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这一行风息谷弟子走过之后,薛铮远才轻轻松了一口气,将袖子放下来。
玉蝉衣道:“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近日来,出现在炎洲的风息谷弟子变多了些。”
就说今日,这已经是第二次遇见了。
“不是错觉。”薛铮远苦笑说,“说起来,若不是我被我爹逐出风息谷,现下应该正和他们一道前往承剑门。”
说起这些事情来,薛铮远感觉有些遥远了,虽然实际上并没有过去多久。
他道:“风息谷和承剑门的弟子经常聚在一起论道比试,往来十分频繁。风息谷的弟子本不该来得这么早的,按惯例是十年一次,只不过这一次蓬莱论剑……”
薛铮远停下来,看了玉蝉衣一眼,见她神色平和,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他咬牙忍住尴尬,继续道:“这一次蓬莱论剑出现了一个石破天惊的玉蝉衣,出身不显,实力不俗,各大门派都觉得有失颜面,于是对剑修弟子们的训练就加紧了些。”
“不仅风息谷的弟子会来,陆闻枢还广发请柬,邀请了五大宗门的弟子。想来过不了多久,其他各门派的人都会陆续到来,风息谷是……是和承剑门交情好,所以来得早。”
“交情好”这三个字,从薛铮远口中说出来,颇有咬牙切齿的意味。
当薛铮远意识到,这七百年来,他每一次和陆闻枢称兄道弟,都是在灵儿的伤口上撒盐,他就无法原谅自己。
玉蝉衣道:“他也邀请了我。”
薛铮远问:“那你打算去吗?”
玉蝉衣并不作答,只是说道:“恐怕炎洲要逐渐热闹起来了。”
见薛铮远堂堂一个风息谷的少谷主碰见自己门派的人,却宛如过街老鼠一样狼狈,玉蝉衣说:“我们从集市的东北角走吧,那里人少。”
薛铮远自是没什么意见。
玉蝉衣便带薛铮远改了道,进了一条窄巷,往东北方向走去。
越走,人就越少,卖东西的店铺也相当冷清,等街上彻底看不见风息谷弟子的身影了。薛铮远逐渐自然许多,但神情依旧难掩黯然。
“一无所获的一天。”薛铮远抱怨道,“陆闻枢是我遇到过的最谨慎的人,但凡是被他盯上的猎物,绝无半点逃脱的可能。曾经和他一起杀妖时,他的谨慎会让跟随他的所有人都感到安心。没想到站到对立面后,他的谨慎会变得这么让人棘手,真是让人心烦。”
奔忙了一天下来,又要无功而返,薛铮远无比心焦——这是他来到炎洲之后每一日、每一夜都要体会的情绪,而这种情绪在见到由他教导出来的风息谷弟子正开开心心地准备去往承剑门后彻底爆发,薛铮远手握成拳:“那些家伙……那些家伙他们根本不知道陆闻枢是什么人,看看他们能来炎洲笑得有多开心。”
最拔尖的风息谷弟子才有资格来到承剑门,但这些弟子却要去瞻仰崇敬着一个杀了他们同门师长的人。
“何时才能让他们知道……”薛铮远说到这,停顿了下来,眼里一片茫然迟疑。
他一直当陆闻枢是朋友,将自己放在陆闻枢左膀右臂的位置上,突然有一天要将陆闻枢视为对手,曾经的安心,就全部化为了恐慌。
这时他听到玉蝉衣的声音响了起来:“心烦什么?别忘记了,你从来都不是他的猎物。”
想到刚刚遇见的那些风息谷弟子,玉蝉衣问薛铮远:“你只说你无法在陆闻枢面前演戏,可有真的去找他决裂?”
薛铮远垂头:“没有。”
玉蝉衣又问:“那你父亲那边,会怎么向陆闻枢解释你接下来将要一直缺席宗门事务的事情?”
薛铮远更加黯然:“父亲他在等着我回心转意,于是对外说我闭关修行去了。”
玉蝉衣:“也就是说,陆闻枢并不知道你已经知道了薛怀灵死亡的真相,不知道你恨他恨到想让他死?”
