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与陆子午初见的那个午后实在太美好太美好,美好到连玉蝉衣都不忍心毁掉,她怎么忍心去想这个温柔引导过她的女人是陆闻枢的帮凶?这一次五宗会试,她提前来到承剑门的这些天里,她几次想提前去试探一下陆子午的口风,却没能打听到陆子午在哪,只能放弃,怎会想到陆子午此时会跳出来,替陆闻枢认了罪?
玉蝉衣望向陆子午离开的方向,心里不断揣摩,陆子午会站出来,到底是出于母子情深的舐犊之情,在保护自己的儿子,还是……只是出于对承剑门的维护,在维护承剑门?
她不敢轻下妄言,人群中,却已是响起了蜚蜚议论声。
长阶上,在陆子午将傀儡震碎之后,陆闻枢的面容有一瞬惨白,到此刻,已经逐渐恢复如常。
他连念几个清心咒,听着周围嘈杂议论着陆子午的声音入耳,主持着五宗会试召开。人心已经乱了,但此时陆闻枢还能宣布会试开始,其他人也无法说个不字。
场面暂时安定下来,之后,陆闻枢寻了个时机,离开了此处。
陆闻枢一路来到主峰议事堂,踏入施着禁制的院子。
陆子午正在院子里站着,背影伶仃,肩头微微垮着,单是背影,看上去无比落寞伤神,像是承担了什么令她难以负重的东西。她手指摸过议事堂中的石桌,在陆闻枢出现后,头也不回地说道:“枢儿,怎么来得这么急?”
她哀叹道:“看来,倘若我不出现,你还真要将此事认下了。今日可真是苦了你了。”
陆子午嗓音轻轻柔柔,似乎无半点指责的意思,陆闻枢却满眼戾气丛生:“你凭什么将她毁了?”
“我凭什么将它毁了?”见陆闻枢第一句话并非感激,陆子午倏地转过身来,怒意满面地看向陆闻枢,“就凭你闯出的祸要连累一整个承剑门替你担着,你倒是看看,刚刚在石台上,哪个承剑门弟子能抬起头来?!”
陆子午说:“我真后悔,在你想要争夺掌门之位时,没有和你争到底。”
眼前的这个,是她的儿子,也是她的业障。
七百年前,陆闻枢羽翼丰满,不再听她的话,还想夺她权柄。却因弱水一事,不得以闭关了三百年。四百年后,陆闻枢出关之后,实力大增,顺理成章登上承剑门掌门之位,联合宗门内的其他长老,彻底将她架空,让她再也没有靠近主峰的资格。
陆闻枢哼了一声:“不是你不想和我争到底,是你已经争不过我了。”
陆子午目光锐利:“若我还是承剑门掌门,绝不会犯这种错。陆闻枢,一千年前我就提醒过你,不要为那点儿女私情误事。”
陆子午意有所指:“若非你自己生事,哪怕你曾经做错过事,留下的痕迹也早已消失。可你不,你偏偏要自己制造大量的证据,向他人证实你犯过错。一意孤行,愚不可及!”
但她忽的冷笑:“可你能复活出来的是个什么东西?真的已经逝去,假的就是假的,假的成不了真。你什么时候学会的将就?”
陆闻枢咬紧牙槽。
“陆闻枢啊陆闻枢,你知道待在你这个位置,会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陆子午道,“太微宗虎视眈眈,玉陵渡明明对不起我们,今日却也要站起来踩上我们一脚,星罗宫也掺了一脚……还有风息谷,风息谷谷主就是根墙头草,哪边厉害倒向哪边。他们都想着踩死了承剑门后,踩在承剑门的尸骨上再进一步,你不小心谨慎、如履薄冰就算了,竟然还搞出什么枢机阁,弄什么傀儡装脏——你明明知道,我最恨修机关术的修士。”
听闻这句话,本来想说什么的陆闻枢面色难看下来,忽然间像被抽去所有力气,头颅一低,垂头道:“我知错了。”
说完,他黯然离开院落禁制。
“替你认罪,我有条件。”陆子午却扬声道,“让我重新有进入议事堂的资格。不然,我就将枢机阁阁主是你的事公之于众。”
陆子午面若寒霜,威胁的语气格外认真。
陆闻枢脚步停顿片刻,却冷冷吐出了一个字:“不。”
陆闻枢回头看向陆子午,眼里是早有预料的恍然。他唇边勾起一抹冷笑:“回到议事堂……原来,这就是您想要的。”
“母亲,您不够了解我,我却了解您。”陆闻枢反复摩挲着指尖戒上的那一抹红,冷得像有雪落的眼睛里,笑意也跟着冷了。他道,“我们都知道,哪怕我不将您请回来,您也不会把真相说出去。”
“正如四百年前您被赶出主峰,却不敢为自己声张一样,只要我作为承剑门掌门的本事强过您,您就会好好维护我的名声,胜过于维护自己,不是吗?”
