裹着寒意的风扬起东亭四面的帷幔。
清染静静听完绿濯的回禀,端起一旁桌案上早已凉透的茶盏,一饮而尽。
冰冷的茶汤顺着喉咙一路下滑,几乎要将她那颗炽热的心脏都冰冻起来。
清染问道:“天宫派谁来问的?”
“礼兵殿昊天将军。”
纤长的手指扣着茶盏,指尖有一塔没一搭敲击着茶盏边缘,片刻后,冷冷一笑道:“既如此,便派司命仙君去吧。他不仅会引渡鬼魂还擅卦,正好叫他算算,这些冤死的亡灵来世能不能得一个好命数!”
*
时隔百年,文昀终是回到了幻月谷。
甫一踏入谷中,在雪松林中修炼的灵狐纷纷赶来迎接,泽尘更是飞扑而来,俯首跪地,带着哭腔道:“仙君,您终于回来了!”
神宫到距离九重天本就有一段距离,再加上接了九道天雷,还绕道去了命殿,文昀这会儿就是连站着都觉得有些费劲,更无精力再应付一群狐狸,只道:“起来,备水,我要沐浴更衣。”
直到听到气若游丝的声音,泽尘这才反应过来自家仙君伤得不轻,他下意识抬眸去看,却在撞见那双一如既往清冷的眼眸时愣住了。
那双凤眸中已找不见悲痛欲绝的哀伤,也看不到悔恨交加的自责。
隔了百年,他竟在自家仙君的眉宇间捕捉到了一抹久违的明朗,仿佛是历经风雨后,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的释然。
他这是放下了?
泽尘忽然想到百年前姜冉神形俱灭后的日子。
找到自家仙君的时候,他已在诛仙台上坐了一天一夜。
那一幕,他这辈子都忘不了。
大雨瓢泼,狂风肆虐。
文昀就坐在曾绑着姜冉的那根石柱下。
如墨般的发丝在一夕之间竟变得苍白如霜,又因浸了雨水,胡乱沾在他的脸颊和衣服上。
泽尘呆愣了很久才回过神来,小心翼翼走到他身侧蹲下,声音轻得像是怕惊到他:“仙君。”
文昀听到了,但不想理他。
泽尘便掐了道灵力遮在他头顶,轻声劝道:“姜姑娘已经走了,人死不能复生,仙君节哀。”
文昀这才抬眼来看他,面色空茫,眼中一片木然。
说实话,泽尘吓得不轻。
自化形以来,他跟着文昀也有几百年,时间虽算不上多长,却从未见过他这般颓然,好似连命都可以不要了。
他心中恐慌,自然说话也带着哭腔:“仙君,我们回去还不好?”
“回去……回哪里?”文昀艰难地开口,喉间剧痛,声音嘶哑得快发不出声来,“姜冉……死了……”
泽尘记得,那时文昀的唇白吓人,话音才落下,血便从唇角溢出,顷刻就将那苍白的唇色染得鲜红。
短短一句话竟耗尽了他几乎所有力气,文昀再也撑不住那副身躯,直直倒下。
泽尘忙不迭地去接,却看到他用仅剩的力气往自己怀中塞了张皱皱巴巴的纸:“收好......”
他一眼就看到了页脚那枚落印。
是契约书!
姜冉与仙君在小渔村签订的。那日,他也在场。
至此,泽尘才有一点明白,姜冉在他家仙君心中究竟有多重要。
后来,文昀更是t用一百年来证明,姜冉在他心中所占之位,远非“重要”二字所能尽述。
更像是一把深深扎入心底的匕首,只提及便可令他痛不欲生,日日不得安宁。
文昀于幽冥百年,泽尘不敢问,更不敢劝。
甚至觉得他家仙君此生或许注定就如此了,沉溺于过往的回忆之中,日复一日地被那无尽的悔恨所折磨,永生无法自拔。
再回神时,眼泪已夺眶而出。
泽尘吸吸鼻子,应一声便跑去备水。
文昀回到寝殿沐浴更衣,又用了些伤药,颓然之气消失殆尽,仿佛还是曾经那个矜贵清冷、清雅绝尘的仙君。
若非一头白发,那百年时光还真如一场梦境般叫人恍惚。
泽尘准备了酒菜。
文昀却并无兴致,只泡了壶茶,靠在殿外那棵雪松树上,双眼微眯,看向幻月谷入口处的那条小道。
这一坐,便是七天七夜。
直至第八日黄昏时分,天边的晚霞将幻月谷上空渲染成一片粉紫交织的绮丽之色,神女清染的传召依旧没来。
相反,她离开神宫,下东海龙宫的消息却在四海八荒传得沸沸扬扬。
文昀双眉深深一蹙,拦住带来消息的灵狐,在问了一遍又一遍都没得到想要的答案之后,又颓然靠回树干之上。
她怎么没派人来找他?
