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祁看着长阶之上的陆闻枢,脸上的神情却是隐忍之后的平静:“弃徒陆祁,拜见陆掌门。”
“陆祁?”
“弃徒?”
“谁啊?”
人群中多有议论声,无人识得这个满面沧桑的老人,唯有陆韶英一人,脸色陡然变了。
陆韶英知道陆祁。
在拜入承剑门前就知道。
陆祁与他同出一支——炎洲陆氏子弟中,生活在遥远西边的西岚村里的那一支。
村子不大,族人也不过百位,几百年才能出一个能通过重重选拔、拜入承剑门的剑修。
在他之前,村子里上一个成功拜入承剑门的修士,就是陆祁。
陆韶英本也不叫陆韶英,西岚村的人姓名都是单字,他原来叫陆英。只是这陆祁虽然拜入承剑门,却在一千年前妖魔作乱与妖魔对阵时临阵脱逃,成了承剑门的弃徒,也成了西岚村的耻辱。陆韶英为撇开自己与陆祁的干系,改名叫陆韶英。
然而,哪怕改了名字,同村的陆祁仍然是压在陆韶英心上的一块大石,逼他格外奋进,令他常常反思过错,并在他未能完成宗门期许,拿下论剑大会头筹时,几乎压断他的脊梁,令他在陆闻枢、在承剑门其他弟子面前更抬不起头来。
可是……陆祁不是已经死了吗?
陆韶英怔怔然,听着陆祁说:“不知掌门是否已经忘记了我。以掌门的好记性,恐怕忘不掉我吧?”
陆祁停了停,清了清嗓子,说道:“一千年前,我还是承剑门的内门弟子。”
陆祁指向身后的青峰:“在我还不是承剑门弃徒时,那时,就在青峰上,有一个叫聆春阁的地方,有一个叫陆婵玑的女孩,就在青峰上的聆春阁里,活了十三年。”
“我本可以不出来作证,我这个曾经的承剑门弃徒,哪怕身上背负的冤屈水落石出,不再有弃徒之名,也不过是微尘一粒,此生毫无建树,说的话恐怕也没什么分量。而那柄短剑已经可以算得上是证物。陆掌门……能让铸剑谷那些心高气傲的铸剑匠人专门为凡人打一把短剑,除了您,谁还能号令他们?我不该露面的,但是,我实在太想再见您一面了。”陆祁呵呵笑道,“一千年前,年轻时的我最想要做的事情,就是少主当上掌门那一日,对你道一声贺,说上一声恭喜。毕生所求,就是看您当上正道魁首。”
“但我错过了太多。”
“那就让我亲眼看着你从这个位置上下来,那时再向您道一声贺吧!”
陆祁眼底笑意不减,颤巍巍指向薛铮远手中的那只傀儡。
“承剑门内,知道陆婵玑的人并不多,到了一千年后的今天,更是死的没剩几个了。而这些人当中,陆掌门,你,是最了解她的那个。”陆祁道,“这只傀儡,与陆婵玑一模一样,连我,一千年来常常想到她的我,都没办法雕得这么像……少主,我真心想问,您大费周章地想要复活她,还借用她的名字,让所有人都以为‘陆婵玑’这个死人是枢机阁阁主,当初何必要葬送她的生命呢?”
死人?
陆闻枢唇色发白,开口想要说些什么,面部却痉挛了一下。
哪怕他否认了枢机阁与他的关系,他最想要做的事,也已经被他们给破坏了!
他要的是陆婵玑重新活过来的那一刻,不再是那个一无所有的凡人。
她会是枢机阁阁主,是所有机关师们想要朝圣的存在,受万人敬仰,被人爱戴。
而不是现在这样,在不合适的时机就暴露于人前,被人知道她只是个傀儡。
不该是这样!
陆闻枢不想让心底的戾气呈于面上,忍得额角青筋迸起。
他只听阵阵嘈杂的声音入耳,听见薛铮远说:“枢机阁的枢字,密室内承剑门的剑阵,再加上这只和陆婵玑一样的傀儡……陆闻枢,有枢机阁的弟子说枢机阁阁主姓陆,是个女人,我这里还有几本枢机阁阁主所著的书册,落款都是陆婵玑,可陆婵玑早就死在七百年前,真正的枢机阁阁主,是你对不对?”
