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铮远点点头道:“我和灵儿一母同胞,同天出生,是双生子,自幼打打闹闹,争吵和打架是多了些,却没怎么分开过,小时候,她听说双生子很容易结一种叫连心咒的禁术,就偷偷找我,说要结来试了试,兴许真是双生子的缘故,一试便成功了。此后,哪怕不在一起,我们有时也能隐约感知到对方在经历什么。当年,我听到灵儿向我喊救命!知道灵儿在弱水结界,连忙赶了过去。可当我急匆匆赶到弱水……”
说到这里,薛铮远痛苦难当,声音钝涩下去,停顿了半天,才继续道:“当我赶到弱水,在弱水之下找到陆闻枢后,灵儿正在弱水之上以身结阵,镇压了弱水结界异动——这些都是在弱水上的修士们亲眼所见。可我总觉得,事情不单单只是这样。我能感受到灵儿的怨气,她的死因有蹊跷!连心咒不是什么厉害的咒语,我无法知道灵儿到底经历了什么,但我听到了她临死之前最后一句话。虽然那时候,灵儿已经力竭,气若游丝,但那句话,她用尽了力气才说出的那句话,我死也不会忘记,她喊的是,陆婵玑!”
薛铮远咬牙道:“她一定是在告诉我凶手是谁,她要我帮她报仇!”
这下,玉蝉衣又一次说不出话来了……薛怀灵临死之前为什么在喊她的名字?玉蝉衣不知道,但她觉得自己的喉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满脑子都在想薛怀灵到底为什么在死前会提到她。
那时候她都死了三百年,薛怀灵为什么要喊她的名字,为什么啊?
“每隔百年,快到该去祭奠灵儿的日子,我总能梦到千月岛……这一定是灵儿想要告诉我什么。她从小就受不了一点委屈,不帮她报仇,她的怨气永难平息。”
“哪怕你们不相信我,我也一定要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薛铮远坚定道,“我会帮灵儿讨回来公道。陆婵玑,这人就是凶手,有生之年,我定要把这个人找出来。”
冷不丁想起了刚刚醉酒后的一些片段,薛铮远忽然一怔,看向微生溟:“但刚刚我醉酒时,你为什么说陆婵玑死在薛怀灵前头?”
微生溟眼睛却并不看着薛铮远,目光平直落在玉蝉衣的身上,他道:“薛怀灵所认识的那个陆婵玑,在一千年前就死了。”
“死了……”薛铮远很难接受,“不可能,我明明快要找到她了,她不可能死了。”
七百年的光阴都搭进去了,他一直在追逐的,怎么可能是个死人?
“你怎么能说她死了?”薛铮远震声说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哪怕她死了,我也要找到她!”
微生溟道:“陆婵玑死了一千年前,死在承剑门的铸剑崖,也是那一天,‘荧惑’出世,她一个凡人的身躯如何受得住‘荧惑’的剑气?大多数修士碰上‘荧惑’也是死路一条。到最后她只能是血肉无存,骨化尸销。你要怎么死要见尸……”
说到这,微生溟忽然一停。他看到玉蝉衣的肩头控制不住地细细抖动,声音低了一些,对薛铮远说道:“别问了。”
当着一个人的面重述她死亡时的场景,这太残忍了,微生溟说不下去了。他又一次不想再管薛铮远,但薛铮远的声音却在他耳边吵吵闹闹地又响起来了。
“不,我怎么能不问?我找了陆婵玑七百年,今天你告诉我她早就死了我怎么可能不问?”薛铮远激动道,“你说她死在承剑门的铸剑崖,可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件事。这七百年来,我无论怎么找,这人都像不存于世间一样。既然是死在承剑门的铸剑崖,那承剑门该有记录才是。她死之时,有人看见过吗?”
微生溟冷冷抬眼看他:“我看见了。”
薛铮远一怔,嘴唇呆呆张着,彻底说不上话来了。
又听微生溟道:“我不仅看到了她,我还看到,你那至交好友,陆闻枢也在场。但你最好别去问他陆婵玑的事,说不定,本该被记录下来的事情,恰恰是他抹掉的呢?”
