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界之内,人心惶惶,见神女愿意主持大局,一下便找到了主心骨,并无人敢怠慢。
不出两个时辰,能在四海八荒说得上话的人,就都聚集于凌霄殿内。
司命与陆判官也在其中。
两人刚刚把最后一只亡灵送往幽冥,就收到急召,大气都来不及喘上一口,急急忙忙赶往天宫。
陆判官是鬼魂之身,瞧着与初见时并无差别。
司命却像是换了个人,青色仙袍被沙尘染成土黄,线头从破损的衣摆处钻出,狼狈至极。
清染嫌弃得别过头去。
转念一想,又忽然意识到,自她历劫归来,司命就被遣去那风沙肆虐之地引渡亡灵。
算算日子,已数月有余。
身为神女,她与司命算不上相熟;
可对姜冉而言,这是伴她长大、教她一身本事,最后却受她所累,惨死于诛仙台上的师父。
前世的情愫逐渐占据上风,清染心中生出几分不忍来。
“司命。”
清染并未坐在九龙金座上,背靠桌案站着,将手肘轻轻搭于桌面上,只站着便已盛气凌人。
是以,她那森冷的嗓音骤然响起,大殿中忽然安静下来,一双双眼睛齐刷刷地落在司命身上。
司命不知又怎么惹到小徒弟了,耸耸肩,从人群中走出来,俯身行礼道:“小仙在。”
清染淡淡看了他一眼:“你就打算这么灰头土脸的与众仙议事?巫夕山之事有陆判官就够了,赶紧回你的司命殿沐浴更衣。”
众仙没觉出什么,司命却听出了她嫌弃的语气中透着一抹不易察觉的亲昵,忍不住牵动嘴角,笑道:“多谢神女体恤。”
司命离开后,清染便将魔神破净浊渊封印,又血洗龙宫之事告知于众。
众仙也早有耳闻。
连龙族这样的上古宗族都毫无抵抗之力,他们之中不少族群生来根骨不佳,并不擅法术,一直以来不争世事、偏安一隅。
若魔神屠戮三界,估计连他一掌都撑不住,顷刻便会全族覆灭。
不少族长脸上挂满了愁容。
清染的脸色一样沉重,不过在与众仙商讨解决方案之前,她还有一件事要做。
她背过身去,扬袖拂过桌面幻化出寻影灯,抬手拂过眉心,取了一缕神识投入灯盏之中。
灯盏内流光投射到虚空中凝成画面,清染退到一侧,让画面中姜冉的身影完全展现在众仙面前。
她这一生,一心除魔降鬼,却受歧视、被刁难,含冤蒙垢、七情皆断,至死遗恨长存。
一幕幕画面早就深深刻在清染心里,麻木到连个表情都懒得做。
只冷冷地众仙变幻莫测的表情。
惊讶、心疼、惋惜、后怕……
文昀没想到有朝一日还会再看到与姜冉的点滴,这些画面猝不及防地撞进心底,将他那颗才缝补好的心揪成一团。
他抬眸去看清染。
流光映照在她脸上,将她深藏于眸底的情绪照得清清楚楚。
淡然得像是在看别人的经历。
这样的清染,让他心疼。
她究竟被伤了多少次,才能在一次次往伤口上撒盐时,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画面停留在九天玄雷落下的那一刻,流光散去,整幅画面化成金粉落回灯盏中。
大殿内陷入了一片死寂。
自看到清染那张脸,还有谁人没有意识到当年确实错怪姜冉那个凡人姑娘了?
但神女归来也有些时日了,她不提,众仙自然就装傻充愣。
时间久了,最初的那份忐忑消磨殆尽,原以为神女急召众仙是为了商议魔神之事,谁知竟如此郑重其事地提及姜冉的过往。
该不会要秋后算账吧?!
清染到是没这个意思。
在统领仙族与魔决战之前,她得先为自己正名,无论神女清染还是凡人姜冉,都要让天下人挑不出错来。
是以,清染把灯盏推到大殿中央,使其悬浮于众人头顶之上,幽蓝的冷光自灯芯溢出,如飞瀑上氤氲而生的水汽。
透亮、沉冷。
一如清染的声音。
“魔族猖狂,肆虐三界,仅凭本座一人之力,恐难以抵抗。但百年前本座下凡历劫,蒙冤受刑,今日便以此灯为自己正名,若还有人对本座有怀疑的,可随时查看寻影灯。”
众仙哪里敢看!
文昀扫了眼身后众人,这才略略一躬身:“当年之事是小仙被魔蒙骗,误会了神女。从今以后,刀山火海,小仙听凭神女差遣!”
原来是表忠心啊!
也是,当初文昀仙君伤她至此,如今不也好好地站在这凌霄殿之中么!
众仙胆子大了一些,就跟着行礼,奉承之言翻来覆去地说。
清染不爱听这些。
意味不明地看了眼文昀,便将目光挪到他身后的陆焱身上,道:“陆判官,你们后来有再遇到傀儡?”