陆子午板着脸不说话。
“权力落到别人手里的滋味是不是很难受?处处受制不说,好不容易找到以为能制衡我的筹码,结果这筹码在我这里,根本不算什么,儿子心疼母亲。”陆闻枢叹息道,“可我怎么可能会让您再回到议事堂?当年为了将您请出去,可令我费尽脑筋,不知有多棘手,我怎么可能再像您一样,养虎成患?”他声线一时轻柔起来。
“您真是太贪心了,既想要一个能力高过自己的继承人,又不想自己手中的权力旁落出去。”陆闻枢的咬字倏地变得更加清晰,语气也变重许多:“但是,母亲,我绝不允许您再干涉任何承剑门的事务。”
“好好想一想,您想要的、能要的奖赏到底是什么,再来告诉我吧。”陆闻枢负手离开。
陆子午沉着脸,在陆闻枢即将踏出禁制之前,冲着陆闻枢的背影问道:“绝不让我回到议事堂,这就是你给我的答复是吗?”
“是。”陆闻枢毫不犹豫地说了是。他再度止步,在禁制前停住,陆闻枢手指不住摩挲着戒头红石,最后,无比好心地建议道,“您最好快些离开议事堂,不然,过会儿,对您已生不满的那些承剑门弟子看到您在这儿,怕是要闯进禁制,冲撞到您了。”
陆子午听着陆闻枢说话吐字时与她如出一辙的顿挫声调与温缓语气,指骨绷紧。
她目送陆闻枢离开。
在陆闻枢走后,陆子午往身后的议事堂扫了一眼,面上却无一点狼狈之态,短暂的黯然过后,依旧眸亮如火。
她最后看了一眼议事堂,随即坚定而又高傲地转过头来,身形化作白光遁去。
第117章 记忆 会选择忘记,还是一直记着
五宗会试开始之后,弟子们各自跟随着主试官的安排分散行动,玉蝉衣一人就是一整个门派,在星罗宫宫主的授意下,被安排着跟在星罗宫的弟子中间。
而薛铮远又一次冷脸拒绝了风息谷谷主,不管他爹臭着的一张脸,暂时无处可去的他远远跟在星罗宫的弟子们后面。
垂头丧气,像只败犬。
“把他叫过来吧。”星罗宫宫主远远看了他一眼,对玉蝉衣说道。
玉蝉衣以灵力远远拍了拍薛铮远的肩头,传了一道心声,将他叫了过来。
薛铮远快步赶到她们面前,对星罗宫宫主见了礼。
星罗宫宫主问道:“怎么这样一脸输了的表情?”
薛铮远懊丧万分道:“枢机阁阁主,明明是陆闻枢……”
星罗宫宫主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抚着怀里的白狐,她道:“为何如此笃定?以我所知,陆子午可十分重情,卸任掌门之位后,她无比孤独寂寞,一腔情绪无法消解,去找些事情做也不难以理解。枢机阁阁主是她,我并不意外,只是觉得她糊涂。”
她叹气。
薛铮远道:“我知道子午阿姨重感情,可我之前常常来承剑门,不管是陆闻枢,还是子午阿姨,他们都没有向我提起过陆婵玑,她要是真的这么思念这个女儿,为何一次都不向我提起呢?”
薛铮远道:“我记得很清楚,在我小时候,子午阿姨常常在想到沈秀时以泪洗面,也常常同我和我妹妹说起沈秀的好。她对沈秀的情意和怨怼,我能感受到,可除此之外,她根本没让我觉得她在思念陆婵玑这个女儿。而且,在子午阿姨出现之前,陆闻枢的模样看上去很不对,好像是撑不住了。我觉得,是子午阿姨舍不得自己儿子受罪,替陆闻枢顶了罪。”
顿了顿,他继续道:“可不单我一个人这么觉得,玉陵渡和太微宗也有不少修士这样觉得。”
几乎所有人都看出了陆闻枢的异常——他的异常,不管是因陆子午替陆闻枢认罪,陆闻枢就是枢机阁阁主本人而起;还是因陆子午真是枢机阁阁主,陆闻枢的异常是在担心母亲而起。这两种情况,不管是哪一种可能,至少也说明,陆闻枢早就知道自己母亲的恶行,却选择了包庇母亲,这依旧该受指摘。
陆子午与陆闻枢关系密切,哪怕罪责没有真的加诸在陆闻枢的身上,她做了错事,陆闻枢也被波及,名声轻微受损。
那一身白衣上,终究是惹上了一粒细小的尘埃。
陆子午跳出来替陆闻枢认罪,只是堵住了众人责难陆闻枢的可能,却堵不住悠悠众口间的猜测与议论。
星罗宫与承剑门往来并不密切,听了薛铮远的话,星罗宫宫主不发一言,只是看了一眼怀里的白狐,见它在薛铮远说话时,疯狂摇晃起了尾巴,星罗宫宫主问:“你觉得他说的对?”
狐狸点头。
星罗宫宫主道:“那子午她可真是糊涂得不行。”
“等会试结束之后,要不要随我去拜访一下她?”星罗宫宫主看向一直不说话的玉蝉衣。
玉蝉衣已经沉默了一整路。
自陆子午离开之后,玉蝉衣脸色惨白,迟迟没有恢复过来。
还没答话,又一人快步追上来:“留步,留步啊!”