薛铮远后背惊起一阵寒栗,一阵毛骨悚然。他曾经的确想过陆婵玑是承剑门的,怀疑过陆婵玑是巨海十州,炎州陆氏之陆,但遍寻炎州,翻过承剑门的弟子宗卷,也翻过数本陆氏名籍,所有的名字他都看上了不知道多少遍,没有陆婵玑。于是他便在想是否陆婵玑之陆只是与陆同音,姓鹿或路都说不定,彻底从承剑门转开视线。几百年下来他已经忘记了自己曾经怀疑过承剑门的事,微生溟这样一提,薛铮远立刻骨寒毛竖,心里隐隐怕起了那个可能。
却是口快于心,涨红了脸,直接反驳道:“这不可能!我与陆闻枢多年相识,我最了解他的为人与性情。你说他杀了人,你哪有证据?”
“好,先不说陆闻枢。”微生溟道,“陆婵玑之死由我亲眼目睹,哪年哪月哪日我都能说得清,我敢肯定,她死在薛怀灵之前。薛少谷主不如好好想一想,一个死人,还是一个凡人,如何能杀得了你妹妹?”
第81章 结伴 你之前难道没有听她提起过陆婵玑……
“凡人……”薛铮远的脸色变了,“怎么会是凡人?你确定她是个凡人?”
“远在一千年前,在承剑门的弟子中,也有人认得陆婵玑,也知道她是凡人。”微生溟肯定道。
薛铮远陷入长久的沉默当中。
“我就要找到陆婵玑了。”薛铮远说,“难道……只是同名同姓?”
微生溟说:“我不知道你查到的那个陆婵玑是谁,但我认得薛怀灵口中的那个陆婵玑。”
微生溟想着玉蝉衣在刚刚得知薛怀灵已死时的模样,拢在袖子里的手不自觉捏了捏。他控制自己的目光,不再直盯着玉蝉衣看,叹了口气:“恐怕若是她重新活过来,得知薛怀灵的死因,会大吃一惊。”
他继续道:“薛怀灵所说的陆婵玑早她三百年死去,这三百年间,关于陆婵玑的一切、认得她的人,都不存于世。你花了七百年的时间打听不出她来,恰恰说明了,你打听的是一个死人。这就是你查了七百年一无所获的原因。”
薛铮远无论如何也想不通,眉头越皱越紧,呈现出比醉酒还要更迷茫的神色来:“凡人……那为什么灵儿临死之前要喊一个凡人的名字?”
“她是你的妹妹。”玉蝉衣这时出声提醒道,“薛少谷主,你比我们更了解她,你之前难道没有听她提起过陆婵玑吗?”
薛铮远茫然地摇了摇头。
“她从小就很骄傲,有弱从不示于人前,有烦恼从来不告诉别人。一开始,她还会和我说一说,长大之后,就不想让我觉得她有烦恼了,她是风息谷最优秀最好的继承人,继承人哪会有什么烦恼?就是有,她也偷偷消解了,从不让旁人看出来。”
“认识陆闻枢之后,灵儿就更不怎么和我说话了,也不爱待在风息谷,喜欢往承剑门跑。”说起少时的事情,薛铮远紧拧的眉头稍稍松开一些,话也变多了一些,“陆闻枢年纪比我和灵儿小一些,但性子冷,从小就不活泼。小时候,灵儿和他交往总是碰壁,总冷着脸,后来他的母亲多说了几句,才愿意搭理灵儿。”
说到这,薛铮远忍不住又替陆闻枢说了几句话:“微生前辈,陆婵玑哪怕真是死在承剑门,不为人所知,这其中兴许是有什么误会,陆闻枢他绝不会是见死不救之人。”
微生溟溢出一声极为讥诮的冷笑,但还没开口说话,就被玉蝉衣轻扯住了衣袖。他只得作罢,环胸而立,对薛铮远一副不欲多言的模样。
玉蝉衣对薛铮远说道:“你与陆闻枢有少时结下的情谊,他又有正道魁首的威名,若我师兄执意说他的过错,倒显得他像小人。不要再让他和你争论。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薛少谷主,你若是能明白,自然有一天能明白过来,不必他人多言。”
薛铮远犹在茫然:“凶手真不是陆婵玑吗……”
“你不是不愿相信凶手不是陆婵玑,而是你舍不下你那花在找她上的七百年。”玉蝉衣道,“薛少谷主,你不用担心我们出去之后将陆婵玑是杀人凶手的消息传递出去。因为,在我们心里,她根本不是凶手。”
“我们走吧。”她又对微生溟说,“留薛少谷主一人消化消化吧。”
微生溟不忘抱起那两坛酒,看向薛铮远:“薛少谷主,能不能解开禁制,给我们彼此一个体面?”
