢。”
陆韶英一哽,面红耳赤地垂下头去,说道:“掌门教训的是。”
如果不能说玉蝉衣的狂妄与傲慢的话……陆韶英语气艰涩,客观道:“她很厉害。”
“如何得知?”
陆韶英道:“自蓬莱论剑大会之后,弟子一直在心底揣摩要怎么赢过玉蝉衣,常常揣摩她的出招技巧,可这次五宗会试,她不管是剑招、剑意还是修为,都比从前更高一筹,弟子……弟子恐怕很难与之一较高下了。”
他偷偷觑了陆闻枢一眼,陆韶英心想,这世上除了陆闻枢外,恐怕已经没有人能是玉蝉衣的对手了。
这回陆闻枢的脸色变得阴沉了些许,他问:“陆韶英,你常常看着她是吗?”
陆韶英却以为陆闻枢这生气的脸色是因为他提早在心里认了输,陆韶英忙道:“掌门,弟子知错!弟子不该如此胆怯。”
陆韶英坚定道:“答应了掌门要将功赎罪,我陆韶英一定会拼尽全力,在玉蝉衣那赢回来一次,让别人知道,我们承剑门的剑修都是好样的。”
陆闻枢沉吟片刻,问道:“倘若当初玉蝉衣没有让你输得那么难堪,你、还有墨宁,你们看玉蝉衣,还会这么满心愤懑吗?”
“会否有几分爱慕在心间呢?”陆闻枢语气不疾不徐地问道。
听陆闻枢这样假设,陆韶英的脸蹭的一下红了,他连忙否认:“不不……我从未这样想过……”
脸红的痕迹却让陆闻枢一瞬间知道了答案。
再一看陆墨宁,也是一副不好意思去想的样子。
陆闻枢的呼吸顿时变得急躁了些。
星墟命盘上满盘亮起来的星星,是说玉蝉衣亲朋众多,说她万众瞩目。
是说有许多他不知道姓甚名谁的人,在暗处偷偷将目光追随、仰慕着玉蝉衣。
人都是择高而栖的,玉蝉衣以惊世之姿拿了论剑大会的头筹,之后又一步步稳扎稳打,到如今几乎所有的剑修都知道她,哪怕不是剑修的,提起她的名字也不陌生,她将一手剑用得这么漂亮,这种情况下,想要与她结为道侣的大有人在。
只是陆闻枢没想到,哪怕是看上去对玉蝉衣厌烦极了的承剑门弟子里,竟然也会因为玉蝉衣而脸红。
哪怕陆墨宁与陆韶英未必就是对玉蝉衣怀抱着仰慕的心思,陆闻枢仍是烦透了此事。
他最讨厌的,就是他的阿婵遭到他人觊觎。
他说了一通用心要专的道理后,挥退了陆韶英与陆墨宁,在他们走后,打坐入定,进入了识海,进到聆春阁里。
院子里被他复原的傀儡站在那,陆闻枢看到它们,就能记起来陆婵玑练剑时的样子。
当年,他就是在这间院子里教陆婵玑认字、教她读书识认剑谱、教她练剑。
一千年过后,他已经教出了不少厉害的剑修弟子,但陆婵玑始终是他教过的人中,最聪颖、最容易点拨的那一个。
也是最勤恳刻苦、让他最有成就感的那一个。
凡人以她的肉身,练修士才能用的剑招有多难……难到一开始陆闻枢在教陆婵玑时,并没有抱着能将她教会的希望。
但陆婵玑还是学会了。
陆闻枢始终记得,在陆婵玑第一次能用出完整的剑招时,他和她有多开心。
那是连他自己学会用剑时都没有体会过的感受,纯粹的发自心底的快乐,初尝时只道是寻常乐事,到如今才知道这种纯粹的快乐难得到几乎抵得过世间的一切。
再也找不回了……
连那时候他的快乐都没有维持太久。不止他一人看到了陆婵玑用出完整的剑招来,陆子午也看到了。
他的母亲、一直对他严厉无比的母亲,在看到陆婵玑用出完整的剑招后,脸上露出了从来没有对他流露过的笑容。
陆子午看陆婵玑时眼眸温柔亮起的神情,哪怕是到了如今,也没有一次对他亮过。
那之后,在他当着陆子午的面用错了他想出的剑招时,陆子午失望道:“怎么连一个肉体凡胎的少女都不如?”
他甚至记得陆子午叹气时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如果她不是凡人就好了,可惜,真是可惜。”
陆子午是真的在可惜,可惜陆婵玑不是她的女儿,可惜她有个不如她意的儿子。
……
往事如烟。
他如今已经不会再因为陆子午从来不对他说一声满意困顿什么,陆子午所掌控的那一切都已经被夺到了他的手里,他管理的承剑门比陆子午在位时好千倍百倍。
只是心里总有块地方不满足。
陆闻枢知道那是什么,在知道陆婵玑还活着之后,他心里的那个地方变得更不满足了。
夜色逐渐落下,陆闻枢从识海中出来。
他每夜都要去不尽宗那看上片刻,陆闻枢依旧没有想好,要去找玉蝉衣说些什么,才能叫玉蝉衣不再用那么冰冷防备的眼神看着他。
只是,刚一出议事堂,却看到陆韶英站在外面,踌躇满面。
陆闻枢停住脚步,问道:“怎么一直站在这里,是有何事?”
陆韶英咽了下口水,忐忑道:“弟子今日得掌门指点,颇有一番收获,自请到藏书阁整理藏书半个月,明净心性。”
陆闻枢点头应允,而后很快就离开了承剑门。
看着陆闻枢的背影,陆韶英松了一口气,拳头却暗暗攥了起来。
藏书阁里放着弃徒名册,陆韶英之前羞于去翻这本名册,害怕看到里面陆祁的名字。但这次,陆韶英决心要看清里面关于陆祁的每一个字。
第126章 刺痛 紧张与防备
当陆闻枢又一次在夜半时分离开承剑门时,有一道视线冷冷跟随着他的背影,发出了一声失望的叹气声。
陆子午喃喃道:“可笑。”
而后转身回到自己的院落,缩回到禁制当中。
陆子午加固了自己院落外的禁制。
五宗会试结束后,常有气不过的承剑门弟子跑到她这里来,施一些小法术泄愤骚扰。
替陆闻枢认下枢机阁罪名的那一刻,陆子午就对之后会发生的一切都有所预料,并不感到愤怒。
唯一令她愤怒的,是陆闻枢。
陆子午看到陆闻枢这常常跑去不尽宗的样子,就知道陆闻枢恐怕也已经知道了玉蝉衣就是陆婵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