薛铮远点头:“对。”
这时他稍稍抬眼看向玉蝉衣,咽了一下唾沫:“是要我去找陆闻枢割袍决裂,你们才能完全信得过我吗?”
他在不尽宗待了那么久,一直想对玉蝉衣好一点。但哪怕他再殷勤,玉蝉衣待他总有种游离感,待樊小凡也是,薛铮远能察觉到玉蝉衣性子里的冷与疏离。他本没有那么在意,偏偏玉蝉衣对微生溟和巫溪兰他们不一样,尤其是对微生溟,他常常能看见他们两人挨得很近地在商量着什么,之间根本容不得第三个人。
薛铮远知道问题出在他的身上。
如果非要去找陆闻枢公开决裂,才能换得玉蝉衣他们的信任,薛铮远愿意去一趟。反正这也是迟早的事。
“不,这样很好。”玉蝉衣说,“你别急着去找陆闻枢挑明你的态度。”
“为什么?”
玉蝉衣道:“在你将态度挑明之前,他将永远无法意识到,暗中还有你这样一个猎手在盯着他。”
这是陆闻枢曾经对她做过的事,玉蝉衣最知道,不怕隐患暴露出来,就怕一直被蒙在鼓里。
对潜在的、又一定会发生的隐患毫无觉察,那才是最恐怖的事情。
这样一想,她倒是看薛铮远顺眼多了。玉蝉衣说:“记着,你是猎手,不是猎物。你在暗,他在明,主动权是你比他更大。别从一开始就净说些丧气话,让自己落了下风。”
薛铮远点了点头,点完头后,忽然觉得有些怪异——他怎么被一个小他这么多的晚辈给教训了?
被教训也比不被理会要好,薛铮远道:“我记住了。”
玉蝉衣想到什么,问薛铮远:“七百年前弱水异动之后,陆闻枢的神魂当真受损得很厉害?”
薛铮远:“没错。”
玉蝉衣又问:“那那时他可曾大肆收购过水梭花鱼骨?”
薛铮远摇头说:“没有。”
薛铮远道:“我当时为了查陆婵玑,经常待在炎州,常常留在承剑门,这点我可以肯定。”
玉蝉衣道:“也就是说,枢机阁大肆收购的水梭花鱼骨,并非用来修补陆闻枢的神魂。”
她又问:“那在陆闻枢当上掌门之前,风息谷每年就会给承剑门供给那么多的潜英石吗?”
“并非如此。”薛铮远说,“是在陆闻枢当上承剑门掌门之后,他将承剑门治理得比从前更好,剑修们都愿意到承剑门去买剑,炼剑上对潜英石的需求更大了。加大给承剑门的潜英石供给,还是我父亲看出了陆闻枢的难处,先提出来要给他们的……”
玉蝉衣沉默下来,一副沉思之色。
薛铮远问:“怎么了?”
玉蝉衣说:“只是在思考枢机阁与陆闻枢到底是什么关系。”
玉蝉衣喃喃道:“你有没有想过,也许陆闻枢拿走潜英石,不是炼剑用的呢?”
薛铮远一怔,玉蝉衣屈了屈自己的指节,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她说:“水梭花鱼骨在傀儡上的用途我一时想不明白,但用途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枢机阁想做什么。”
玉蝉衣眯起了眼睛:“我猜,也许,枢机阁是想做一只傀儡。一个通体由潜英石打造出来的傀儡,一只很精致的傀儡。”
薛铮远说,薛怀灵样样都要最好的。但玉蝉衣却觉得,陆闻枢才是样样都喜欢要最好的的那一个。
哪怕他并不配得。
薛铮远皱起眉头:“但陆闻枢不会机关术。”
“他真的不会吗?”玉蝉衣反问。
薛铮远被问住了。
陆闻枢会不会机关术……
他不知道,对于陆闻枢,薛铮远不敢再轻易断言什么。
“难道他会?”薛铮远惊讶反问。
玉蝉衣说:“我也不知道。”
她从来听过陆闻枢向她说过他会机关术。
但玉蝉衣记得,在青峰上她之所以能学会机关术,最一开始,是她先在陆闻枢带回来的书中,翻到了机关术的残卷。
那些残卷连著书人的名字都没有,却被陆闻枢放在了他的剑谱当中,这说明陆闻枢在年少时就接触过机关术的书籍。
更重要的是,在薛怀灵那一点神魂所化的幻境中,她看到了那个假的聆春阁院中立着许多傀儡。
她确定那些傀儡人并不出自她的手笔。
要么,它们是陆闻枢从机关匠人那购买得到。
要么,是陆闻枢亲自做的。
玉蝉衣倾向于后者。
“一个用潜英石打造的傀儡身,如果用山蜘蛛丝去操控,那也太暴殄天物了。如果我猜的事情全部都成立,陆闻枢会去找属于他的’山蜘蛛丝’,毕竟这么点材料,想要弄出一具可以动的潜英傀儡,还不够。”玉蝉衣说,“除了潜英石,还有什么珍贵的材料是做傀儡时能用到的?”