又听见星罗宫宫主说:“陆掌门,大老远地来聚窟洲取走神兽的内脏就为了装脏你的那只傀儡。你应当很在意那只傀儡吧?孩子,承认吧,枢机阁阁主就是你,是陆闻枢,不是陆婵玑,只要你承认,这只傀儡就还给你。”
而星罗宫宫主肩头站着的那只白狐,迷离的一对灵狐眼像是有漩涡一般,催使着陆闻枢脑海中不断回荡起“认下吧”的回响。
认下吧。
认下吧。
只要认下来,那具由他花费无数个日夜、一刀一刀,带着无数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刻下的傀儡,会重新回到他的手上。哪怕没有龙肝凤胆麒麟心脏,用其他的宝物填充,他依旧可以实现他想实现的一切。
陆闻枢一双眼倏地通红起来,心理的防线几乎就要在那一声声“认下吧”中被击穿,鬼使神差想要点头。
这时,远处一阵椋鸟惊飞,一道白影落到陆闻枢身前,落地后,化作人形。
来人一身白衣,以剑为簪,簪头坠着的一点红如一粒红豆,轻轻摇晃。
有人中途到访,又是一位曾经身居高位、却许久未曾出现的人物,众人的目光不由得被她吸引了去。人群中,又出现片刻的骚乱。
而来人目光淡淡扫过众人,启唇说道:“各位,枢机阁是我——陆子午的。”
“我就是枢机阁阁主,枢机阁弟子口中那个姓陆的女人。”
她看向薛铮远,视线停在薛铮远手里的那只傀儡上,目光变得温柔而又眷恋,她叹着气说:“陆婵玑是我的养女,她离开之后,我太寂寞,我太想她了。”
“是我,为了复活我的女儿,为了我的一己私利,大量收购水梭花鱼骨,伤害了巨海十洲的神兽。也是我,因为她生前喜欢让傀儡相陪,就弄了一个做傀儡的枢机阁出来。我认罪。”
说着,陆子午的目光忽然跃过众人,停在了玉蝉衣的身上。
迎上陆子午剔透目光的那一刻,如有狂风袭面,令玉蝉衣呼吸一窒,太阳穴跟着锐锐痛了起来。
第116章 谈判 我有条件
如风来去,陆子午视线扫过玉蝉衣的脸后,短暂停留在她面上一瞬,很快就移开。
她站在长阶上,一袭白衣被风吹着,身形单薄,姿态脆弱。忽然,她跳下长阶,跳上石台,来到了薛铮远的面前。
陆子午伸手碰向薛铮远手中那只傀儡的面容,却在快要摸到潜英石光滑的质地时,手指蓦然间缩了回来。
陆子午垂下手臂,面上有几分明显易见的颓唐之色,她道:“为了弥补我的过错,自今日起,我,陆子午,卸任承剑门副掌门与理事堂长老两职,从此无任何职务在身,也不会借副掌门的身份之便,为自己做些什么了。”
“薛少谷主,这样的交代,够吗?”
“可以将我的女儿还给我了吗?”陆子午问。
她再度向薛铮远伸出了手。
薛铮远呆愣一瞬,却将傀儡拿到一边,不让陆子午碰到。
“可是……”薛铮远脸色憋得通红,忽然想到什么,他扬声道,“可是,您根本不会机关术,根本不擅雕刻!这个傀儡分明不是您能做出来的!”
陆子午却轻声一笑。
她低喃的声音伴随着灵力,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你不知道,思念,会让一个人做出多少难以做到之事。”
陆子午取下腰间的一个法袋,丢到了薛铮远的怀里,眼底含笑:“远儿,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长成了一个勇敢而又正直的孩子,我很欣慰。”
薛铮远将法袋打开,法袋一开,法袋中所有的东西都散到地上。
是几具傀儡,每一具都栩栩如生。
“这些,都是我做的。”
“还说我不会机关术、不擅雕刻吗?”陆子午缓声道,“自四百年前卸任掌门之位,我就再也没有在外面活动过,远儿,你已经四百年没见我了,不知道我这四百年前学会了什么,我不怪你,今天的事也不怪你,只希望莫要因为我,坏了你和枢儿的关系。”
“要是你还怀疑,就找几块木头,一会儿我雕给你看。”
薛铮远抿唇不言,却依旧不将傀儡还过去。
他声线仍旧冷冽:“那我要如何知道,以后这傀儡不会再被拿去施展什么装脏的禁术?”