傀儡?!
喋喋不休的众仙终于噤声,皆竖着耳朵听着。
“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
陆焱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该怎么说。
过了片刻,继续道:“两日前,那些傀儡忽然从巫夕山跑出来,不过,它们并未攻击凡人,而是跟着一个没有腿的女鬼走了。我本想追过去,司命仙君却把我拦下,说那女鬼已入魔,追去了也打不过,就……”
没有腿的女鬼。
是岚衣无疑了!
东海龙宫没见到她时,清染就有些奇怪,如今想来,她是被玉衡派去召回傀儡了。
这段时间,天宫肃清岚衣余党,一片混乱,给魔族钻了空子,没让噬魂之月烧毁她的魂魄,仅毁了一双腿。
见清染沉默不语,陆焱以为她对自己的退缩行为感到不满,偏偏司命又不在,连个人证都没有。
情急之下,大脑转得飞快,还真让他想出了个办法来。
陆焱瞄了一眼清染的脸色,壮着胆子道:“其实这傀儡说好办也好办,无论是鬼是魔,皆惧怕至纯之阳的天罡之气。这四海八荒之中,t天罡之气有两种,一为飞升渡劫时的劫雷,二为惩处罪仙的九天玄雷。傀儡虽身形巨大,但并无多少灵力,只要将其引入雷阵,定可一举将其消灭。”
对付玉衡或者敖华这等魔攻深厚者,雷阵并无太大用处,可对于修为底下的魔军和傀儡,这倒确实是个不错的主意。
可问题也有不少。
劫雷要看机缘,而九天玄雷只能落到诛仙台上。
诛仙台距离南天门不过百来里路,御剑飞行瞬息可达,若要以此设阵,万一失败,天宫危矣!
清染的视线在人群中转了好几圈,众仙皆都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无人敢拿天宫安危开玩笑。
她皱了皱眉,忽然想到闲云宗掌门向来有主见,便想问问他的意见,谁知找遍了整个大殿都没瞧见闲云宗掌门与掌事的身影,本就着急的情绪又沉了几分:“闲云宗没人来吗?”
“有!”一道声音自人群中响起,听着很年轻,却不失坚韧与沉稳,“掌门师尊今日突破化神巅峰正在历劫,特令小仙前来,听凭神女差遣。”
清染心中觉得古怪。
即便掌门来不了,也该派个能顶事人来,随便遣个弟子应付了事,是当真不把魔族放在眼里?
见闲云宗如此不顾大局,清染明显生出几分怒意来,抬眸向声源看去,开口就要训斥,谁料撞上一张深深刻在记忆中的脸。
这一瞬间,她满身怒火泻得一干二净,像淋了一身掺了冰碴的水,可还未等寒意浸透心脏,就被推到篝火旁,将那藏在骨头缝里的冷意都逼出来,驱散得一干二净。
她呆愣愣地站在原地,一个字都说不出口,满脑子唯剩两个字来回重复着:阿爹。
那人缓缓走出人群,烛光洒在他那冰冷的盔甲上,反射出的光芒却有些刺目。
他左臂的位置,袖管空空荡荡,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摆动。
“阿……”
清染突然意识过来,阿爹已死,此人定是不认识自己的。
她不想第一次见面就让他留下不好的印象,便扬起头,将在眼眶中打转的泪水都逼了回去。
这才深深吸了口气,卸下满身凌厉,重新看向那名青年,轻声问道:“你是何人?你的手、怎么了?”
“小仙是刚拜入闲云宗的弟子。”慕宁收起作揖的右手,看似满不在乎的视线从那截空荡荡的袖口掠过,“这手臂,是被傀儡砍掉的。”
文昀一直站在清染身侧,见状便拉着慕将军走到人前,介绍道:“这是闲云宗掌门新收的徒弟慕宁,虽为凡人出生,但根骨极佳,短短几日便以突破上仙修为,深受闲云宗师们喜爱。”
慕宁的名字谁人不熟?
众人纷纷朝那年轻人看去,想确认他是否就是一千年前那个骁勇善战的慕宁仙君。
在看清他面容之际,不少人都红了眼眶。
清染定了定神,看着一脸淡然的文昀,问道:“你早就知道了?”
文昀转身看向她,双眸深暗:“你忘了,是我去闲云宗传召的?”
清染微微一怔,忽然想到般再次朝人群中看去,像是在找寻什么人。
慕宁不明白神女是何意思,并不敢问。
文昀却看得明白。
跨了一步走到她身侧,压低声音,在她耳畔说道:“洛川也在闲云宗,现在是慕宁的师姐,我见到了。”
阿爹阿娘都回来了,还都是闲云宗同门弟子!
一阵潮热涌向眼底。
这让清染有种恍若梦境的不真切,她实在是欢喜,却又生怕这场美梦持续不了太久。