薛铮远怔住,逐渐明白过来玉蝉衣的意思。
他不确定道:“你的意思是说,枢机阁还会寻找别的稀有的材料,我们可以从这个角度去查?”
玉蝉衣点点头,正要说话,但此时,街道上传来一道嗓音拔高的、格外突兀的人声。
此时天色昏昏,日头已经逐渐偏西,一天就快过去了。
而这道在寂静无人的黄昏街道中略显突兀的人声玉蝉衣并不陌生。
是尹海卫的声音。她一抬眼,见自己这是逛到了尹海卫的铺子这儿,于是驻了驻足,隔着一条街,打量起尹海卫店内的情形。
暮色四合,光线昏暗,在尹海卫这家不起眼的店面里面,有一老一小两个修士正在柜面外,与尹海卫说着话。
——或者说,是争论。
尹海卫争得面红脖子赤,他道:“我知道你们聚窟洲凤凰火是不错,但铸剑谷的火才是最好的,那可是熔浆地火,那里锻造出来的剑,最是坚固,无坚不摧。哪怕我是流洲的铸剑匠人,我也不能昧着良心说,承剑门铸剑谷的火不好。”
对面那老人也同样拔高了音调:“凤凰吐息之火是世间最纯净的火焰,炼出来的剑也是纯净的!你怎能将那铸剑崖底底的熔浆地火与它相比?”
尹海卫道:“但凤凰火最近炼出来的剑越来越差了,这可是所有铸剑匠人公认的事实!”
“那是……那是因为……”那老人说话的气息弱了下去,似乎无法再替自己说出什么辩解的话来,抓着拐杖的手愤愤敲了敲地,仍在抗议。
见此情形,玉蝉衣对薛铮远说:“这店主是一位很好的前辈,曾经送剑给我,既然走到这里来了,那我带你过去见见他吧。”
顺便也瞧瞧店里吵起来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言罢,玉蝉衣先走过去。
刚走到街心,恰好店里那老人转过脸来,玉蝉衣看见了他的脸,薛铮远也是。薛铮远惊喜道:“诶,这就是刚刚茶寮里那位老人家……”
他话音未落,玉蝉衣的脚步却先在无人的街心处刹住了。
店里,老人旁边的小孩也在往外张望时看见了玉蝉衣,他欢喜道:“打铁的,那就是我和你说过的玉蝉衣,她很快就是我的师姐了。”
又欢欢喜喜朝玉蝉衣招了招他的小手:“小师姐,我殷小乐又来啦!”
殷小乐在喊玉蝉衣,但玉蝉衣却根本无法移开看向老人那张脸的视线。
那是一头枯草似的白发,一张遍布沟壑、饱经沧桑的面容。
和一双翻过了万道山水,越过了千秋沧桑,于不经意处,与她再相逢的一双故人的眼睛。
哪怕那双眼睛已经苍老得不像话,但玉蝉衣还是认出他来了。
暮色在她身后缓缓降下,玉蝉衣忽然背过身去。店里的老人却拄着拐一寸寸站起来,他慌张往店门处走了两步,到店门口迟疑收住了步子,远远的,低低朝玉蝉衣道了声:“姑娘。”
玉蝉衣绷紧了嗓子,应了一声:“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