陆子午却往长阶上轻扫了一眼,目光含刺般扫过陆闻枢的脸,而后,虽说头也不回,掌中法咒却已成形,奔着薛铮远手中的傀儡而去,浩瀚的灵力将这小小的傀儡碎成齑粉。
她毁掉了薛铮远手里的这只傀儡。
事出突然,薛铮远防备不及,待指尖一空,便看到方才还提在他手里的傀儡化作齑粉落下,在他脚下堆成一堆,风一吹就散了。
“这下可以放心了吗?”陆子午问。
薛铮远无话可说。
人群在窃窃私语,讨论声音不大,却像浪潮一样,汹涌袭来,听得人头脑发昏,摇摇欲坠,陆子午恍若未闻,一摆袖转身离去。
离开之前,陆子午最后看向人群的那一眼,落在玉蝉衣的身上,却也只是一扫而过,脸上的表情冷漠而又淡然。
玉蝉衣怔怔看着陆子午离去的背影,遥远的记忆在复苏,她好像又一次站到了铸剑崖的悬崖边缘,又一次被推了下去。
施暴者却换了一人——换成了陆子午。
陆子午是陆婵玑的记忆中,比陆闻枢还要更美好的存在。仅有的一次见面,陆子午如神女曳星而来,皎洁得像是明月光。在玉蝉衣忘记了自己亲生父母的那些年里,陆子午就是她想象中的母亲,她美丽、强大、神秘万分。她就是年幼时的陆婵玑幻想着自己长大之后要成为的样子。
她一直记得,年幼的她,是学着记忆里陆子午的样子,才拿起了剑。
那次初见,陆子午将她簪头的宝石送给她后,又为了哄她止住惶恐的眼泪,化簪为剑,斩碎巨石。
那之后,陆子午将剑变小了一点,递给她问:“想不想试一试?”
年幼的她自然是不敢试,她说,她只是个凡人,这里的人都说,凡人是练不了剑的。
陆子午却道:“小阿婵,别让他人定义你做不成什么。”
陆子午这句话,她一记就是好多年。
那天她最终还是没有接过陆子午的剑,却在之后某一天,辗转反侧了一整夜后,请求过来找她的陆闻枢帮她造了一柄剑。
重塑血肉后,玉蝉衣一直想着,要找到陆子午,向她诉说当年的事情。当年陆子午对陆闻枢的要求严苛,既要他时刻警醒,又要他端方自持,陆子午一定不会允许陆闻枢做出那么坏的事情。
今日,她终于找到了陆子午。
陆子午说,她是她的养女,她思念她至深……可她根本不是陆子午的养女,陆子午与她相处的时间甚至不超过一刻。
陆子午在撒谎。她想帮陆闻枢顶下罪名,将污点揽到了自己的身上,成全陆闻枢的清白名声。玉蝉衣一眼看透陆子午想做什么。
陆子午虽是副掌门,却已经被边缘化,明眼人都知道,她这个四百年间从不露面的副掌门,不过是徒有虚名。她一个失去实权的角色出来顶罪,对承剑门来说,比掌门认罪带来的损失要小太多。
原本,一旦陆闻枢认罪,他从前那洁白的名声上就有了瑕疵,正道魁首不会再是他,承剑门要是不换掌门,也不可能再服众,其他四大门派不会再以他为首,承剑门很快就不再是第一大宗。
陆子午的出现,扰乱了这一切。
而在陆子午出现后,玉蝉衣脑海里有一处很紧要的地方仿佛被惊雷劈入,她被施下剥夺记忆的咒法逐渐松动,尘封多年的记忆,此刻全想起来了。
原来,她不止是五岁之前的事情记不清了。
玉蝉衣脸色煞白。
骨骼深处传来的痛感蚂蚁一样往外钻,仿佛将玉蝉衣的经脉都噬咬了一遍。这种精神上的痛苦没有被献祭给“荧惑”时来得更剧烈,却更绵长。
在此之前,她不是没想过,陆子午也许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好。毕竟,在一千年前,陆子午是大权在握的承剑门掌门,陆闻枢的一举一动,陆子午怎么可能会不知道?
陆子午对陆闻枢将一个凡人养在聆春阁的行为不管不问,在她突然消失后,查也不查,好似陆婵玑真的没有存在过。
玉蝉衣已经不再是之前那个一点见识都没有的陆婵玑。
倘若陆子午知道陆闻枢拿她祭剑,却不惩戒,陆子午这种态度,已经算得上是默许。是沉默的帮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