这意思是要是他不解开禁制,他就要直接硬闯出去了是吗?
薛铮远抿了抿唇,却是没有再多加为难,直接解了禁制。
玉蝉衣道:“还望薛少谷主好好想一想,是要继续信着你认定的陆婵玑是凶手,还是要改变看法,重新查明你妹妹过世的真相。”
顿了顿,她说,“若是愿意改变看法,就来楼下找我们聊一聊。”
语毕便要走出禁制,没出几步,却被薛铮远喊住:“留步。”
薛铮远从房间里走出来,此时他的神色已经平和不少,似是想通了什么。
他道:“总归我也找不到陆婵玑,找她和重新查明之间有何区别?你们就当我是改变看法了。”
薛铮远收敛了复杂的脸色,面带悔愧地对玉蝉衣和微生溟说道:“方才我酒后失态,有些地方多有得罪,还望二位海涵……许是我就不该喝酒。”
玉蝉衣说:“薛少谷主只是护妹心切,不算得罪。”
薛铮远苦笑了下:“我倒也不是非要贪杯,只是,大概是双生子的缘故,又或许是因为连心咒,在灵儿死了之后,我总觉得,灵儿有一部分生命在我身上延续下来了,她可以通过我感受这个世界,就像她还活着时那样。”
“灵儿她喜欢这世间顶顶好的东西,更喜欢稀奇玩意儿,世间只有一样的她最喜欢,那最珍贵。刚刚,我听微生前辈说那酒在这世上找不出第二坛来,心道怎么都要替灵儿尝上一尝,结果……高估了自己的酒量。”
“我实在不胜酒力,丢人现眼了。”
说完,又道:“没什么人喜欢听我聊起她来,是我多言了。”
“不,我喜欢。”玉蝉衣坐下来,说道,“薛少谷主要是想找人聊妹妹,大可以找我聊。”
“我还能喝酒吗?”薛铮远问,“我不会再让自己喝醉失态,我只是想喝上几口。”
酒当真忘忧。
他今日也当真忧愁。
陆婵玑这个名字,他带着恨意,在心里装了七百年。却得知对方可能是个早就死在一千年前的人,这恨意瞬间就化为了一种难以消解的情绪。
就像一块立在心间坚不可摧的顽石,刹那间被风化消失,石头不见了,但留下的风沙犹在,他不知道这些风沙要刮往何处,恨意要指向何人。
薛铮远无法做到忽视,也无法做到释然,只能忍着,和这股恨意暂且和平共处。
若凶手不是陆婵玑,他感受到的妹妹临终前的怨气到底来自何处?
薛铮远内心依旧茫然。
这时,微生溟将那坛新买的清酒的酒坛子递给他。
“你这人不会喝酒,酒品也不好。”用不着灌薛铮远酒了,微生溟也不再玩捧杀那一套,他不再夸薛铮远好酒量,反而锐利评价道,“好酒给了你实在浪费,你喝这个算了。”
薛铮远觉得微生溟像是两幅面孔,明明在楼下时还说他酒量好,怎么突然就嘲讽起他酒品来了?