楚慈砚人逢喜事精神爽,他走到玉蝉衣与星罗宫宫主这边:“宫主,几百年不见,你可真是一点儿都没变。”
“楚掌门,怎么不闭关了?”星罗宫宫主打趣道,“之前这一千年,你不是最爱闭关吗?”
楚慈砚看了玉蝉衣一眼,目光中不掩赞赏:“不闭了,没什么闭关的必要了。”
他直觉微生溟的心魔消解,应当是和玉蝉衣有什么关系。在玉蝉衣向他撂下话来,说她要想办法治好微生溟的心魔后,他的状况当真就好转了。
奇事一桩,楚慈砚乐见其成。
“楚掌门喜气洋洋地喊住我们,可是有什么喜事?”星罗宫宫主道,“不会是见承剑门受难,您这个太微宗的掌门在那里暗自开心吧?”
“哪有喜气洋洋?我可不是这种落井下石的小人。”楚慈砚咳了咳,将脸上的表情一收,“我过来问问,要是想为那几只受伤的神兽疗伤,可有太微宗帮得上忙的地方?太微宗典籍无数,应当能找出帮它们疗伤的法子。”
陆子午为一己私利,伤了聚窟洲的神兽,就相当于得罪了星罗宫,楚慈砚不会错过这个向星罗宫示好的好机会。
星罗宫宫主道:“楚掌门愿意相助,那再好不过。”
楚慈砚满意摸了摸面上白髯:“那我叫我们太微宗的首徒李旭跟你们星罗宫一起回聚窟洲。”
说完,他看向玉蝉衣:“小道友,星罗宫剑修少,不如这次会试期间,过来我们太微宗这边吧?我保证,你能和我们首徒一个待遇。”
星罗宫宫主生气道:“楚掌门,玉蝉衣是我叫过来的,你怎么当着我的面挖人?”
怀里的狐狸也站起来,朝着楚慈砚龇牙咧嘴,玉蝉衣连忙道:“谢过楚掌门好意,但我答应了宫主,会试期间都在她这儿。”
说到这,星罗宫宫主想起什么:“陆祁……就是那个说他自己有冤情的承剑门弃徒,我之前见过他,就是他告诉了我凤凰受伤的事,他怎么由你们的首徒搀扶着出来?还有,听陆祁的意思,他自己不仅有冤情,那话里的意思是,陆婵玑的死好像和陆掌门有关系?”
“哎,外面的传言快传疯了,说什么的都有。”楚慈砚道,“我不愿让太微宗的弟子们卷入这种口舌是非当中,但李旭又告诉我说,这陆祁说的事情不假,如果太微宗不保陆祁,陆祁恐怕会有危险。李旭希望我将他留在太微宗,或是多派几个弟子暗中保着陆祁。”
“我并不知道李旭在哪里遇到的陆祁,但李旭做事一向谨慎,他的要求我一般都会答应。”楚慈砚说,“这陆祁既然与你打过交道,那他说的话当真可信?”
星罗宫宫主说:“不像是谎话连篇之人。”
此话一出,二人脸上都是深思的表情。
倘若陆祁的话是真的,那语气里藏不住的对陆闻枢的指责与讥讽……星罗宫宫主与太微宗掌门敏锐地捕捉到一种微妙的气息。
正如同千年之前微生溟陨落神坛的那天,同样也标志着太微宗的落寞开始了。今日,承剑门前任掌门陆子午被定罪的今日,也许在千年过后再往回看,也会成为承剑门开始落寞的转折点。
而他们可以选择在这种趋势中置身事外,也可以在其中搅弄风云,继而得利。
楚慈砚率先说道:“陆祁这人,我们太微宗会好好保护着他的。”
他侧眸看向玉蝉衣:“你那个师兄呢?”
玉蝉衣道:“递到不尽宗来的邀请函只邀请我一人参加会试,师兄作为陪同,没办法到石台这来。”
楚慈砚点了点头,沉默了一会儿后,神神秘秘凑近玉蝉衣,又问:“自我上次拜访过你们之后,他对你,是否没有了不规矩的地方?”
玉蝉衣道:“师兄从前也没有不规矩的地方。”
楚慈砚听她这么回答,只觉得眼前这姑娘简直无可救药,撇着嘴摇了摇头。
楚慈砚说:“我还是得和你多说说我那个首徒……”
玉蝉衣连忙捂着耳朵跑开了去。
远远的,从主峰下来的陆闻枢看着站在星罗宫弟子中间的玉蝉衣与薛铮远,视线沉沉地定在了一直看着玉蝉衣的薛铮远身上。
曾经他反感薛怀灵的每一次出现,却不厌恶薛铮远。
薛铮远是这世上他唯一当成朋友的人。
可现在,薛铮远再也不是他的朋友了。
听着身后那些弟子对陆子午、对他的诸多议论,每一道能被他捕捉到的恶言恶语就像是小时候那些嘲讽他、笑话陆子午的声音一样,针一样扎进他的耳朵,明明他已经长大,变成了掌门,可此刻的他仍像小时候那样,同样对这些嘲讽的话无法反驳半句,陆闻枢隐忍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