第89章
姜冉 清染身子猛地一颤,瞬间挣开文昀……
阳光穿透海面在水中折射, 化作无数细碎的光点,如同漫天星辰坠落,点缀着幽深的海底世界。
清染便顺着这束光往深处而去。
“神女。”绿濯从后侧追来, 手上捏着一株将刚采来的珊瑚,一边把玩一边问道,“司命不是说修复寻影灯需要上古雪松树心与洗尘珠二物,您为何传不召文昀仙君问问树心?”
清染头也不回道:“不想欠他。”
绿濯不解:“神宫宝物不说有千件也有百来件,虽说储物阁塌了,但若是好好找找, 定能找出几件抵得上那雪松树心,怎么会亏欠呢?”
清染转头看了眼绿濯, 小姑娘用灵力将捡来珍珠贝壳缀在手中那株珊瑚上, 随着掌心灵力拂过, 珊瑚光芒大盛,甚至比神宫东亭内的琉璃灯盏还要亮上几分。
两人已行至天光无法触及的深海, 一寸寸被黑暗吞噬的景象因这盏珊瑚灯骤然清晰起来。
绿濯看向清染的神眼中颇有邀功似的自豪。
清染忽然不想解释了。
以前, 她也同绿濯一样,不知“情”为何物,总觉得世间万物皆可以物相换。
也正因如此, 即便她极少有求人办事的时候,却依旧在神宫一隅建了储物阁,将上古流传的,偶然所得的, 绿濯四处搜罗来的物件都存放起来。
没承想,此番历劫却给她上了一课。
有道是物债好还,情债难偿。
前世的爱恨情仇皆在姜冉身死那日消散。
无论是百年前诛仙台上,还是幽冥奈何桥前, 她都说过,她与文昀再不复相见。
那便止步于此吧。
一道突如其来亮光填满了她低垂的视线。
清染瞧见绿濯不知何时已把那盏珊瑚灯放到她手中。
许是见她兴致不高,小姑娘反过头来安慰道:“也是,那小小雪松树心岂配得上我神宫宝物!神女也莫要不舍的了,等回了神宫绿濯便将储物阁修缮好,再去各处淘些宝贝来把屋子填满!”
清染一时失笑,沉闷的情绪也跟着消散了些许,放缓语气说道:“洗尘珠本为蛟龙至宝,后作为公主蛟沫的陪嫁之物入了龙宫,记录了敖月公主幼年生活。既然要寻珠子,便先去龙宫找找线索。”
话音落下,她想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般身子一顿,随后掐起一道神力,将绿濯幻化成钟伯的模样。
绿濯常替她跑腿,三界中无人不识,但钟伯不一样,他从未离开过神宫,也无人知道他的存在。
“你替本座去打探一番,找找敖月生母,也就是蛟族公主葬在何处。记住,别让人察觉到是本座的意思。”
对于清染的指令,绿濯向来照做,应了声“是”,便化为流光而去。
*
三界向来没有秘密,尤其是神女历劫归来这等大事。
连带着神宫召见了谁,神女又欲前往何处,都成了整个四海八荒茶余饭后所谈之事。
所以,清染老远便瞧见龙王带着一众人在龙宫门口候着了。
过往至今数千年,这是她第一次离开神宫却未用面具遮盖真容。
神宫内的面具远不止那一个,就算没有了,只要她下令,绿濯便会下界替她寻来。
可时过百年,清染的心境也早已发生变化。
自三界划分以来,仙、人、鬼各司其职,神明似乎并非必不可缺的存在。
因种种原因,自万年前神魔一战后,十二主神也就只剩下她一人了。
她向来不喜喧嚣,岁月悠长,便渐有几分隐于尘世之外的意思,所以总以面具遮挡真容为
可自从去凡界走了一遭,才发现看似平和的三界早已暗流涌动。
仙族自诩为三界之尊,傲立于世,居九霄之上,俯瞰芸芸众生。
在他们眼中,凡人如同蝼蚁,鬼族更是不值一提。
前世姜冉之死便是最好的佐证。
清染甚至觉得,若是没有司命和文昀精心布局,非要让她断七情六欲之后死于九天玄雷之下,她怕是早就被那些仙君仙子的唾沫星子给淹死了。
可也正因为仙族这般几近扭曲的孤傲与冷漠,才让魔族有了可趁之机。
欲望是无休无止的!
尤其是已身处山巅之人,一旦失足跌落,便如星辰永坠深渊,再难寻回昔日光辉。
而魔最擅窥人妄念。
他们能给的,是“无穷无尽”的力量,以及“永无止尽”的生命。
为永不坠入山底,又有多少仙族能抗住魔的诱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