但他刚刚言谈举止不雅,心里正有淡淡悔意,加之心中怅然,情绪低落,此刻没有半点反驳的劲头,任说任骂,只将手伸过去,摸摸接过那坛清酒,又将桌上的酒碗换作酒杯,给自己、给玉蝉衣他们倒了三杯酒。
之后,三人重新坐下。
气氛诡异地沉默,但几人之间的氛围却也诡异地变好了许多,某种隔阂薄了许多。
这回薛铮远学聪明了一些,每喝一杯,就用灵力将酒力度出去一点,免使自己喝醉。
“薛少谷主接下去有什么打算?”玉蝉衣把玩着酒杯,率先打破了沉默。
“我要先去一趟承剑门。”薛铮远颇觉头疼地说道,“若凶手不是陆婵玑,我也不知道会是谁了。要是陆婵玑不是凶手,那灵儿在她临死前到底看到了什么?哪怕陆婵玑不是凶手,灵儿的死至少和她相关,为什么……偏偏是个死人。”
他纠结地拧着眉头,给自己倒了一杯又一杯的酒。
“既然迷茫,那就去找答案。”玉蝉衣道,“能不能和我一起去弱水看看?”
薛铮远说:“可我想先去你们说的铸剑崖看看。”
玉蝉衣摇了摇头:“薛少谷主若是贸然前往铸剑崖,恐怕查不出什么来。”
薛铮远沉默下去,他知道,玉蝉衣说的恐怕是对的。
在最开始知道陆婵玑时,他已经试过从当时的陆掌门陆子午手里要来了承剑门弟子的名单,上面并没有陆婵玑的名字。
承剑门内,陆婵玑查无此人,这是他早就花了几十年功夫查出来的事情。
这么多年过去,更是什么都查不到了。
但如果不去铸剑崖……他还能去哪儿?
薛铮远思绪如同一团乱麻,薛怀灵死在弱水结界,她的佩剑也沉进了弱水。那是一片死水,浮毛不生,死气可销蚀神魂,修士都讳莫如深,避之不及。哪怕薛怀灵死时有什么异样,也早就在弱水的一片死气里消弭于无形。
“如果不去铸剑崖……我大概会先回风息谷一趟。”薛铮远说,“然后,去弱水看看灵儿,祭奠一下她吧。”
“薛少谷主可否让我与你同行?”玉蝉衣道,“我也想去弱水看看。”
“玉道友怎么这么关心灵儿?”薛铮远看了玉蝉衣一眼,这时候有些好奇起来。
玉蝉衣对他妹妹的关注,是否有些太过于不同寻常了?
按她年岁,很难对一个在她出生前七百年前就死去的修士这么关注才对。
玉蝉衣却微微仰着下巴,一脸坦荡:“就当我欣赏她喜欢‘凤凰于飞’的眼光,听你说她死因有蹊跷,我关心她真正的死因,这有什么不对?”
薛铮远闻言一哽,反驳不了什么,细想了想玉蝉衣这句话,无语到极点,竟是陡然笑了。
玉蝉衣她这年少轻狂,是真的打骨子里狂妄。明明心思是好的,话却不好好说。
这句“欣赏她喜欢‘凤凰于飞’的眼光”,由他妹妹说来,比她更合适吧?
听她这语气,就好像“凤凰于飞”是她的东西一样。
他当真十分讨厌玉蝉衣的狂妄,从她摘了他们风息谷弟子的名碟,搞得他们风息谷弟子人心浮躁那一刻开始,就很讨厌。
加上陆婵玑的存在,玉蝉衣这个和陆婵玑有一字读音相同的名字,也让他本能地心生反感。
但现在,玉蝉衣身上的这份狂妄,好像没那么令他讨厌了。
这七百年来,他也就和眼前这两个人提过薛怀灵,提过陆婵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